村子是被狗叫和孩子的哭声吵醒的。
天一片漆黑,没有星光,月亮也被厚厚的云挡了起来,那间房子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随后,一盏又一盏的都亮了。
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越踏越响,最后汇集在那间房子前。
“快,去叫俞城珉!”
也不知是谁浑厚雄壮的声音,让一片混乱走出了第一步。
小孩子哭了起来,大人却不似往常般抱在怀里哄着,反而暴戾呵斥,吓得孩子不敢回家,也不敢说话,躲在被划定的区域里打瞌睡,鼻涕泡一串连一串,头朝下不知栽了多少次,始终不敢再吭声。
大人回到围坐着的一圈当中,接着把眉头蹙起,窸窸窣窣不知说着什么。
俞城珉带着歇斯底里出现了。他冲进大人们一脸严肃的圈子里,环顾了一周却什么都没说,径直扑进了里屋。
有人悄声把门关上了。
门里传出哭声,悲悲戚戚,绝而无望。
1.
谁都知道,鸣尔是受了诅咒的。从她进村的那一天起。
那年初雪,嘴角带血的姑娘出现在村头的槐树下,枯槁如之,头发乌七八糟盖在脸上,单薄的棉布衣服像是挂在骨架上般,被凛冽的风一次又一次吹起,倚在树干上的她却不自知。
俞城珉以为是流浪的孩子,意欲救她一命,背回家拢开头发才发现,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温热的毛巾拂过她的脸,带走了泥垢与疲惫,居然也显出些许恬静。屋内的火燃得正旺,姑娘睁开眼的瞬间,俞城珉胸口也忽然发烫了。
莽夫背回姑娘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人带着好奇而来,鸣尔倒也大方,来者皆迎,身上来自俞城珉的衣服显得太过肥硕,穿在她身上好像随时会被风吹跑。热心的大娘送来了一身贴身的衣服,咬耳朵叮咛她,跟男人住在一起多有不便,缺衣服就言语一声,鸣尔笑着握住大娘的手,多番感谢。
“姑娘啊,听说你来的时候,嘴角有血,不知伤可好些了?”
鸣尔低头:“谢大娘关照,那血……不是我的。”
大娘走时,又将在院中练武的俞城珉叫到门边,不知说了什么,最后却是被撵出门的,大门咣当关上的一瞬间,鸣尔就知道,随后不会有人来了。
鸣尔吃了一条狗的事情,一个晌午就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她倚在大门旁的大槐树枝杈上,接受着来来往往的人怪异的目光,只是笑着。余光瞥到出门前落锁的俞城珉,在不远处朝陆三挥拳头。
两人扭打在一起,终是被俞城珉占了上风。他回来的时候依旧是面无表情的,看到树杈上的鸣尔却笑了,张开双臂温柔道:“下来吧,我接着你。”
“为什么打架?”鸣尔抖抖有些发麻的双腿,板起了脸。
其实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别再这样了,我没关系的。”
俞城珉看着姑娘淡然的笑,一拳锤在了树干上:“我想保护你。”
“好。”
2.
两个人的生活默契得不可思议,日出时的鸡叫唤醒的笑,温暖着两颗心,直到天黑得看不见。俞城珉的院子里难得的晾起了一件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一条被从不知什么地方找回来的麻绳从这头拉到那头。
拉这条绳子的时候,鸣尔和俞城珉一人一头,分别系在窗框和树枝上,鸣尔矮一些,站在地上够不到俞城珉那样的高度,便猴子一样蹭上了树,俞城珉看着她,嘴角藏不住笑。
一件件的衣服在这条绳子上挂了起来,人人都看到,莽夫终于摆脱了一身尘土,身上散发出了淡淡的清香,刮掉胡子过后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了一大截,不再是邋里邋遢的模样,甚至从未冒过炊烟的烟囱里,也飘出了一些生活气息。
小孩子都是喜欢来找鸣尔的,她有玩不到头的新鲜点子,有吃不到头的小点心。陆三家的儿子回家时对母亲叫嚷着,“原来俞叔叔也会被人骂”,大人们便笑了,这个小姑娘,还真是很厉害呢。
俞城珉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莽夫,虽然心善却脾气火爆,从小就拆东家围墙打西家小孩,平时就猫在自己的院子里练武,这么多年并没练出什么名堂,院子里却总是尘土飞扬。不用看就知道,又在折腾了。他灰扑扑的衣服和头脸,从未好好收拾过,胡子也不曾好好剃,总是杂草一般堆在脸上,所以到了年纪却也没有姑娘愿意跟他搭句话,小孩子甚至不敢看他,光是对视一眼都会被吓哭。
但鸣尔却不知道这些。她只发现,俞城珉就是个小孩子。
“不就是被牲口踩坏了苗吗,怎么那么大的脾气?晚上不许吃饭了!”鸣尔插着腰,一脸正经,陆三家小孩听到的,或许就是这句吧。
天色渐渐晚了,太阳收敛起五颜六色得有些妖媚的笑,躲到山头后面睡觉去了,鸣尔端着一碗刚刚热过的饭,热气扑在她脸上,氤氲朦胧,算不上美不胜收,却也有别样的温柔。
脚步轻轻地靠近俞城珉紧闭的房门,一边小心地尽量不发出一声,一边忍不住把耳朵凑上去听里面的动静。
刚贴上门板,就随着吱呀一声顺势差点倒在屋里。她趔趄了好几步,若无其事地站好。
许久都没有人先说一句话,鸣尔盯着自己的脚尖,手指用力捏紧了手里的碗,咬着嘴唇,听着俞城珉的呼吸声,一深一浅,搞得她有些紧张和无措,倒像是自己犯了错。
“不就说了你两句嘛怎么这么大脾气…”
她轻声嘟囔着抬起头,不由笑了。
高她一个头、壮实得像头牛的俞城珉此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撅起嘴巴站在那里抠自己的手指,满脸写着委屈:“明明是你说不让我吃饭,还让我面壁反思。”
她笑着把手里的碗筷放在桌上,“这不是给你热了饭嘛,以后不要这么大脾气啦,怪吓人的。”
话没说完就突然被摁在了厚实的怀里。
温温热热,还会砰砰砰。
“对不起,吓到你了。”
鸣尔猛然想起,这是第一次听到人这么温柔的对自己说话吧。
她总自嘲,是吃白眼长大的,却突然听到了抱歉。是谁该为错误的人生道歉呢,是将她抛下的父母,是用情骗她到青楼的男子,还是逃出来的路上和她对峙的那条狗,她想。
那个人的怀抱,也曾经这么温暖的。
3.
俞城珉被推开好远之后愣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鸣尔跑出了院门。
他是在那颗槐树下找到蜷缩得像一只猫的姑娘的,还是初见时的那里,她抱着膝盖,肩头抖动,抽泣却没有声音,俞城珉就站在那里,等待着。
只等她抬头的刹那发现所有的委屈都可以融进这个怀抱。软绵绵的怀抱,会让她暂时原谅命运吧?
他从未打算问起鸣尔过去的故事,只怕伤害到一颗好不容易才靠近的心。但他知道,两个人终究躲不过这一关,只是没想到,会暴露得这么赤裸裸。
夜风很凉,哭过后的鸣尔把脸埋在俞城珉的肩头,刚讲完的故事在风里久久散不去。脸上泪痕没干,被风吹得有些冷。
“我带你回家。我陪着你。”
“陪一辈子才叫浪漫。”
“好。”
他没有做任何评论,甚至没有说我心疼你,这样的沉默让鸣尔感到安心。她要的,就是简单的陪伴而已。
这是第一个不用瑟瑟发抖和胆战心惊的晚上,鸣尔做了个梦,梦到一袭红衣,盖头外朦胧的世界里,是铺天盖地的祝福,到处都闪着荧荧的烛光。
随着盖头缓缓掀起,她满心欢喜地睁开眼睛,却是一张讪笑着要将她拐去青楼的脸。
眼睛还未睁开,就下意识颤抖着想逃跑,却被熟睡中的俞城珉抱得更紧了。她打了个冷战,心情微微平复了一些,烛光仍未熄灭,但已经微弱得仅剩一息,听着身边平稳的呼吸声,她不由心安了许多。
所谓流离,无非是在寻找一个能安顿下来的怀抱吧。
俞城珉说,要去临近的村子帮人家办白事,怕是要住几天才回得来。鸣尔笑着为他打点行装:“好不容易有个正经差事,可别胡乱跟人家发脾气,误了正事。”
一说起来,就像个妈,叮咛多少都觉得还不够。
陆三家的儿子,躲在围墙背后,直等到俞城珉的身影消失在村头,才敢跑进院子:“鸣尔姐姐,今天有什么小点心吗!”
鸣尔笑了:“小馋鬼,是不是又在家闯祸被罚饿肚子啦?”
说着拿出俞城珉带不了的饼,细心地掰成小块,放在碗里,递给眼睛都在冒光的小家伙,又在热水碗里丢了两颗红枣进去:“别噎着啦。”
好说歹说,小家伙也不愿意回去,直嚷嚷要跟鸣尔姐姐一起玩,鸣尔只得把他留在屋子里,跑去陆三家打招呼。带着千叮咛万嘱咐回到家里,戳着他的小脑瓜无奈地说真是个调皮蛋。
把大门从里面锁好的时候,夜色已经升起许久,蜡烛的光在风里摇晃着,地上投出鸣尔纤细的身影,她对着墙比出一个个手势,在影子里变成了老鹰、兔子、小鱼…小祖宗拍着手跳来跳去,始终没有睡意,鸣尔打了好几个哈欠,暗暗想着,等俞城珉回来,要跟他商量商量不要小孩。
想到这里,脸一下子红了。
有小孩个子那么高的狗突然出现在屋门口,一瘸一拐,目光炯炯,盯着鸣尔。
鸣尔一眼认出了它,当时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床上刚刚还在拍手叫好的孩子也呆了,鸣尔不敢动,眼睛却悄悄瞟了一眼开着的窗户。
窗外是俞城珉为她种下的大片蔷薇。
4.
孩子一直哭,大人却半天都没找到,直到有人从屋后赶来,将他抱回院中,看看屋里的情形,才住了疑问的嘴。
院门不知是谁撞开的,大人们围坐着。
“是个好姑娘啊。”
“是啊……”
“怎么就出了这种事……”
陆三家的小孩哭个没停,应该是吓得不轻,嘴里一直叫着鸣尔姐姐,听得大人也不免落泪,他的母亲跪在关起的房门前,说了不知道多少句感谢。
俞城珉推开门出来了,院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壮硕的背好像忽然不那么挺拔了。
“多谢大家,请回吧。”
没有哽咽,平静得可怕。
人群渐渐散了,留下满院子的叹息。俞城珉重新关上院门,捎带着所有的窗户。他坐在里屋的门槛上,微微笑着:“鸣尔,你没走,对吧?”
鸣尔在院子里、在大人们围成的圈子里,站了很久,都没有人看到她,所有人都在叹气。她摸摸小家伙的头轻声说,谢谢你陪着我,小家伙却没有任何反应,只哭着要找鸣尔姐姐。
她走回里屋,那条狗已经不见了,只有自己的身体躺着血,姿势有点丑呢,她想,又回到了院门口,等待着。
他跑得比往常更快了,却一如既往的没有喘粗气,眼睛亮晶晶的,不断有泪水涌出来。风这么大,他的脸被吹得很冰吧?她张开怀抱,想为他揩去泪水,递上一条热毛巾,像平常的夜里一样。
他穿过她和她的怀抱,冲进了里屋。
“阿城…”
她叫了一声,终于明白了有气无力。
穿过墙壁来到他身边,亲眼看着这个顶天立地、将自己从冰天雪地带回人间、给了她一个家的男人,肝肠寸断,哭得像个小孩。她想抱住他,却始终像抱一团空气。
她知道,是自己变成了空气。
“阿城…”
他却忽然抬头了。看着自己的方向,目光没有焦距,但她确定,阿城听到了。
5.
俞城珉的生活还是像平常一样,衣服仍然挂在院子里,炊烟还是按时升起,像什么都没发生。陆三家的小孩偶尔还是会来,躲在大门后,一躲就是一天,却等不到忙碌在锅灶前的姐姐,而是挽着袖子笨手笨脚的俞城珉。
他想问问为什么鸣尔姐姐要把自己扔到窗外,可他再也没有见过姐姐了。大人也不愿意告诉他,姐姐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他只能躲在门口,看俞叔叔像在与人对话般的自言自语。
鸣尔有时站在他身后抚摸着他的小脑袋,有时陪在俞城珉身边,告诉他这道菜该放点什么,面条再煮一会就要烂啦。
她也会到村子里逛一逛,偶尔听到往日的邻居提起自己的名字,随之而来的就是能倒完一杯水的时间一样长的叹息。
在离开时会让别人感到不舍,也算是成功地活过吧,她想。
“我娶你好不好?”
烛光下,阿城突然笑着说。
从在这个村庄睁眼的时候就一直期待着的一天终于来了,鸣尔却感到怕了。阿城看向那根蜡烛,鸣尔站在他身后,泪流满面。
鸣尔没有回答,俞城珉当她默认了。
6.
红蜡烛、红嫁衣、红喜字,整个房子都被喜庆的颜色包围,俞城珉满脸喜气,到处跑着把糖果点心挨家挨户地分,喜气洋洋的样子。没有人拒绝他,也没有人多说什么,大家都点头说一定来。
这注定是一场得不到祝福的婚礼。
鸣尔看着所有踏进门槛的人用安慰的语气向俞城珉说恭喜,脸上和眼里却都黯淡无光,他们窃窃私语,鸣尔好像听到了不吉利和叹息。来自这群人的悲悯,源于最质朴的善良,她这样想着。那身嫁衣摆在她的枕头上,盖头铺在最上面。
她尝试了很多次,都没能拿起这身梦寐的衣服,手伸过去,就已经穿透了它。
她的手穿透那身衣服,就那么弯着腰站着,哭了很久很久。
眼泪滴在鲜红的嫁衣上,连自己都看不见。
俞城珉欢天喜地地拜完堂、送完客,带着一身疲惫关上房门,终于瘫坐在地上。屋子里还是喜气洋洋的东西,但没有新娘坐在床边,等待他掀起盖头,浅浅一吻。
鸣尔看到他哭了,看到他扯下身上一袭红衣,连同那身嫁衣和盖头一起,从窗外扔了出去,扔在蔷薇花丛里,那里还有小孩子被扔出去时压坏的那几朵花。它们在风里奄奄一息。
一起扔出去的,还有燃烧得正旺的红蜡烛。
鸣尔想阻止他,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那只力大无穷、曾可以把她托起来的手臂。她只能那样看着,看阿城蹲在地上,用力撕扯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兽一样的咆哮声。
“是你梦里说想要的成亲仪式啊…”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不清不楚,像敲不响的老鼓,鸣尔却听清楚了。
抱不到的双臂张开了很多次,终究又放下了。
“我知道,你其实…从没听到。”
窗外的火越烧越大,俞城珉带着一身酒气,靠着窗户睡着了。鸣尔靠在他的肩头,也睡着了。
我的忌日,是你的头七。来晚了一步的话,还算共生死吗?
鸣尔,是你想要的浪漫和陪伴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