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王朗蹲在桌底下，偷偷把一块铁片插进了自己的脖子，这时，桌面上所有人都愉快地笑了。

“筷子跑马，明天要吃嘎嘎。”对面的男人说起了当地的谚语，众人又笑了。

王朗站起来，像浮出水面的鱼，亮出手中的筷子，示意捡到了。

“阿葵，去换一双！”

王朗的一只手用力捂着脖子，他很庆幸这一次没有流血。但众人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你不舒服吗？”阿葵的妈妈关切地问。

阿葵递给了王朗一双新筷子，在一旁赔笑道：“妈，他还不怎么适应。”

亲友们纷纷笑道，没事没事，这孩子安静，稳重，阿葵好眼光。

王朗沉默着，等待着最合适的时机再说话，但又怕说错话，阿葵母亲原本对他的印象就不好。

这时菜都上齐了，大家都开始吃饭，阿葵的父母劝酒劝菜，王朗只是点头，席间一直闷头吃饭。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来了我家跟闷葫芦似的。”阿葵妈直接了当地问道。

“人家第一次来，不说话也正常。”

“他这几天嗓子发炎。”阿葵打圆场道。

“哟，嗓子发炎啊，饭倒吃得下。”阿葵妈嗔笑道。

“小伙子，既然来了，就当在自己家。我们就是想对你的情况多了解一些，别不好意思。”阿葵爸说道。

“小王啊，咱家女儿你也知道，从小娇生惯养的，我们也是担心，以后她跟了你会受苦啊。”

“你这是什么话！”阿葵爸瞪着阿葵妈说道。

旁边的二姨笑着说，“我看啊，人家根本看不上我们阿葵呢。”

“你们，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说这种话？”

“当着面说怎么了？这种事，就得说明白了。”三姨说。

“小王啊，在哪个单位工作啊？”二舅问道。

王朗换了个姿势，手不再捂着脖子，现在那块铁片变成了一条活蛇，游进了他的喉咙里。他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坐直了身子，双手放在大腿上，盯着自己的脚看。

“他是自由职业，目前在写小说。”阿葵在一旁说道。

“是个作家啊，收入不少吧？在哪买的房子？”二舅又问道。

“我跟你说，男人要有野心，三十岁之前一定要成一番事业......”

“咳！”王朗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不得不起身去趟厕所。

王朗来到镜子前，观察脖子上那块三角形的疤，现在已经痊愈的差不多了。他发现下颌有一根突兀的黑毛，裸露在外面，坚硬无比，王朗原以为是胡茬，但是无论怎么拔都拔不下来，用剃须刀也不行。王朗急得满头大汗，终于找到一把指甲钳，用力拔那根黑毛，随着一阵钻心的痛，黑毛被拔掉了，将近五厘米长，鲜血流了下来。仔细一看，竟然是根铁丝线，吓了王朗一跳。好不容易止住了血，再洗去痕迹，王朗出去了。

饭桌上酒还有一大半，女人们吃完已经下席，男人们依旧在喝酒。王朗出来的时候，男人们的酒才喝到兴头上。

“来，小王，接着喝！”

“小王啊，房子可以没有，先付首付嘛。但车子一定要有的，是不是。”阿葵妈说道。

“小葵上班的地方离那么远，你总不能让她挤公交吧。”

“我们家阿葵脸蛋多好看，每月化妆品不能少嘞。”

“还有衣服，阿葵身材好，穿衣服裙子多好看。”

“结婚彩礼钱要有的......”

王朗现在不能说话，因为一旦说话，他的秘密就被发现了。王朗现在担心的并不是眼前的事情，他想起几天前，还没装上“纳米发声器”的时候，医生跟他说的话。

那医生告诉王朗，纳米发声器与大脑神经元相连，掌握语言的那部分大脑与纳米发声器需要一定的时间匹配，在这期间，发声器并不受人脑控制。这就是王朗担忧的问题了，如果不受控制，说错话了该怎么办？发声器似乎还有自动回复功能，会根据对方说话的语气和语义来分析并回复，也就是说，当别人拐弯抹角骂你的时候，发声器会自动怼回去，这简直就是怼人骂街神器啊。不，不，现在不需要骂人，坐在对面的可是未来的丈母娘啊，王朗现在只想蒙混过关，不求有功，但求不说错话。

说起来，这一切都是因为王朗是个哑巴。由于自己这个天生的缺陷，他从小受到过无数歧视。选择写作这个职业也是因为不用说话，用笔杆子也可以养活自己。王朗自认为是幸运的，遇到了女朋友阿葵，并不嫌弃他，和她交往的日子过得也很快乐。但王朗也是有情绪的，时常想发泄心中的愤怒，却得不到释放。“破口大骂”对他而言是一种极致奢望，一种遥不可及的享受。

好在科技发达的时代，这个问题不难得到解决。有一天他看到了一则广告。一家公司新研发出了一款纳米发声器，还没有在市面上发售，需要大量的实验者，获取产品上市前的数据。于是公司承诺，免费为患者安装纳米发生器，还有保险赔偿。一辈子都想开口说话的王朗心动了。而且自己与阿葵交往五年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免不了要去见她的父母家人，如果被她的家人发现王朗是个哑巴，他俩的事估计就黄了。于是第二天，王朗在女朋友的陪同下，去做了植入手术。但手术过程出奇地快。

现在回到这场宴席上，王朗看向四周。也许是喝了太多的酒，脑子里发出了嗡嗡声，所有人的声音和动作都放慢了半拍，阿葵的父亲举着酒杯，阿葵母亲、二姨和三姨、二舅，所有人都在朝着自己说话，而王朗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到一张张湿润的嘴唇、油腻的嘴唇、发紫的嘴唇，和酱色的脸。而阿葵，则躲得远远的，焦急的眼神，愤怒的眼神，与羞愧的眼神。他第一次感到阿葵是那么陌生，那么遥远。

终于，王朗的脖子突然想起了警报器，音量如高音大喇叭，闪着红色的灯光。王朗第一次说出的话，竟然是，“匹配失败！”

接着又是连续的几声

“匹配失败！”

“匹配失败！”

......

但王朗的嘴并没有动，声音是从脖子上的声带处发出的。众人见到如此景象，都惊得目瞪口呆。只有王朗一边抽搐着，一边调试着脖子里那个机器的按钮。

“即将进入休眠状态！”

王朗抬起的手僵硬在半空中，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王朗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和阿葵开着一辆汽车，沿着一条平坦的下坡路驶去，仿佛永远也走不完的下坡路。两旁是南方开阔的水稻田，还有几棵彩色的树，水车在天空中缓缓转着。开了一段路程之后，又回到了原点，就这样一直重复。旁边的阿葵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王朗感到疑惑，用手推了推她，竟发现她只是一张扁平的塑料画像！

“重启成功！”

“重启成功！”

在语音播报声中，王朗醒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被绑在了阿葵家的座椅上，四周围满了人，阿葵妈妈、二姨、三姨还有二舅，都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王朗坐在椅子上，视力变得很差，不知道是不是眼镜被摘掉的原因。他眼中的人脸，逐渐像蜡油一样融化。突然间，王朗感到自己的后脑在震动，四只强有力的手将他的头按在靠背上，而女人们则好奇地看向了他的身后。循着她们的目光，王朗费劲地扭过头去，竟然发现阿葵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刀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刀子在后脑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里面露出血红翻白的肉，正当第二刀下来时，王朗使出绝望的力气，挣脱了绳索，将惊慌的女人们踢翻在地，随后抓起凳子朝二舅、阿葵爸爸扔去，最后夺门而出。

跑到楼下时仍然听到阿葵的声音，“抓住他！”。王朗双手捂着头，此刻他想放声大哭，可是他发现自己流不出眼泪，头上的血汩汩往外冒，像一口泉眼，快把他吓死了。最后他跑到一座路灯下面，双手和双脚都不能动弹，眼睛逐渐失明，他的世界暗了下去。

他回想着自己与阿葵生活过的日子，以及生活中种种重复的细节，也许生活只是梦境的一个比喻。王朗真的活过吗？他问自己。如果真的活过，那他只为阿葵活过。这倒也还不错。他逐渐明白了什么，但一切都为时已晚。

他听见了阿葵的脚步声，那是只属于她的，走路的频率与轻柔的步子。

只见阿葵蹲下身来，抬起王朗的头颅，手指狠狠地插入他的后脑勺的切口处，王朗随即抽搐。阿葵翻开王朗的头皮，掰开脂肪与血肉，找到了充电接口，终于，接通了电源。

随后，只听见她生气地骂道：“这台机器怎么老是出问题！还浪费钱给他重装语音系统！”阿葵生气的时候躲着脚，带着一股少女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