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读吕坤的《呻吟语》,其中有一句“言语者,圣人之糟粕也”。我第一次读到这样对经典的评价,感到很吃惊。
《呻吟语·六·词章》:“言语者,圣人之糟粕也。圣人不可言之妙,非言语所能形容。汉宋以来解经诸儒,泥文拘字,破碎牵合,失圣人天然自得之趣,晦天下本然自在之道,不近人情,不合物理,使后世学者无所适从。”
由于好奇,查了一些资料,发现其实古代很早就有这种说法。
齐桓公在堂上读书,有一个叫轮扁的工匠在堂下砍削车轮,他放下椎子和凿子走上朝堂,问齐桓公说:“冒昧地请问,您所读的书说的是些什么呢?”
齐桓公说:“是圣人的话语。”
轮扁说:“圣人还在世吗?”
齐桓公说:“已经死了。”
轮扁说:“这样,那么国君所读的书,全是古人之糟粕啊!”
齐桓公说:“寡人读书,制作车轮的人怎么敢妄加评议呢!有什么道理说出来,那还可以原谅,没有道理可说,那就得处死。”
轮扁说:“我用我所从事的工作观察到一个道理:砍削车轮,动作慢了松缓而不坚固,动作快了涩滞而不入木。
不慢不快,手上顺利而且应合于心,口里虽然不能言说,却有技巧存在其间。
我不能用来使我的儿子明白其中的奥妙,我的儿子也不能从我这儿接受这一奥妙的技巧,所以我活了七十岁,如今老了还在砍削车轮。
古时候的人跟他们不可言传的道理一块儿死亡了,那么国君所读的书,正是古人的糟粕啊!”
关于语言文字能不能表达真正的思想感情,古人的论述很多。
《周易·系辞》中说:“子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其意。’”
汉代的扬雄在《法言·问神》篇中说:“言不能达其心,书不能达其言;难矣哉!惟圣人得言之解,得书之体。”
道家主张行“不言之教”,《老子》中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道”是不能用语言文字来说明的,圣人之意也无法言传,用语言文字所写的圣人之书不过是一堆糟粕。
《庄子·天道》: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
《庄子·秋水》: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也。
世人所看重称道的是书。书不过是记载的言语,言语自有它的珍贵之处。言语可珍贵的是意义,意义自有旨趣相随。意义所伴随的旨趣,是不能用言语来传达的。
能够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是有形事物粗糙的一面,无形事物的精微所在则可以用意念来加以想象。而言语无法表述,意念也不能体察想象的东西,就是“道”。
人的言论和书籍(当然也包括文学作品)在表达丰富复杂的心意时是并不称职的,只不过是蹩脚的工具罢了。最深刻的思想感情根本无法用语言文字表达,只能用沉默去传达。
释迦牟尼佛怕我们执著于糟粕而忘记真正的精华之所在,一再告诉我们,不要我执,更不要法执,要超越他的所有教导,直接与如来(法身、般若、佛性)照面,因为如来中具足一切。
克里希那穆提说:“语言往往会造成困惑,它只是一种表面的沟通工具。
了解彼此是不需要借助语言的:譬如‘上帝’这个字眼对你可能有特殊的意义,对我来说意思就完全不同了,甚至可能一点意义也没有。
因此除非我们有意愿了解彼此,并且能超越语言的局限,否则沟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朱光潜先生在《谈作文》中说,文章像其他艺术一样,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精微奥妙都不可言传,所可言传的全是糟粕。
林清玄:“我也时常与人对饮,最好的对饮是什么也不说,只是轻轻的品茶;次好的是三言两语,再次好的是无言八句,说着生活的近事;末好的是九嘴十舌,言不及义;最坏的是乱说一通,道人是非。
与人对饮时常令我想起,生命的境界确是超越言句的,在有情的心灵中不需要说话,也可以互相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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