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山之鼠

作者: 霓九 | 来源:发表于2019-08-03 09:52 被阅读26次

1

枯木凋枝,乱石扬尘,眼前已经显露出衰败迹象的小村庄升腾起几缕炊烟,在灰败的天幕下苟延残喘。

远处本该苍翠的山变成了压抑的荒凉,像兽背上龟裂的角显出沧桑和窘态。

眼前的村庄完全看不出它曾经是一个闻名于外的制笔之乡,村人皆以制作鼠须毛笔为营生。

“你是,阿涣?”老太半眯着浊眼打量着眼前的阿涣。

阿涣还未从眼前场景给他带来的震惊中回过神,呆滞的目光出卖了他的无措,“是。”

老太的面色瞬间便变了,“走,快离开这儿。”她愤怒地轰人走的声音将村里人吸引了过来。

叫骂声自四处汇集,伴着恶意的驱赶让阿涣狼狈地向村外跑去。

2

阿涣曾是村里小有名望的画师,人像景物他都能画个七八分真,可阿涣的命运却不像他画本中那样平静美好,在他十五岁的时候,父母突然离世,留下四个弟弟妹妹要照顾。

由于弟弟妹妹还小,制笔这一营生已经无法补贴家用,为了摆脱家中窘境阿涣决定离开家乡外出学艺,而家中便交由了已经与他订亲的十五照应着。

临行那天,十五没有出现在送行的人群里,阿涣在众村人脸上扫视了一圈,失望的收回目光,勉强笑着同村人告别。

“阿涣,十五今天上山捉鼠去了。”十五的阿爹看出了阿涣在下意识的拖延时间,上前拍了拍阿涣的肩膀。

越过十五阿爹的肩膀,他的目光像是在寻找什么一样游离在依旧苍翠的山林。

十五快速穿行在林间,敏捷的她让前面奔逃的巨鼠怎么也甩不开,巨鼠吱吱地长嘶着,通体透红的眼珠子不时朝后看去。

她被那只巨鼠的眼珠惊的背脊发凉,可转念一想那巨鼠的须子可都是上等材料,制出的笔也定是极优的。

秀气的眉毛一挤,压下恐惧追了上去,巨鼠不再嘶叫而是引着十五窜入了颓败的山庙之中。

这种小山庙很多,都是一些山下人家建的,用来纪念亲人,可久了久了便忘了。

山庙中的森森冷意在二十步开外便让十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颠了颠背上猎物的重量犹豫了。

墙上被巨鼠打了个大洞,庙后竟是一处悬崖,见巨鼠要逃,十五腰间的短刀已经先人而到。

巨鼠哀嚎向后倒去,十五未经思考便冲了上去,坠落,突如其来,她娇小的身子连同她的惊叫也被山谷间的雾吞没。

3.

阿涣坐在出村办事的驴车上,车夫走惯了惊险的栈道,走的还算平稳,视线漫无目的攀上山头。

也许是太过思念一个人,十五的幻像出现在了山崖上,她的身影同天地中的蝼蚁一般只占据了山头的一个点。

她同他招手,阿涣还没有回应,山口一转,幻象消失在了苍劲的山石后面。

到了城中阿涣拜入曾经名扬京都的画师门下,虽然只是门下一弟子却也有同学徒一样的待遇,他在画师府中安心住了下来。

才入师门的阿涣并没有受到重视,而是在做一个打杂长工的活,这一转眼便是两年。

在这两年间十五从未来过一封信,在时间的长久消磨中十五和村庄的存在开始变得微妙,在忙碌中他们之间开始变得遥远。

听到旁边二三聚集的同窗又在说起各自的故乡,阿涣刻意的想要躲开他们。

“阿涣。”画师的女儿小瑶说了什么引得他们哄笑着叫住了阿涣。

小瑶紧张地紧了紧怀里的木盆,盆中洗净的墨碟轻轻颤动了一下,“阿涣来这么久了都还没有问过阿涣的家乡呢?”

阿涣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

见阿涣不说话小瑶脸上慢慢染上了羞愧的红,低下头,“不愿说便算了吧。我,我去给父亲送墨碟了。”

她小巧的骨架刚好架得住一身玲珑,他的十五似乎也是生了这么一副玲珑骨。

他还在看着小瑶的背影去回想故乡的青山飞鸟,“唉呀,你小子,傻!人家姑娘的意思都跟和尚头上的虱子一样明白了,啧,你还……”

“你知道什么,人家阿涣家里头有人呢!去去去……还不做工去,小心张师又训你!”边上的精瘦男子推搡着那人离开。

再次从工房转回来的精瘦男子手里多了一只布包,“拿着。”

“什么?”

“你家里托人带来的,说是你未过门妻子做的。”

打开布包一只漂亮的鼠须毛笔,笔杆上刻二字――吞虹,阿涣把布包上,却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也许那姑娘对你很好,可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道理?知道为什么我们同为师兄弟而张师独独不让你进工房吗?”

阿涣自然知道,师傅曾以娶小瑶为条件,只有他答应,师傅才答应他入工房。

“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明白吧,你想想如果你不妥协就只能一生碌碌无为,又怎么给那个姑娘幸福?”

师兄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进了工房,阿涣低头看着手下做杂活的工具,眉头皱渐渐皱作川壑。

阿涣终于得到了入工房的机会,也开始在画坛崭露头角,点名他作画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的名气越来越大,远近皆知画师阿涣吞虹妙笔的名号,他画的画充满了灵气,画花如有香动,画山犹同云流,画人似有魂灵。

4.

自从娶了小瑶后,阿涣更加觉得对不起十五,在一次家书中他决定向家中宣告自己已经娶亲,信中他叮嘱家中姊妹们劝十五另择良人。

写完信他心中清明,似乎那些关于故乡的或关于十五的感情都变得苍白,也许感情就是那样,不念着,久了久了,也就忘了。

阿涣在画坛上可谓如鱼得水,他变得忙碌,那只吞虹笔下的墨粉奇境如同长河之水,在画纸上齐绽无滞。

直到那天收到家中回信,整整五页信纸却只有那句似乎踌躇了很久才写上的“大哥,十五已经在四年前失踪,勿悲。”入了眼中。

阿涣终日郁郁寡欢,渐渐的他觉得自己脑海中对故乡的感情慢慢变的飘渺模糊,包括一个向他招手的人影也渐渐化作了流烟。

他画纸上的山与花渐渐失去了生命与灵动,每次想要给画纸晕染上绚丽的彩墨,却都会被心口锥刺的痛苦中止。

阿涣开始唤着“十五”从梦中惊醒,那个叫十五的姑娘呜呜的哭泣声似缠人的蛛丝一样纠缠住了他。

这梦一缠便是五年,怯懦的他一直没有勇气回到故乡,直至妻子面色沉重地拿出了十多封信。

她哭着将五年前,因担心故乡之事影响到他作画,而开始私藏他的信的事全盘托出。

阿涣并没有怪妻子,但这次他背起包袱踏上了归途,他打算回去看看。

5.

阿涣身上由布绸精制的衣服被村人丢掷的黄泥石块打过,脏的不成样子,他步履蹒跚像极了流浪的乞丐。

他看着脏污的手掌自问,“为什么?”自己竟会对这儿的一切感到悲伤。

突然而至的大雨没有容许他多想,劲风狂雨皮鞭一样朝他劈头盖脸打去。

阿涣运气不差遇到个破败的山神庙避雨,到了几步开外他才发现庙门口已经有一个孩子坐在门槛边了。

孩子蓑衣笠帽,低垂的帽沿遮住了脸,阿涣从孩子身边往里去,见孩子一身阴森的气息也并没有冒然上前搭话。

破败的庙里死寂一样的沉寂与外界喧闹的雨声隔绝,只有他们各自身上水珠落地的声音。

轰隆的雷声炸响,孩子朝里转过头,帽下的脸堆叠着一堆老化的皮肉。

死鱼眼瞪大着,却仅有一只是完好的,另一只眼中却是一片变幻的苍绿,像容纳了山川的变幻万象。

阿涣大惊,向后退去,“你,你!”

孩子见阿涣惊惧地躲开,眼中尽是慌乱,只见孩子朝阿涣面前快迅凑去,孩子口中呜呜含糊叫唤。

阿涣见孩子着急地样子有些诧异,“呜呜……”孩子对阿涣的态度沉怒地发出嘶嘶声,提起手就朝他打去,不成想孩子仅仅只是想把手凑近他,阿涣却已经把孩子瘦弱的身子按在了地上。

孩子呜呜的叫唤着,苍绿色的泪水从诡异的眼眶里流出,溅在青砖上橐橐有声。

孩子乱挣着的身子力气十分大,脖颈后露出不易发现的胎记,鼠形的胎记,那双含着阴晦处暗光的豆眼让阿涣震惊。

“十五……”他一开口,连自己都为自己颤抖的声音感到震惊,那张丑陋的脸上露出了笑,阿涣放开了她。

十五向他再次摊开了手心,阿涣疑惑地看着她的眼。

“啊,呜,比,皮……”十五口齿不清地艰难表达着自己。

阿涣还有太多太多疑问想要得到她的解答,可对方并不想解释只是急急地叫着一个单音。

单音渐渐明晰成一个笔字,阿涣十分失望,在怀里掏了掏把多年随身带着的笔拿了出来。

没等阿涣反应手中的笔已经被夺走了,“哎!”他追了出去。

雨已经停了,阿涣也没有追上人,反倒是被这个不毛之地所震惊。

他停了下来,荒山的悲伤浸入了他的身体,他已经没有了对这儿的感情,但那种山气的灵动感却还在他的骨头里翻涌,像在提醒他该悲伤一样。

食山之鼠

6.

“大哥?”试探意味的粗哑女声在背后乍然响起,像风嘶过枯木荒石的错觉。

“你是?”

女人在他的眉眼里仔细确认,“真是大哥!”

“我是幺儿呀!”女人兴奋叫起来。

阿涣怔住了,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半晌才认出了妹妹。

“怎么跑出来了?二弟三妹他们呢?”

“是阿三婆叫我来找你的,说是有重要的事。”

阿涣迟疑了一下,如今村民的态度让他怎么回去?

“大哥别担心,阿三婆住在后山,不入村。”

“后山?”

虽有迟疑,脚下已经跟上了幺儿的脚步。

阿三婆坐在门口裹香,听到声音才从老化蜷曲的身子里仰起头来。

她已然浑浊的眼睛射出警惕打量的眼光,阿涣突然很想转身离开。

“坐。”她朝边上的矮凳仰了仰下巴。

“你知道山上那个孩子是十五吗?”

阿涣的心突然狂跳了一下,像恶作剧被你发现一样,“知道。”

“那孩子呀,已经不是人类了。”

不是人?他看着阿三婆等着她的回答。

她斜睨了他一眼,“是食山之鼠,你见到的十五是个半妖身,真正的她早已经坠山而亡。”

阿涣心里的悲伤再次上涌,这次他真切的感觉到自己的感情缺失了。

“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谷底断气了,可两天后的一个雨天她又回来了,似乎和正常人一样,会说话也有人的感情。”

阿涣惊诧地着阿三婆,却又不得不去相信,毕竟他已经亲眼见过十五流着绿泪的眼,再如何荒诞的话似乎也不是不可信。

“可她才被送回村里两年不到就又回到了我这里,她那时已经变异脱形了。她求我托人将一只毛笔交给你。”

“我答应后,她就离开了,没再找我,也没回村子。”

是一种介于妖和鬼之间的存在,十分罕见。”

“十五。”阿涣胸口发闷,几不可闻地低喃了一声。

“她死时恰好遇到了死去的鼠精,鼠精利用十五的特殊肉驱修炼新驱,如今她已经被炼化近半了。”

“她的颈后生来就有奇特的鼠形胎记,也正因此,她才能看到鼠精。”

“关于这个胎记你应该是知道的。”

阿涣点头,毕竟自己也是靠那块胎记认出她的。

“它借那只笔,让离乡游人的乡情为它所食,但它同时吃下的却还有离人寄托感情的东西。”

“几年前山中的树木动物像被抽掉精魂一样相继死去,而村里人也开始变的羸弱虚懒甚至死亡。你其他的几个兄弟姐妹也是这么死的。”

阿三婆顿了顿看向阿涣,“听说你是个有名的画师,你画的就是他们吧。”

“哥,村人的生活无以为继的时候,写过信求助你的,你没收到?”幺儿突然插话了。

阿涣面露愧色,“是的,信被我妻子藏起来了。”

“难怪,也不怪你。那只笔从你开始作画起便在吞食这座山。”阿涣面色难看,但又庆幸幺儿活下来了。

阿三婆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笔呢?”

阿涣愣了一下,“被十五夺走了。”

阿三婆像个虾米一样惊跳起来,“召集村人,找!”

阿涣被吓了一跳,感到莫名奇妙,“为什么?”

阿三婆目光凌厉,“鼠精得笔,扰乱尘世!”

7.

村人在山上搜寻了月余,却一无所获。

时值炎夏,荒山在热浪中像被烤软了一样波动,被烤得焦臭的枯木软趴趴瘫在山岭上。

突然的暴雨解了酷热,阿涣却独自跑进山中,他预感这场雨并非自然天象。

他在悬崖边找到了十五。

“十五。”阿涣颤抖着。

“接。”她艰难开口,阿涣还未听清,她便丢来了一只毛笔。

“画。”

“什么?”

阿涣难以理解她毫无章法的要求,只见她拿着另一只笔,是他的吞虹,她却在雨中将它折作了两截。

“走!”

她的身体开始抽搐,木偶一般扭曲着手脚,独眼中流出苍绿的泪,流出的泪水变成火焰把她的身体点燃。

那火气势汹汹遇水不灭,她的身体向后倒去坠入山谷。

笔断之时,那些被蚕食殆尽的感情一瞬回归,而他的身体也在那一霎不管不顾地冲向十五。

但他再也抓不到她了,从他几年前做出选择的时候开始。

山谷里燃起了冲天山火,火将山吞没,燃尽了枯木和动物的尸骸,幽蓝的火光将山烧了三天,那场雨也下了三天。

尾声

借着山雨,已经来到山里定居的阿涣又提起了画笔,墨彩在雨水里晕出苍翠之色,像极了十五的眼泪。

山色在墨彩里渐渐回归,村人也渐渐失去了曾经痛苦的记忆。

夏日的炎然后,是一场山雨适时而起,竹林里打起的雨声隔断了世外的烦扰。

阿涣猜山雨也许融铸着十五的魂灵,才会如此善解人心,心头释然,手里又运起那只叫回春的笔。

感情就是那样,不念着,久了久了,也就忘了。

那他就从现在开始,每天一念,念到骨头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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