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子,妻子说,你表舅得了肝癌,晚期。我们什么时候过去看看。我的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一片苍凉的田畴,一个奋力挥锄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直到看清一张枣形板着的脸,像杉木纹路。他就是我表舅余泉水。
表舅原不姓余,是过继给小外公的,南港人,村子里人称他港尼。那个年头过继续香火的事很多。表舅就住在我家老房子西边侧面,儿时打开后门,常见他晃悠悠地挑水回家。他家有个大水缸,上紫黑的釉质,一天四担水。房子较暗,井水冲入水缸,在里面晃荡,散发出幽暗光泽。表舅个子高瘦,好酒,会砌墙,能制方块糖。年底,父亲把我唤来,喊上你表舅,晚上来家制方块糖。我欣然领命,一走一跳地进入他家的木屋子里,舅――,我爸说晚上给我家制糖。表舅爽朗地答应了。掌灯时分,他来了,带着一个木制盒子,上下透底,还有一块手握方木,一把黑亮白嘴的菜刀。当糖与米花胶着时,表舅握着铲子呼呼地把它们盛进盒子里,然后咚咚咚地压实,刀子在糖块上起落,只听见嚓嚓嚓,清脆悦耳,几秒钟工夫,一条方块糖切好了。我抢着把它们码进圆箕。父亲深知表舅爱听奉承的话,夸一两句好活,他干得越带劲,切方块糖时有了节奏,嚓嚓――嚓嚓嚓――。厨房里溢满糖香气息。
我家是大户人家,村子里三分之一是亲戚。办喜事,就要杀头猪,李、程、余姓的亲戚挤在屋里屋外十四五桌。表舅是大厨,手持锅铲在大铁锅边忙得满头大汗,威武的像个将军。喝酒时,表舅嗓门大,爱较真,跟这个喝、那个喝,不喝就是瞧不起他,非等到表弟来请他回去。有次舅妈说猪跑了,表舅还冲着舅妈吼,继续喝酒。大家劝他才悻悻离席,很晚了一家人拿着手电筒在村头哩哩哩地唤猪。
父亲说,你表舅就是三个卵子(睾丸的俗称)的人,对自己人狠,用扁担把你舅妈抡了,走路都一瘸一拐。有次夜里灌田,他田里有水,让他隔几天来。你表舅说水是老天爷给的,大家都可以要,还跟我嚷嚷。你舅妈人老实,容易见气,不知什么事得罪了,她就整日整月地对你悬着一张黑脸。父亲说的这些事我都知晓,每个人都有脾性。脾性是一个人的筋骨,是一个人区分另一个人的重要气息。父亲也有他敦厚粗暴的秉性,母亲也有无原则的爱恨。表舅四处积财,到处垦荒,房子做了两栋,还要占据房基,人又节俭,有时一餐就一个菜,典型的富农意识。但是人还是犟不过命,父亲抽着烟,说的意味深长。
这使我想起父亲的生活。外公仙逝之后,外婆接着驾鹤西去。大哥去了弋阳安家,两个姐姐出嫁,我也独立门户。满堂儿女留不住,家里一下子冷清了。老屋子拆了,做了新房。两个老人住着,屋子里没有一丝人气。父亲也老了,盛年颐指气使的傲气没了,老来显出颓唐的神色。今年听说,父亲被一个十七八岁的小辈打了。我很气愤,想找那家理论,但事情过去一年多了,父亲压着一直没同我说。没事的时候,父亲坐在门口晒着太阳,长久不说话,像一根木桩。
不久,村里人发现,表舅的儿子儿媳从外地回来勤快了。一呆七八天也不出门务工。村子里好几段路、溪边倒着熬过的中草药,散发着扑鼻的苦味。小店是村子最敏感的触角。表舅患病的事很快传了出来,肝癌晚期。我上网一查,影响肝病的原因主要有病毒性侵袭、黄曲霉毒素(AFT)过量、水源污染、化学致癌物质、免疫状态、基因突变。村里有个发小得了肝炎,皮肤粗糙,脸色蜡黄,可奇怪的是表舅脸色呆白。但这事不能随便可问的。哟,出来散步了?吃过饭没有?或者问问农事。村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打声招呼聊着,实在没话题,就保持缄默。表舅也清楚这中意味,假装轻松地同人打招呼,恶病像从未发生。
时已入冬,阳光浅薄,均匀地铺在东门村的山水草木上。村子安静,几只鸭子在溪边游动,嘎嘎叫上几声。 载人的电瓶车子从身边偶尔经过,一会儿就消失了。我往村子里走,表舅坐在广场的矮墙上正与人聊天,穿一件灰黑色外套,头发稀疏,脸瘦。我朝他们打上香烟,表舅没接,烟早就戒了。
表舅与小根叔聊的是治病的事。小根叔入赘到村子里近四十年,腿疾复发,拄棍走路,看了不少钱。有次倒卧在田埂上都爬不起来。表舅也去过很多地方,德兴、上饶、南昌、景德镇,一个月就好几千的药费。苦心积攒的钱全到了医院。网络段子说年轻时用身体拼命挣钱,年老时用钱保健康续命是大部分底层人的写照。恶病来袭,人错乱到无所适从。我一行医的朋友告诉我,每天重病室都上演着悲凉的伦理剧。很多乡下老人是独自去医院就诊住院的,还有子女为陪护老人、治疗争吵不休的。母不顾子、子不顾父、妻不顾夫的事频繁发生。
城市霓虹灯闪烁,掩盖了多少灰色地带。
我坐了过去,倾听着,偶尔也说上几句。譬如生病期间是谁在护理。春英是儿媳,在义乌厂上班。炉里是儿子,一个小学一年级读了三年的人,在贵州做软包,有时会突发晕厥。根香是大女儿嫁在邻村,与父母不知何事起了矛盾,对父母半搭不理。小女儿爱香与我同年,九十年代,出去打工,跟了一个长她十几岁的浙江老男人生儿育女。听人说,表舅还有一个儿子,幼儿时淹死在门口的水井里。四五个人都难过多指望,最长情陪伴自己的却是患病的妻子,腿脚水肿还为他洗衣做饭。正应了那句少来夫妻老来伴的俗语。表舅说,人也想开了,过了六十也就不亏,今年都六十五了,没准还能再挺两三年。他说这话,显得很轻松,如同他酒后吹牛一样。
我是个极易悲伤的人,见不得离愁别恨。但不是弱懦,悲伤是人的本能。即使一个强者也不能杜绝悲伤。以前一位绝情的富翁不会流泪,让他看最悲情的话剧,听最感伤的故事,他还是没有眼泪。后来,他住到重症病室,看到被病魔折磨的病人和他贫困的生活,突然间一种温热的东西掉了下来,那是良知未泯的眼泪。表舅说的话,让我心生悲怜。不止为他,还有父亲,和更多在衰老、恶病面前无助的人。盛年时勇猛如虎,现在体衰如病牛,生活决绝地剥蚀着他们的生命体。没有上帝,上帝已死。更多的生命仍旧在路上奔波,最终也难逃这种命运。古代帝王渴望长生,渴望长生的却都短命,秦始皇五旬而薨,明光宗四十三岁而歿。生命是个可悲的存在。每次,看见有人在天桥上孤独恸哭,在雨中纵酒流泪,我都看成生命的一种隐喻。我像看到了自己将有的一种生活,于是悲从中来。
2018年1月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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