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注定是矛盾的结合体,我们生而追求两样属性相斥之物,即超越性和归属感,可通俗地将前者说成是自由,后者则用自在来指代。作为社会中的一员,自在感受是可以被动获得的,调整对自身与所处环境间关系的定义即可,满不满意不影响其可得性。而会使我们感到不满的原因,多半是因为自由的欲求久未被满足。溯其原因,不仅仅是外界不以为意地怠慢了我们个性的伸张,我们自身对于所欲的自由为何物也没有做出清晰的定位。
自在是一种静态的舒适感,我们既感觉周遭环境刚好匹配自身的尊严和禀赋,又能保持恰当的敬畏从而自我融入。而现实中,环境和人都变迁不止,所以我们需要自由,需要一种让自我意志在尽可能大的程度上决定自身所处位置的能力。因此,自在是我们实践自由后的结果,自由则是我们成功争取到合适立足之处的过程。自由之心是处于躁动状态下的认知模式。而拿什么来盛放一个可能正在做大幅度布朗运动的心理质点?这是每个身处后工业社会的个体都亟需解决的问题,否则就是千焦百虑。
焦虑从何而来?基本达成的共识是,我们现在面对的选择不是太少,而是多到无所适从。但选择的次数并未同选项等比增加,所以做出选择的结果有可能不会更好,但是必然会激发我们的损失厌恶。面对庞杂选项的惶然,即是我们的心做了太久的布朗运动,迟迟找不到安放之处。收获不到自在的结果,自由就被泡沫化了。
再还没有爆发工业化大生产的历史中,也就是马克思感叹“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之前,安放心灵的容器在很长时期都被默认为爱,或者说是由血缘延展交织而成的社会关系。在坚固之物的包围中,选择有限,自在感的获得只要求人人墨守成规,对自由的欲求只属于少数先觉者。当时所谓的爱其实是后人善意的杜撰,这个现代化概念在选择极有限的语境中没有存在的条件。所谓爱不爱,其实就是在亲情等固定关系垄断下的契约:亲亲私情,亲亲相哺。对保持归属感的全心投入消磨了对超越性的渴求。
后来宗教的话语权抬头,不严格地说,在家族宗法之外被承认的权威都可以算是宗教,可以是对血亲伦理的扩充,也可以另起炉灶,甚至是关系革命。所以在宗教和类宗教中,伦理甚至被以律法之形奉为圭臬。创立新的社会制度注定要解离就有格局,就如圣经中的基督有言:“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谁对父母的感情比对我的感情更深,谁就不配做我的门徒;谁对儿女的感情比对我的感情更深,谁就不配作为的门徒。”否定了旧有的人伦,为的是扩大社会格局。我们创造了神,或者所谓的天理,其实是为自己开拓出一个俯瞰的视角,所以,现在看上去的封建迷信,曾经正是自由的孵化器。
不论是从神明的俯瞰、世俗的纠葛还是本能的自卫,我们仍然想用模式化的认知定义自己的位置,同时规划出一个有秩序的生存状态。人远算不上“万物的尺度”,最多只是“现象的尺度”。于是自发构筑成的集体认同感先入为主地希望每一个具体存在都强弱互补,所以在故事里,奇才常遭天妒;勇者必定少虑;肉食者昏庸;为富者不仁;英雄难免气短;红颜则不是祸水就是薄命。如此局部参差又整体均质,社会才能至少看似坚固,心在其中才会觉得自在。
如今,科技与商业合力逼迫我们不断从一个旧体系切换进崭新的社会架构,却来不及享受刚融入新体系时的舒适感。于是我们的自由之心受缚于无规律的布朗运动,自在之感则渐行渐远。静止的心可以由任何容器盛放,而为自由之心匹配一个长久的容器,往往只是徒劳。爱?那针对的是具体的人际关系,天然具备对等级和物质关系的排他性,何况其性质与功能不能也不愿被清晰定义。所以,自由地相爱只是切换社会关系的过程,不保证一个稳定且被动的幸福结局。宗教?那不过是更形而上学的爱,除了亲友和恋人间的爱,还寄托了我们期待与陌生人也能有的一种默契关爱。可惜,这套大部分靠意淫架空出的理想逻辑早就被世俗算计稀释了。
现代社会的关系格局既动态又多重,我们只能以己身之名义来与外界博弈,很难再将自己稳定归入某一类群体,所以我们需要更博大且简明的信仰——money、money、money!!!自由与孤独未必正相关,但是人格的独立性却着实骑虎难下,任何由人组成的体系都只能是临时且匮乏的,只有认钱不认人的套路反而最令我们心安。文明是一条大路,却通向一扇窄门,财富则是精度最高的钥匙,因其形态最为灵活。于是在后现代社会,人们所追求的自由并不忌讳被冠以“财富”二字作为定语。而后现代的拜金主义其本质几乎打通了一切主义。
对财富的重新认识,有利于解决我们在追逐超越性的过程中躲不掉的意义危机。正如某位犹太商人解释,犹太人之所以追求财富,因为财富不只是财富,而是在当整个民族再度落难时,能够保全一家老小性命的工具。所以在市场经济日臻成熟的当下,财富可以灵活地兑换成舒适、安全、尊严、社会关系、生活品味........不一而足。因此,当代的拜金也成了光明磊落且必要的拜金。至于我们对以公平为主题的道德追求,大可以继续演绎在由财富供养出的故事里。追求财富增殖的原力早已升维成,如同地心引力一样,让我们避无可避又习焉不察的宗教。
人类社会的进步程度是近似与我们个体被解放的自由度呈线性相关的。对财富的普遍认同就是一种深度解放,也是一种微观个体可以随意诟病并弃置的规则,宏观上的群体却逃不脱的信仰诅咒。顺从并有效适应了集体维度上的发展规律,才有希望在主流社会中发迹成为一名优秀的单向度的人。例如,在小说《三体2》中,人类为了摆脱能源供给对自由的限制,利用磁场为容器,在所有需要耗能的物件上都安装了可以被稳定盛放的微型核聚变反应堆,所用的容器就是无形的磁场,由此解决了核聚反应时的高温会融化一切物质容器的难题。回归到当前现状,对于财富最普遍的正面认同就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磁场,任凭自由之心再怎么动如脱兔都能从中获得一份无形到近乎无感的自在。
尽管在小说中,表面上充满希望的人类文明还是在三体星人的黑科技面前沦为被秒灭的战五渣,但自在之感只是对当下状态的觉知,对未来的笃定所呼唤的是不必被解释的迷之自信。再者说,如果全球同胞真的都陷入最危险的时刻,到时每个个体都会为了生存自愿放弃自由,那样就不存在自由之心,也不必去找寻什么特殊容器来盛放了,保住命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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