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国里无禅师
百丈禅师门下有两大高徒,即沩山灵佑禅师和黄檗希运禅师。其中,黄檗希运禅师(776—855),泉州万安(今福建省福清市)人,出家于洪州黄檗山(今江西省宜丰县黄檗山),自幼便气度不凡,额头隆起如藏宝珠,开口则音辞朗润,其心志高远而淡泊。
黄檗禅师受戒后,云游到了天台山,逢一僧相谈甚欢,犹如旧交,仔细观察,发现其目光精纯,摄人心魄,乃与之偕行。忽遇涧水暴涨,阻断了山路,黄檗禅师拄着手杖站在水边,那僧却拉他的手,邀请他一同渡水。黄檗禅师曰:“兄要渡水,请自渡。”
只见那僧揽起衣角,踏水波而行,如履平地,一边渡水还一边回首对黄檗禅师道:“渡来!渡来!”
黄檗禅师知其乃阿罗汉,却不买他的帐,呵斥曰:“这自了汉!非我同道。”
那僧赞叹曰:“真大乘法器,我所不及也!”说罢忽然没了踪影。
年轻的黄檗禅师行脚至洛阳,沿街一路乞食,清吟“添钵——”之声,一位老妇人闻声便出门来,对他说:“太贪得无厌也!”
黄檗禅师问:“您又不曾布施,我也不曾向您讨要,为何责备我贪得无厌呢?”
老妇人呵呵大笑而回,却把柴门半掩,留一半儿。黄檗禅师知其非寻常人,便随后进去,与之交谈,深受启发。过了一会儿,黄檗禅师起身告辞,老妇人叮咛曰:“可往南昌见马大师。”
黄檗禅师来到南昌,马祖大师已经圆寂,便往石门山拜谒马祖之塔。当时百丈禅师正在塔旁结茅庵,为马祖大师守塔,黄檗禅师便去拜会。百丈禅师看到来了一位器宇轩昂的年轻比丘,首先发问:“巍巍堂堂,从何方来?”
黄檗禅师答:“巍巍堂堂,从岭南来。”
百丈禅师问:“巍巍堂堂,当为何事?”
黄檗禅师答:“巍巍堂堂,不为别事。”于是礼拜。起身发问曰:“从上以来,这宗门一乘如何指示?”
百丈禅师沉默良久,未作回答。
黄檗禅师曰:“您不可如此,不可让后人落入断绝去也。”
百丈禅师曰:“还以为你是个人物呢。”说罢,起身回入内室。
黄檗禅师随后进入,曰:“某甲特来亲近。”
百丈禅师叮嘱曰:“既然如此,往后不可辜负我也。”
黄檗禅师于是留下,后跟随百丈禅师住百丈山。一天,百丈禅师叙说自己当年第二次参马祖,在禅床边被马祖振威一喝,乃至“三日耳聋”那段公案,黄檗禅师忽然领悟,惊得吐出舌头来,再无疑虑,自此得大机大用。
一次,百丈禅师考问黄檗禅师:“什么处去来?”
黄檗禅师答:“大雄山(即百丈山,当时他们所在之地)下采菌子(野生蘑菇)回来。”
百丈禅师问:“还曾见到大虫(老虎)么?”
黄檗禅师便故作虎啸之声。百丈禅师于是拈起斧子,做劈砍之势。黄檗禅师挥手便打了百丈禅师一巴掌。百丈禅师不由得吟吟而笑,便回了方丈室。
等到上堂说法之时,百丈禅师对大众曰:“这大雄山下有一只大虫,你们大家要注意啦!百丈老汉今日亲身被它咬了一口。”
问:这黄檗禅师也太不拘礼数了吧,怎可以挥手便打自己的师父呢?
答:不是弟子打师父,而是老虎咬人。你胆敢拿起斧子砍老虎,它怎会不咬你呢。这师徒俩虽然是在演戏,但自性的作用就是如此,无论是人还是虎,都可以随处作用。无论如何作用,都不会障碍自性本空,那里面本没有师徒,也没有人和老虎,更没有礼数和拘泥。
如何是大机大用?一切作用都不离开自性空,不落知见与执着,故一切作用皆自在无边。黄檗禅师做到了。百丈禅师为弟子欢喜,故吟吟而笑。
黄檗禅师彻悟后,曾去参访南泉普愿禅师,论辈分,普愿禅师是他的师叔,但黄檗禅师可不在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天,到了午斋时分,他捧着钵就坐在了第一个座位——普愿禅师的方丈位子上面。
普愿禅师进入斋堂,看他坐了自己的座位,乃问曰:“长老您什么年间开始行道的呢?”
黄檗禅师答:“威音王如来出世以前。”
普愿禅师曰:“那也还是王老师(普愿禅师自称)的儿孙辈也。”
黄檗禅师一听,便从方丈位子起身,坐在了紧挨着的第二个座位上面。南泉禅师便不再言语。
问:相传威音王如来是第一尊示现成佛的觉悟者,黄檗禅师却说自己在威音王如来出世以前就开始行道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答:自性之道,无始无终,纵然远在威音王如来出世以前,自性已然常在道,所行皆是道。禅师们觉悟自性,知其超越时间和空间,故有如此问答。
问:为何说“那也还是王老师的儿孙辈”呢?
答:黄檗禅师回答了一个时间,但在这时间之前呢,自性之道早已如如常在,故南泉禅师以长辈自居,这也是当时生活里的实际状况。同时还是对黄檗禅师见地的认可:你小子可以,不愧是我的儿孙辈。接着这句话,黄檗禅师便坐在了紧挨着的第二个座位上面。
黄檗禅师曾在洪州开元寺(今南昌佑民寺)挂单,为大众劳作,干杂活。这天,相国(宰相的敬称)裴休(791—864,中晚唐宰相,书法家)入寺参观,寺主陪同。来到一幅壁画前,裴休指着壁画问寺主:“这画的是什么?”
寺主答:“古时高僧真像。”
裴休问:“真像很清楚,高僧何在呢?”
寺主无言以对。
裴休便问:“贵寺有禅僧否?”
寺主答:“近来有一僧投寺挂单,每日发心干杂活,颇似禅者。”
裴相国曰:“请来相见。”
寺主派人将黄檗禅师请来,裴相国首先开口:“裴休刚才有一个问题,诸大德未作回答。如今特请上人您代答一语,如何?”
黄檗禅师曰:“请相国垂问。”
裴相国指着画像再问:“真像在这里,很清楚,高僧何在呢?”
黄檗禅师乃高声直呼其名曰:“裴休!”
裴相国下意识地回应:“喏!”
黄檗禅师紧接着问:“在什么处?”
裴相国当下了知其宗旨,如获至宝。乃邀请黄檗禅师到自己的府上,拜黄檗禅师为师,平日皆执弟子之礼。
问:这裴休到底明白了什么,怎会如此敬重一个不知名的挂单僧呢?
答:我替黄檗禅师重新问一遍,您或许就明白了。当裴相国回应“喏!”之时,且问他:“喏声在这里,很清楚,应诺的那个何在呢?”
问:哦,这和裴休的问题一样啊!只是一个是画像,一个是声音而已。高僧的画像在这里,裴休的声音在这里,呵呵,只是高僧不可得,裴休不可得也!是否?
答:如您善思维。裴相国了不起,一闻之下便悟自性本空,无不在,无所在,当即得大受用,如获至宝。这也离不开黄檗禅师的大机大用之提携,故拜其为师。在佛教当中,指引自己明心见性的老师,是最根本的老师之一,密乘当中则称之为根本上师。
裴休一生敬重黄檗禅师,也是黄檗禅师的入室弟子,乃在家的悟道之人,其书法境界不同凡响,楷书、行书皆属上乘,为官亦颇有作为,在历史上,皆称其为中晚唐一代名相。会昌年间,裴休两次记录黄檗禅师的语录,分别收在《钟陵录》和《宛陵录》当中,后人将其整编为《传心法要》。
据裴休自己记载,一天,裴休手托一尊佛像来到黄檗禅师面前,跪地曰:“请师安名。”
黄檗禅师乃召唤曰:“裴休!”
裴休答应:“喏!”
黄檗禅师曰:“与汝安名竟。”
问:明明是一尊佛,就叫它“佛”不行吗?
答:不是不行,而是不可认假作真。一切名字语言都属于方便,禅师们悟达根本,不拘泥于语言文字之相。故黄檗禅师借裴休之名回答,只用不立,虽用而不执取,极透彻。
又一天,裴休请黄檗禅师来,把自己的一篇注解文字呈上,黄檗禅师接过来,放在桌案上面,没有去看。过了好一会儿,开口道:“会么?”
裴休答:“未测师意。”
黄檗禅师曰:“若恁么会去,还差不多。如果非要形于文字,哪里还有我禅宗呢。”
裴休乃赠诗一首曰:
“自从大士传心印,额有圆珠七尺身。
挂锡十年栖蜀水,浮杯今日渡漳滨。
一千龙象随高步,万里香花结胜因。
拟欲事师为弟子,不知将法付何人。”
裴休的诗很精彩,黄檗禅师听后,平静地回赠了一首诗:
“心如大海无边际,口吐红莲养病身。
自有一双无事手,不曾只揖等闲人。”
一天上堂说法,大众云集而来,黄檗禅师乃开口呵斥:“你们大家来求什么呢!”说罢,便用手杖驱赶大众。大众不肯散去,黄檗禅师于是落座,开示曰:
“汝等诸人尽是噇(chuáng无节制地狂吃狂喝)酒糟汉(比喻那些舍本逐末,不得真味之人)!恁么行脚取笑于人,但见八百、一千人处便去,不可图他热闹也……汝等既称行脚,亦须着些精神才好,还知道大唐国里无禅师么!”
有僧问:“诸方尊宿尽聚众开化,为什么却道无禅师?”
黄檗禅师曰:“不道无禅,只是无师。”
问:关于这个公案,禅门要典《从容录》有云:“黄檗慨叹大唐国虽广,却无真正能说禅化导行者之师。”您以为如何?
答:此一家之言也,只是文字表面的意思,未明黄檗禅师之深意。
问:您以为如何是“大唐国里无禅师”?
答:不要说大唐国了,就算三千大千世界里,也无禅师;不仅无禅师,也无法师;不仅无法师,也无佛、无众生。
问:这是什么道理?
答:道理在这语言文字当中,问“什么道理”的那个在哪里呢?
问:哦,这和前面“真像在这里,高僧何在呢?”一样,是吗?
答:然也。大唐国乃是禅宗鼎盛时期,怎会没有禅师呢!悟道的禅师多得很,但凡明心见性之人,都可称作禅师。只是参禅的人必须要明白,禅不在于凑热闹,你看这里聚了八百人,那里聚了一千人,便以为了不得,值得去参学,其实未必。古来圣贤皆寂寞,真正禅悟之人,不在于弟子多少,也不在于名声多大。
纵然开悟自性了,能够随缘说禅利益有缘众生,但那“说禅者”何在呢?切莫错认色身是“禅师”!如前文药山惟俨禅师临终所言,色身只是“法堂”而已。真正的“禅师”是那“悟禅之心性”,你终究找不到它,它本空而不可得。故黄檗禅师云:“大唐国里无禅师。”又云:“不道无禅,只是无师。”直指自性不可得、本空,而其作用则不虚。
问:这样啊,似乎合理。是您自行参悟出来的吗?
答:是,禅宗公案贵在自行参悟。
问:那历史上有没有与您类似的解读呢?
答:后来才看到,有的。据《指月录》记载,对于这个公案,有一位佛慧禅师云:“无师充塞大唐国,噇酒糟汉会不得。竹寺闲过春已深,落花乱点莓苔色。”这个“无师”可不是没有,而是空且遍在,所指的就是自性本空。黄檗禅师所言“无禅师”正是此意,您在大唐国里找不出它,但它却遍在大唐国,随缘说禅说法。
如何是禅?深切觉悟自性本空,自我本空,终究不可得,不可得也不断灭。如此之时,您习禅、悟禅、弘扬禅法,受用禅之自在,但“禅师”不可得,不是无禅,只是无师。您学法、说法,受用法喜与自在,但“法师”不可得,不是无法,只是无师。
话说唐宣宗早年未登基时,曾遭唐武宗猜忌,险些遇害,他急中生智诈死,得以潜逃出来,在香严禅师门下出家,做了一个小沙弥。一天,师徒二人游庐山观瀑布,香严禅师吟曰:“穿云透石不辞劳,地远方知出处高。”小沙弥续曰:“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做波涛。”香严禅师一听,知其心胸广大,笑曰:“你这小沙弥是做不久了,将来还是要当皇帝。”
一次,小沙弥到盐官禅师处参学,恰逢在那里任首座的黄檗禅师于大殿礼佛,小沙弥开口曰:“不着佛求,不着法求,不着僧求,长老礼拜当何所求?”
黄檗禅师答曰:“不着佛求,不着法求,不着僧求,常礼如是。”
黄檗禅师高明,不落空,也不执有,一切自在作为,尽显禅者本色。小沙弥不明其中妙处,再问曰:“用礼何为?”意思是您既然什么都不求,那还礼拜做啥呢。其心境已然落入偏空,否定了自性的自在作用。黄檗禅师乃悟道的大德长老,便打他一掌,教训他,也是启发他。
小沙弥有些生气了,曰:“太粗生!”意思是:你这长老也太粗鲁了吧!
黄檗禅师曰:“这里是什么所在,说粗说细!”意思是:这禅门乃无念无住之宝所,哪里有你分别粗细的余地呢!说罢又打两掌。
后来,唐武宗驾崩,小沙弥果真被大臣们迎回宫里,登上皇帝宝座,也就是唐宣宗。历史上,唐宣宗是一位有为之君,各方面相当开明,且敬信佛教,彻底扭转了唐武宗的灭佛举措。
唐宣宗大中九年(855),黄檗禅师于黄檗山示寂。按照惯例,对于德高望重的大禅师,朝廷都要赐予谥号。宣宗皇帝听说黄檗禅师圆寂了,想起了当年那三巴掌,于是准备赐予谥号“粗行禅师”,哼!谁让你当年那么粗鲁呢。当时的宰相正是裴休,他对那三巴掌的故事早有耳闻,于是上奏曰:“三掌为陛下断三际也。”意思是:当年黄檗禅师打您那三掌,乃是为了斩断您对于过去、现在、未来这“三际”的执着啊。
唐宣宗毕竟是虔诚的佛教徒,也有相当的修学水准,当即明白宰相的用心,乃颁诏,为黄檗禅师赐谥号曰“断际禅师”,断“三际”是也。
黄檗禅师门下高僧辈出,最著名的当属临济义玄禅师,他继承了黄檗禅师的大机大用和凌厉禅风,开创了禅宗五个分支之一的临济宗,也是后世禅宗影响最大的宗派,有“临济儿孙遍天下”之美誉。
其它几个禅宗分支是:沩仰宗、曹洞宗、云门宗和法眼宗。其中,临济宗和曹洞宗,还越洋过海传到了高丽和日本,迄今仍在海外流传。后来临济宗门下又衍生出黄龙派和杨歧派,会同前面五宗合称为“五家七宗”。这些宗派之间各有特色,主要是接引学人的手法不一样,其直指人心的根本宗旨则并无二致,都源于六代祖师,尤其是六祖惠能大师。
2017.10.4
结语
在中国佛教史上,禅宗是名副其实的第一大宗派,其影响力纵横古今中外,诞生的高僧数量也最多,得到朝廷尊礼最胜,也最具中华文化之特色,深深地融入了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各个领域。
时至如今,禅在世界范围内得以广泛流传,各国的艺术家、哲学家、武术家,甚至企业家、政治家等等,都不乏从中获益者。这禅的源头,便是中国禅宗。如果想了解禅,或者研习禅,就应当从禅宗历代高僧的事迹和著作入手。《习禅随笔》便是本人研习中国禅宗的散文笔记,从初祖达摩大师为二祖慧可安心,到黄檗禅师放言大唐国里无禅师,前后共三十二篇,其中有感悟,有发扬,更多的则是继承和学习。
这种继承和学习还会持续下去,但未必会形于文字。向古人学禅需要借助于文字,而禅悟则在于自己,禅在人生的实践更是各个不同,非语言文字可以概括。我愿做一个习禅者和一个禅的实践者,而非禅学研究者。在我体会,禅是超越知识和学问的,它就是你我的心以及心的最微妙特质,谁都有觉悟它的可能,但觉悟只属于在身心寂静当中精进不懈的人。
觉悟不是为了其它目的,那是内心深处自发的非凡渴望。渴望什么?渴望自在、永生与解脱。可喜的是,禅师们用他们的亲身体悟告诉了大家:您的心本来就是那样的,它本来自在、永生、解脱。
当您确实发现了这个实情,那一瞬间,就叫做明心见性。您从此将成为禅者,一个随处自在,受用着自性永生,常与解脱相伴的人。
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你,你是空而不灭的,所以你无所畏惧,也无可忧虑。心行至此,谓之禅。
沙门超然
公元二〇一八年元月于浙江临海延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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