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李清照：关于元宵节

谈谈李清照：关于元宵节

“汴梁。”她拾了两颗梅子放入壶中。

漆制的酒壶搁在红泥小火炉上，慢悠悠地温着酒水。

“汴梁还好吗？”她又说，举目看向对面侍奉的少女，少女穿着市面上最廉价的青布衣赏。

“汴梁还是原来的样子吗？”她忽视了少女的不知所措，自言自语般执拗地重复着同样的问题。

汴梁还有千门桃李，香气成阵吗？

汴梁还有碧瓦飞甍、鳞次栉比的楼阁宫室吗？

汴河是否依旧是蒸腾着淋淋漓漓的水汽，模糊了如织的舟船？

虹桥还是如同旧日那般凌空越起，宛若飞鸿，极尽精巧之能事吗？

汴梁那东西一百九十六里，南北二百三十五里的州境里，还有锦衣玉冠的少年金樽盛酒吗？还有银鞍白马的豪士执刀长街吗？还有辛勤劳作、昼夜不息的人们怀抱着火辣的希望，泼洒着肆谑的快意吗？

金灿灿的帝都散落着她玫瑰金一般的青春年少。

上元节满街流溢着宝马雕车的浓香，镶嵌满珠翠的头饰流转着盈盈的光泽，金缕捻成的雪柳如晚雾般甜腻的生长着，像最新鲜蜜糖。

谈谈李清照：关于元宵节

“奴婢听说不是很好。”侍女低着头恭敬地回答，露出了白白的一段颈子，“安人太过操劳。”

帘外的喧哗声却将二人的对话打断了，那些人、那些人束着高高的进贤冠，驾着雕饰精致的华丽车马，“笃、笃、笃”地叩响了她的门。

“可惜，我连头发也没梳。”她燃起一只香，望着袅袅的青烟出神。

“不妨事、不妨事。”侍女这么说，声音算得上轻柔，“您若是没了兴致，一概拒了也是无妨的。”

她看向铜镜，镜中的女子形容憔悴，鬓发之间又添一缕霜白。

她曾经簪花照镜，面庞比最新鲜的芙蓉花还要娇美，青丝比沉沉的子夜还要浓密。

她如今试图用青丝掩去霜白，可是她掩不去年华的流逝，就像沉沉的子夜掩不去煞白的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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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外喧嚣更甚，她依稀听得见那些人吵吵嚷嚷地喊着什么“高阳店新醅的流霞酒，最适合这上元佳节”、“好久没有新鲜调子了，易安当长诗佐酒……”

“长诗佐酒吗？”她心里想着，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去敷衍辞章，添一些歌舞升平的靡靡之音，又有什么意思呢？在那些人羡慕赞叹的目光与言辞中，她显得格格不入。

“荒垣草没牛羊入，废苑春生雉兔游。”侍女低声吟咏着，室内的香气又浓了几分，缭绕的烟雾遮住了她的面庞。

她心里咯噔一下，木刺般被扎得生疼。

“安人还记得綦大人么？”侍女眉间一颤，又很快恢复平静，“靖康之耻，听说那年他在汴梁。”

汴梁城内街道残破空落，灰蒙蒙的空气中飘荡着血气。

城外堆积如山的尸骸无人收拾，腐烂的肢体散落在白骨里。

汴河是一汪发臭的死水，黍稷丛生里寻不到舟船被风损蚀的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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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指尖被滚烫的壶缘灼了一下，急忙揉捏耳垂取凉，却觉耳际也是一片燥热。

杭州浮泛的歌舞与美酒使她感到愈发荒凉，她不属于这里，她想回汴梁了，那是她人生开始的地方，所以也理应在那里结束。

“我原以为生活不过是为爱招展的柔情蜜意，我原以为丢弃旧日的记忆就像弹去衣上的灰尘一样容易。”她把火调小，馥郁地酒香溢散开来。

侍女低着头笑得很腼腆，和顺地想着：“安人真该如此。”

我也想做个诗客饮者，像李白那样斗酒百篇。

我也想做个英雄豪杰，像项羽那样宁死不过江东。

我也想做个遗世独立的佳人，像李夫人那样一顾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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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到最后呢？我只是一个背井离乡的游子，一个颠沛流离的难民，一个中年丧夫的寡妇。可我若离了这些“我”，装作和她们素不相识，从未经历……”

“您便无足道也。”侍女咕哝道

壶里的酒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泡，两颗青梅上下翻滚。

“你这养娘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冷不丁扎人一下，直刺入肉。”她倒抽一口凉气，啐了一口。

又是清浅一笑，她提起壶柄，自斟了一杯，将漆杯平置唇边，落日为她身后的远山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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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传来《梅花落》的笛声，叹息般、哽咽着、断断续续的、像铜漏的粉末在淅沥沥地溜走，却别有一种荒芜之美。

她在如雪的落梅中看到了初春的景色，有细嫩的新柳点染着生机，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一个纤细的，柔美的身影，穿着薄薄的小春衫，正无忧无虑地荡着秋千。

那不正是十八岁的她吗？

还有二十八岁与丈夫搜索金石古籍的她。

三十八岁追随丈夫出知莱州，燕寝凝香的她。

她揉揉眼睛，这些身影疏忽都如烟云般消散了。

只剩下如今的她，淡淡地旁观着别人庆祝元宵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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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帘子，那些热热闹闹的笑语，在她无法加入的世界里活泼泼地生长着。

她又饮一杯，才觉着浑身乏力，仿佛有无数个精灵拥挤在她的身躯里，它们盘旋着，碰撞着，幻化做暮云，飘去那她昂首跂足也眺望不到的汴梁……

“不就是写几首新词么，提笔便是。”她赌气似的说着，扯来一张素宣，饱蘸浓墨后任由自己的心思挥洒做文字：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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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人每每听闻这首词，就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后来人编撰《四库全书》的时候，将这首《永遇乐》归为元宵词一大宗。

再后来，人们说她——李清照，是千古第一的才女。

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她罢笔，痛彻心扉的同时，又感到无言以对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