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良(1895—1977年),中国著名女画家、雕塑家。1921年考得官费赴法留学,先后进了里昂中法大学和国立美专,与徐悲鸿同学,1923年又进入巴黎国立美术学院。
初夏荷花时期的相遇
初夏,荷花盛开的时节,芜湖新任海关监督潘赞化走马上任,各路商僚前来迎贺,排场浩大。就是在这样一个鱼龙混杂、暗潮涌动的场面,潘玉良出场了。对了,那时候,她还姓张,名唤张玉良。
她的出场,并没有那么引人注目。旗袍着身,姿态曼妙,一个眉眼就倾倒众生。这样的张玉良是不真实的。现实中的张玉良算不上美女。见过她的朋友都坦言她长得不好看,虽然不是貌若无盐,却也只能以粗陋来形容。
这些都不打紧,因为她一开口,潘赞化就惊了。推杯换盏间,不禁将目光移到她身上。她唱的正是严蕊《卜算子》 。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潘赞化是新式知识分子,又是诗人,他尊重女性,并且观察细致。看到这个相貌粗鄙的妓女,唱这样一支曲子,愁容满面,不卖笑,反倒似有所伤,潘赞化感到十分惊异。
这首词中写的是风尘女子的无奈,生不逢时,因为出身不好被迫沦落风尘,强颜欢笑。这样的场面,到了民国时期还在上演。
张玉良不美,甚至鲜少有笑颜。然而,她那愁容中露出一股铮铮气节,是不甘为人下的负气,亦是不愿意就此认命的愤恨。像那初夏盛开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
不久,潘赞化娶张玉良为妾,轰动一时。他们之间的爱情,一直让人猜疑。潘赞化这样的身份地位,为何会娶一个丑女?而且,潘赞化一直追求自由民主的思想,又怎会在有妻子的情况下纳妾?
潘赞化是革命者,他看到张玉良,看到的是一个时代的错误,而非一个相貌丑陋的妓女。而十七岁的张玉良,一无所长,即便从妓院里被放出来,也没有谋生的能力。潘赞化的出手相救,其中有对玉良的赏识与同情,同时也是义气之举。
潘赞化的再造之恩
婚后,张玉良改姓潘。潘赞化思想开明,尊重女权,不会让她改姓。倘若是按照妻随夫姓的传统,她也该叫潘张玉良。可是她不愿,她要彻彻底底地扔掉过去,索性改名为潘玉良。
潘赞化对潘玉良,是再造之恩。圣经故事里,上帝从亚当的身体中抽出一支肋骨,做成一个女人,乃为夏娃。而潘赞化对张玉良来说,是上帝,也是亚当。
成婚后,潘赞化的当务之急是教潘玉良识文断字。后来在上海期间,他请了先生教潘玉良文化。渐渐地,她的绘画天赋也逐渐显现出来。她开始学习西洋画基础,素描、速写……在当时来说,都是新鲜而陌生的。而潘玉良也开始成为第一代能够学习西洋画的中国女性。
她学画画,就和香菱学诗一般地“痴”,全身心地扑进去了,然后再也不愿意出来。她起初是跟随洪野先生学画。后来,恰逢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开始招收女生,她就以高分考进,接受学校教育。
潘玉良一生中画过很多女性的身体。站立的,卧躺的,悲伤的,平静的,背影,侧影……然而,她落笔遒劲,线条粗犷。而那些面孔上的表情却又极其内敛,有些偏着头,不让人看清表情,有些只展示一个背影。在那些浓墨重彩的背景中,留一缕含蓄隐忍的女魂……这些,大概都是她灵魂的自画像。
然而,在那个年代,采用女模特画裸体画是伤风败俗的行为,很多人都不能接受这种艺术。个传言说,潘玉良在上海美专读书的时候,为了练习裸体,曾经跑到澡堂子里画画。这样的行为惹得当时的那些客人极度不满,因而将她轰打出去。
潘玉良对于女性裸体的痴迷,应该是从这时候开始萌生的。她用极其简略的笔画勾勒出一个又一个女子形象,她试图从那些曲折蜿蜒的线条中寻找灵魂的海岸线。
据说,潘玉良在入学之后很久被发现是妓女,然后引起了一些女学生的反对,刘海粟因此将她扫地出门。
出走法国
三年之后,潘玉良考取中法学院,前往法国读书。潘玉良的出国,亦是一种出走。
她一生都未能摆脱“妓女”“小妾”之类的称呼。她对艺术的衷心追求一方面是出于热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负气,她不甘心一辈子被人耻笑。为了获得尊重,她必须用别的身份来证明自己。
在青楼的时候,她就开始懂得:一个女人不能一辈子靠男人过活,欢场里的恩恩爱爱终究会有尽头,唯有依靠自己才能长久地自由。是命运把她推给了潘赞化,然后她自己又选择了离开他。她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男人会与众不同,会给她带来超过爱的东西。
来到法国之后,潘玉良的螳螂脾气更甚。她一心致力于艺术学习,在第二年就考入了巴黎国立美术学院,与徐悲鸿等人成为同门师兄妹。
通过扎实的学习,潘玉良终于走进了西洋画的殿堂。在法国期间,她的学习是艰苦的。还得一面承受着来自国内的压力,这些年,国内动荡,公费留学生的经济开始紧张起来,很多人都已选择回国。
潘玉良却一直希望能更上一层楼,她报考罗马国立艺术学院,成为第一个进入该学院的中国人。恰逢此时,她的《裸女》获得了意大利美术展的金奖,奖金 5000里拉,为她缓解了经济压力。
载誉归国遭遇依旧
1928年冬天,潘玉良载誉归国。与她一同回国的,还有装满作品的箱子。这些年来,在欧洲的日子十分艰苦,常常连饭也吃不上。可她却不舍得卖掉自己的作品,而是在等待回国的机会,将它们通通带回祖国。回国后,她频频举办画展,反响非常。
她回国后在母校上海美专任教过一段时间,任西画系主任,她一直兢兢业业地工作,企图将自己在西方的所学传授给年轻人。在职期间,也是颇有建树。然而,当时学校里的一些同事,却依旧鄙薄她的出身。
更重要的是,人身攻击之后,连同她画展上的作品也遭受攻击。在她展出《人力壮士》的时候,有人将画划破,还在上面贴了字条:“妓女对嫖客的颂歌。”这令潘玉良十分难以忍受。
时代已经变了,可她的遭遇却还和几百年前的严蕊一般。 潘玉良镀金归来,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坦然面对世人,用事业的成功洗刷掉不好的出身。可是她没料到,自己变了,环境还是老样子。中国那么大,留给一个女人的余地却还是那么小。
1937年,借着参加“万国博览会”和举办个人画展的名义,她再次前往法国。这一走,就是永远了。
一个人的突围
自古以来,青楼出身的女子倒是更为节烈,毫不拘谨,风骨傲然。 生活本来就已经将她们压到了最底层,她们早已无所顾忌了。所以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丝毫不给自己留余地。柳如是投水殉国,亦是决绝。
这种决然的姿态到了潘玉良这儿,就变成狷介了。她在法国的时候,有个“三不女人”名声,意为:一不恋爱,二不入外籍,三不签约于画廊。
潘玉良的心中,有很多东西都是被奉在神龛里的,它们比金钱更宝贵,比生命更重要,所以她愿意去做一些看似无意义的坚守。她默默地想着,留住一个名头也是好的。比如说爱情,比如说艺术……
上世纪 40年代的法国亦是战乱四起。潘玉良鲜少售画,而她也早与潘赞化断了音讯,生计很快就成了问题。在一次猛烈的暴风雨中,她的画室也被摧毁。一个女人独自漂泊,总归是孤独无依的。
就在这时候,她认识了一位中国老乡。这个人叫王守义。王守义不断地接济她,给她送吃食,为她买颜料……他的心思,她何尝不知。可是,她不允许自己有半点儿“出轨”的行为。
她的画里,充斥着与世俗相悖的力量,有几分“先锋性”的意味。就像她孤傲的为人,清高的坚守。然而,这些傲慢的表象其实只是盔甲,一种默不作声的反抗。
花落花开自有时
步入晚年之后,潘玉良的艺术生涯并未终止,反而走得更远。最令人称奇的是,潘玉良的人体画作品中,有一股难以道明的力量,同时又渗出朦胧的忧郁感。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她的画中构成了巧妙的融合。这样的巧合,就好像她的人生。
1959年,她接受了巴黎大学的最高奖项多尔利奖。她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了,却也越来越孤独了。
她的一生,执着笔,画过破败的花朵,画过忧伤的女体,画过男女缠绵的陋相,也画过深情相拥的母子……她的大嗓门和男子化气概之下,却隐藏着女子的敏感和哀伤。这是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潘玉良的一生,可以用孤独来概括。少女时期的青楼生涯,是苦难的发源地。与潘赞化的相识相知,让她从无助中暂时脱身。然而,除此之外,命运从未给过她一点怜悯。她两次赴法都有被逼的成分。然而,她心甘情愿地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在艺术和情感上,她都如一个苦行僧,用最曲折的方法去捍卫一个简单的念头。
晚年的潘玉良,与王守义相依为命,他给了她经济上的支持,却未必能给她温暖。潘玉良一生都把心窗关得死死的,潘赞化虽然最贴近她的心,却也终究未能走进去。
如果说,每个女人都是一朵花,那么形貌粗陋的潘玉良该作何比喻呢?思前想后,还是觉得王维的那一首《辛夷坞》最契合她: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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