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丧”成为了一个口头禅。“今天好丧啊!”“丧着丧着也就习惯了。”自2015年出现,到2016年爆红,时至今日,“丧文化”依然有着强劲的生命力。“葛优躺”,躺出来的不仅仅是一种生活方式,更是一种生活态度。
在中国,“葛优躺”标志着“丧文化”的形成。2016年,一张葛优躺卧的图片几乎在一夜间迅速占领各大网络平台,疯狂之势难挡,无孔不入,此后,一个名为“丧”的词逐渐脱离了“丧事”之“丧”的怆痛,换一副“生无可恋”的面孔走进日常生活,带来方方面面的影响。“丧茶”、“分手花店”便是其在营销上的冲击。而国外的peipei蛙那带泪的忧郁眼神及马男那句“活着的感觉就是自己的尿道被不断地猛踢”的悲伤言论,汇聚而来,将“丧文化”推向高峰。
什么是“丧文化”呢?丧文化,指一些90后的年轻人,在现实生活中,失去目标和希望,陷入颓废和绝望的泥沼而难以自拔地活着,他们丧失心智、漫无目的、蹒跚而行、没有情感、没有意识、没有约束,只能像行尸走肉一样麻木地生存下去。
“丧文化”是指流行于青年群体当中的带有颓废、绝望、悲观等情绪和色彩的语言、文字或图画,它是青年亚文化的一种新形式。以"废柴"、"葛优躺”等为代表的"丧文化"的产生和流行,是青年亚文化在新媒体时代的一个缩影,它反映出当前青年的精神特质和集体焦虑,在一种程度上是新时期青年社会心态和社会心理的一个表征。
有人指出,“丧文化”是新时期青年们一种温柔的反抗,看似悲观绝望,实则内隐着无比充沛的力量。他们口头上的“丧”只是一种“调侃”、“自嘲”,面对巨大的压力,种种不可预测的危机,谁不是一无所有?除了“绝望”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
上面提到的丧文化让我想起了日本的一位作家——太宰治。说起太宰治,很多人可能会想起他的那句话:“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生而为人,为什么会感到抱歉呢?如果稍稍联系下当下流行的“丧文化”,也许就不难理解了。
显然,太宰治就是一个标准的“丧青年”。
1909年,出生于日本津轻地区的豪富之家,排行老六,因家中子女甚多,从小不被重视,生性怯懦;
1923年,父亲去世,这是家道中衰之始,母亲之人支撑,非常辛苦;
1927年,惊闻少年时代的偶像芥川龙之介自杀身亡,深受打击,一度萎靡;
1928年,接受马克思主义思想,似向往无产阶级,对出身不满,第一次自杀未遂;
1929年,再次自杀,仍未遂;
1930年,参与共产运动,结识银座酒吧女田边,相约自杀,致女方死亡,终身难忘,产生浓烈的罪恶意识,后遭分家除籍;
1635年,求职失败,企图自杀,辍学。患盲肠炎并发腹膜炎,药物中毒;
1937年,试图服安眠药自杀,未成功;
1941年,母亲去世,贵族生活,彻底结束;
1943年,昔日情人小山初代去世;
1945年,所居之地遭炸毁,返回老家;
1947年,写《斜阳》,揭露日本战后国民心理,精神支柱轰然倒塌;
1948年,着手创作《人间失格》,期间肺结核恶化,吐血不止。与情人投水自尽,终于如愿。
丧不丧?你可能没见过这么丧的。
太宰治的一生是以自杀为主线的,在他看来,没有什么事是自杀解决不了的,一次不行,那就两次。偶像自杀,他也自杀;对出身不满,自杀;求职失败,自杀;病痛难耐,自杀……他从来就没有安全感,有的只是无尽的恐惧,连自杀也要约个人一起。好吧,失误造成别人死亡,自己又极其难受,陷入如黑洞般的自责。可真够纠结。
你看他的《斜阳》,写的是日本战后遍地的颓废和无力,其实写的只是自己而已。如果说,此前,他还怀着希望的话——参加共产运动,积极应对各类危机,试图找到一条通往未来的道路,那么日本战后遗留的混乱就彻底将之埋葬。好在,主人公和子最后的选择为整部作品染上了希望的光辉。细细分析,和子的一生也是充满悲剧的,生于贵族之家,却碰上战争,又惨遭离婚,相依为命的母亲身患绝症,弟弟复员回来染上毒瘾等等,这些,从侧面呼应了太宰治自己的悲剧人生。但是,在太宰治的笔下,和子没有“丧”,而是直面惨淡,继续生活,这样的安排是否能让太宰治感受到一点点安慰呢?
答案是否定的。在生前最后一部作品《人间失格》中,第二章的起首一句“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便是太宰治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一个人觉得自己可耻,且是这样深刻,那么他岂能再苟活于世呢?
叶藏就是太宰治。三个札记,基本描绘了太宰治的一生:从青少年到中年,为了逃避现实,经历迎合、放逐、酗酒、嗑药、自杀,一步一步走向毁灭,丧失作为人的资格。
叶藏不能理解女人的浅薄,不断被朋友利用,却认为妥协退让才是活下去的方法,甚至为了混迹世间,学习人性的种种卑劣。太宰治又何尝不是呢?他结识数位女性,甚至结婚,但他并不懂爱情,至于妥协,太宰治这一生都是在妥协中度过的,如果不是因为还有俗事,还有写作,他早就奔赴死亡。
第一手札描写的三张照片可说是其一生的缩影。从强颜欢笑到矫饰轻薄,最后是而无表情的“死相”,正是叶藏极力迎合社会却最终失败的一生。叙述者“我”对三张照片的评价毫不客气——古怪,令人生厌。这无疑是站在社会一般人的角度去评价叶藏;也可以说是太宰治分裂出来一个“正常”的人格来痛斥自己。这种自虐式的叙述却很难读出讽刺的意味,反倒情真意切得令人同情。接下来的第二手札则是叶藏对自己“罪孽”的陈述。幼年叶藏的本性曾与人类最丑恶的七宗罪之一—欺骗发生了第一次冲击。父亲的演讲会上,男佣们背地里批评演讲枯燥无味,一转身又为了讨好主人而赞不绝口。叶藏口睹了这一“可恨罪想”,为人类在生活中表现出来的心口不一而惊异,同时又认为这必是活下去的“妙谛”。他是个与常识社会格格不入的“外人”,故而他对人类种种常态的评述就显得分外客观有力。不幸的是,他又处于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之中无法自拔。不免可悲可叹。
《人间失格》用真实的文字诉出彻底的绝望。太宰治在绝望中写着绝望。他别无道路可走,唯写作延续着他的生命,直到《人间失格》完成,他的写作也宣告终结。
三岛由纪夫对太宰治评价不高,那种不喜的情绪溢于言表,他直言不讳,说他“气弱”,一针见血。太宰治也确实“懦弱”,为了得到“芥川奖”不止一次写信给评委,语调低下,就差下跪了,毫无男子气概;另外一方面,当它得知(猜测)川端康成存有私心而破口大骂,绝类泼妇:
“我愤怒地燃烧着,几夜难成眠。养小鸟、观舞踏,难道是如此牛逼的生活吗?真想捅了他。大坏蛋一个。”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屡次的打击反过来让太宰治的文风颓变,更为纯粹,《人间失格》便是集大成者。
太宰治以绝望的方式反抗着现实生活,即不断自杀与书写绝望。不断自杀是摧毁身体,书写绝望是打倒精神,此二者代表着他在人世间的挣扎。他确实做到了,以生命为代价。太宰治的“丧”是“丧”到骨子里的。
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中国青年口中的“丧”大部分止于宣泄,比如他们说“其实并不是很想活”、“什么都不想干”或者“躺尸到死亡”,并非产生实际效果,他们依然阳光满面,动力十足,至少普遍如此。
原因何在?私以为,其根源在两种文化,中国的文化,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乐性”文化,所谓“乐天知命”,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样的警句俯拾即是。说得更深刻些,中国的“士文化”就是一种豁达的文化,“士志于道”,胸怀广阔。相比而言,日本的文化就偏向“衰”的一面,且不说它的地理环境,单以文学为例,就可窥见一二。日本文学的“丧”在于那种阴郁的气质,无论是芥川龙之介,还是川端康成,又或者是三岛由纪夫,他们的作品中皆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阴郁底色。由自杀表现出来的决绝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实践着那种“丧”。
太宰治无疑是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家。你也可以将他视为当下“丧文化”的鼻祖之一。然而他的“丧”并不能解决问题,这种消极应对非正道也。中国传统,虽在新时期受到国外思想的强烈碰撞,几经转变,却不失其心,这一点值得欣慰。
话说回来,即便同为日本作家,太宰治与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也有着明显的不同。太宰治的“丧”是一种“懦弱”的丧,而川端是“绝美”的丧,三岛则是“刚毅”的丧。你看,“丧”里面也是藏着希望之力的。
古语有云:未知生,焉知死?是教你做一个选择,好好活着,活得“绝美”,活得“刚毅”,总好过“丧而无为”吧。太宰治若早一点知道,恐怕就是另一种故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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