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磨的时代产生了小农,水磨的时代产生了磨坊主,蒸汽磨的时代产生了资本家,饭盒的时代产生了盒饭。饭盒究竟起源于何已不可考,而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饭盒和盒饭问世的顺序也很难说明白。如今是传统盒饭将要消灭的时候了,我谨作一篇文章来纪念。
我是八十年代生人,很多长辈见过的盒饭,我并没有见过,写这篇文章,总似乎不够资格。但盒饭之前还有盒饭,一次性饭盒出现之前,我国铁路客车上就有铝饭盒装的盒饭。在那之前,至少在伪满洲国火车上已经有木盒装的盒饭和点心。中国和亚洲一些国家更是早就有木制的食盒,日本人至今年夜饭仍吃多层木盒装的各种高级冷菜。世界其它地区也可能有此类器具。所以要亲口吃过历史上的各种盒饭,非得与天地同寿不可。而这样的人才如今大概要么仍在深山老林里吃童男童女,要么是脸贴符纸,僵卧棺木之中,要么在高中谈恋爱,顺便大战狼人,要么为了避免追杀,已经变成了石像形态。所以我虽然不才,这篇文章还得写。
上世纪九十年代,盒饭的最大特征是泡沫塑料餐盒,学名似乎叫做发泡塑料快餐盒。这种饭盒一律是白的,材料和包装电器的泡沫塑料差不多,但为了保证强度,更加致密坚硬。内外表面为防菜汤渗入,还经过处理,坚硬光滑,有种砖墙外面涂水泥的感觉。所以踩碎,掰碎,或是用筷子刺穿的时候,总是发出“嘣”的一声响,似乎很不情愿。而虽然断了,表面的硬化层也往往还连着,没有完全撕裂,似乎象征着石油化工时代的藕断丝连,不离不弃。
这种餐盒怎么出现,已经不易查证。但它影响却很大,不仅推动了盒饭业发展,而且为饭店提供了打包手段。它特别便宜,买了没有什么成本,丢了没有什么可惜,丝毫不影响廉价盒饭的廉价。而说它推动了盒饭业,不如说是盒饭业造就了它。因为社会上有一种需求,总比一百所大学更加推动技术进步。铝饭盒和酱油瓶子象征着国营时代,企业办社会的时代,勤俭建国的时代,家长可以放心让孩子打酱油的时代。而发泡餐盒,袋装酱油,廉价盒饭象征着流动人口的时代,消费时代,快餐时代,奇怪的面包车在街口抓走孩子(虽然有时是真的,有时是谣言)的时代。而当玻璃瓶子成为一次性用品,我们就进入所谓不知道是不是真存在的后现代了。
事实上,快餐,盒饭和人口流动的关系,就如同饭盒和快餐的关系一样。不是饭盒产生了快餐,而是做快餐需要饭盒,是资本主义需要人口流动,从而需要快餐包括廉价盒饭,而不是相反。玻璃是可以千秋万代的东西,古代罗马的玻璃制品,一直时而发掘出来,清洗之后仍然美丽,也许比金子更加不变不坏。而今各种玻璃瓶子却被当做一次性用品,可见世界的变化。
不过这种消费社会特有的现象,古代就已经出现过。古希腊罗马玻璃尚贵,但双耳陶瓶(amphora)已经很便宜,所以便当做橄榄油,鱼酱(garum,是东南亚鱼露和我国鱼酱虾酱的亲戚。古代希腊罗马与印度和东南亚的交往已很发达,罗马人喜欢鱼酱)的一次性包装,往往用过就在码头上随意打碎,破片堆积如山。如今考古学家还往往发掘破瓶子,整理上面刻的文字。罗马城内有个地方,古代瓶子碎片堆积如山。所以那时的玻璃制品,就相当于如今的进口水晶玻璃香槟杯一类,而双耳陶瓶就相当于各个品牌的玻璃酱油瓶子。而目前大家都随意丢弃这些玻璃瓶子,但随意丢弃手机的人毕竟还少,而再过一段时间,恐怕手机也要像寻呼机一样,被弃如敝履了。
所以这种发泡塑料餐盒,有的人叫做餐盒,有的人叫做饭盒。想多一点,餐和饭确实有不同的意思。餐听起来比较正式,但其实象征着出去吃,而且往往是和别人一起吃。而饭就家常得多,也个人得多,是细水长流。所以用发泡餐盒吃饭,和用饭店的盘子碗吃饭然后打包,总和在家吃饭隔着一层。而带铝饭盒在单位的食堂吃饭,虽然是大家一起吃,但每个人的饭盒必然不相同。如果是从家里装了米,来单位一起蒸熟,或是带了饭一起热,每个人的菜也是不相同的。大家对自己的饭盒都是了如指掌,虽然一般不曾留意,但因为天天见却就是知道。从程度上说,不下于车主对自己汽车的了解,从动机上说,更是自然天成,是无意中的有意。车主未必是真正的爱车人,注意车有时是被迫的,因为车总是哭着喊着要求注意。档不顺,胎没气,烧机油,空调不制冷,玻璃水没了,车主不能不注意。即使车老实,不碰上事故和违章,交通部门也会以年检等提请你注意车。而汽车厂为了赚钱,也一年到头,一天到晚做广告,要你注意车。即使不考虑这些而回到根本,车特要定期加油,单这一件事就不能不做。
饭盒不然。你每天装饭,完全是出于自愿。不往饭盒里装饭,饭盒也不会自动报废,或是变成僵尸饭盒。如果说有什么注意事项,那就是据说铝饭盒不能总贴着装咸菜,不然盐分容易把饭盒腐蚀,一般是产生黑斑,据说重者会变软破裂。果真如此,就要锔(音:菊)上,不然只好换了。所以人和饭盒的关系总是简简单单,但珠联璧合,双方都没有什么要求,有种无言的默契。这也许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或是天作之合的一种形式。当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在铝饭盒时代,往往突然有一天,要么人从食堂毕业,从此岁月静好,要么是饭盒鞠躬尽瘁。后来不锈钢饭盒,塑料饭盒,乃至紫砂饭盒纷纷出现,铝饭盒的地位不可避免地动摇了。而不锈钢饭盒等虽然大半击败了铝饭盒,但也使得吃饭人食髓知味,从此失去过去的淳朴,而动不动追求新的刺激,采摘路边的野饭盒来更换。这也许是新式饭盒们始料未及的,但已经是另一幕时代的活剧。如今机关部队学校企业饭堂使用不锈钢浅盘,方便则方便,已经失去这种趣味了。
小时候的盒饭,其一是近于正方形的大盒,里头预先分好若干格,一个大格装饭,另分开两三类才的空间。这种盒子只能用于外卖盒饭,而不能打包。第二种要豪华些,一般是两到三个长方形的小盒,其中一盒是米饭,另一两盒混装些菜。当时也有透明薄餐盒,但一般不常见。只有一次坐火车软卧,车上供应饺子用这种盒。饺子很好吃,我照例吃撑而吐。
至于盒子里的菜,在我的家乡往往包括半个咸鸭蛋,壳朝下压在米饭上,这么放是否卫生就不知道了。所以说是压,是因为盒子里空间狭小,关上盖子之后,鸭蛋的切面一定要和盒盖内侧接触,而壳必然把下面的米饭挤出一个坑。而小时候心中的一个谜,就是如何能连壳把鸭蛋整齐切成两半,这个谜至今没有解开。这个咸鸭蛋,火车上的盒饭有过,地方的盒饭也往往有,其目的何在,耐人寻味。如果说吃盒饭的人们往往是体力劳动者,要补充盐分,那似乎把菜炒咸即可,而盒饭的菜一般是很咸的。如果说是为了消灭米饭,还有些道理。因为一般没人会去用盒饭里的菜汤拌饭,而且大盒里头已经分好格子,拌饭也不便。放上半个咸鸭蛋,理论上可以避免最后剩下米饭,也就显得商家仁至义尽,吃饭者也就不好再有什么不满了。而盒饭里有几样当家菜,首当其冲是极难吃的炒芹菜。说它难吃,并不是说只选择菜叶和菜根。有些最低档的街头盒饭可能如此,但我吃过的还没有到这种地步,大多是全株入菜。难吃是因为一般放酱油炒得极咸,而且往往炒到枯黄为止。菜里当然有些肥瘦肉丝,肥多瘦少,时而因为刀工接近于零,出现几乎全肥的肉片,就有些糟糕。切成丝能接受的东西,切成片往往就难以接受,何况这块肉片或肉多面体,形状奇妙难以形容。估计是一块本来部位就不好的肉,横切竖切,不知为什么总剩下一块,找不到多少瘦肉,更不可能按原定尺寸切丝,于是就全体放进菜里了。这块肉在群肉之中的地位,大概就相当于蔬果界的菠萝叶,黄瓜蒂,洋葱根。而土豆丝和海带丝也很常见,因为便宜量又大,加点醋和辣椒就可以炒得比较像样。但是,往往有一些厨师不知是自暴自弃还是挑战自己,要么在土豆丝和海带丝里加上蛇足般的酱油,要么醋和辣椒放得太少,这就很糟糕了。不过淡而无味的海带比淡而无味的白菜或大头菜好得多,特别是如果大头菜不仅淡而无味,而且还湿哒哒的,就全完了。每一个去大灶去晚了,看着师傅从汤里捞炒大头菜的人都知道我在说什么。
至于盒饭里的肉菜,土豆炖鸡肉很常见,因为鸡肉便宜,真便宜。这种土豆炖鸡肉一般炖得稀烂,特别是土豆稀烂,但其实吃起来还不错。因为即使是最大胆的盒饭厨师,也很难把这个做得难吃。而鸡的胴体是这样小,以至于想专门挑出不好的部位用来做盒饭都很难做到,即使鸡肋多,也是弃之可惜。炸鱼也多,特别是炸带鱼和小黄花鱼。两种鱼当然不可能是现炸的,所以一定是代替咸鸭蛋放在米饭上,靠着米饭的蒸汽把它焐热。这样鱼当然会不脆,但炸带鱼和黄花鱼本来也就不脆,要脆,也只能脆一时。黄花鱼本来胜在其鲜,而且和贝类,鱿鱼不同,由于肉质娇嫩,必须有水分才鲜。所以宜炸,炖,煎,而不宜烤。炖黄花鱼由于油少,最能发挥其鲜,但最好热吃,热时鱼肉不是鲜嫩如豆腐,而是超过豆腐。豆腐用筷子去夹,要先变形,才肯断开。而炖黄花鱼肉简直像是主动向两边躲开筷子,自然就分开,不像是外力作用。但凉了之后,就变硬些,再热当然不能回软,而且水分蒸发变咸。跟其它鱼比起来,仍然十分出色,但跟其本身刚做好时比,是不如了。而煎炸的黄花鱼,因为油脂多,所以不管热吃凉吃,一律好吃,虽然和炖是两种风味,但并无高下。用手指捉住鱼头,从尾放进嘴里,到鱼脖子为止,取出来就剩下一根刺连着头。每到这种时刻,我就不由抛弃了对生物学的信仰,而希望黄花鱼从来不曾有头。
不过请放心,盒饭里的黄花鱼和带鱼达不到这种程度,甚至不是奔着这个方向去的。它们身上一般都裹着极多的面,多到能把鱼鳍完全裹满,甚至产生各种形状魔幻的飞边,足以激起儿童的想象。可见厨师绝对是把鱼在面糊里蘸完之后,立刻放进锅里,以至于本来很多若是厨师手慢些,过一秒钟就会滴回桶里去的面糊,也瞬间转而入锅了。这样炸出来的鱼,因为面糊吸油,白白增添了大量的热量。若是面糊好,油也烧得辣,就可以炸得面糊香脆而不吸太多油,所以还真有人专爱吃面糊部分。但如果油温不够,或炸完放太久,或面糊太疏松,或炸后不控油,炸面糊就会大量吸油,甚至一咬下去流出凉油来,这就很败兴了。而面糊未必总附着在鱼体上,炸鱼时鱼到达锅上方而未入油的时候,恐怕还会有面糊与鱼分离,掉进锅里。无独有偶,英国的炸鱼薯条也有这种现象,所以干脆专门炸些面糊单卖,叫做scrap,bits,或者就叫面糊即batter,简直成了某种炸油饼,但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盒饭里的炸鱼都是不太新鲜的鱼,正如一句我不太同意的谚语云“臭鱼烂虾,越吃越发”。但这种不新鲜,不过是没有那么新鲜,真要是达到变质的程度,吃饭人是不答应的。特别是黄花鱼,一般来说往往还凑活,可能是盒饭厨师内心深处对黄花鱼还有一丝尊重,也可能是我们那边买黄花鱼方便,当然,还可能是买的冻鱼,本来就不可能变质。
但盒饭之所以这么有意义,是因为它有社会意义,也是一代人的回忆。从这个角度上说,最有代表性的盒饭就是街边小饭店甚至专门盒饭摊的盒饭,而不是铁路盒饭,学校运动会的盒饭,或者日本鳗鱼饭。
盒饭归根到底是给既离开家,也离开单位的人准备的。这些人要么是在没有食堂的私企打工,要么是离开农村的家进城打工。过去城市里那种有介绍信,到对方单位可以住招待所,在对方单位食堂吃饭的事,大型国企在各地都有办事处可以食宿的事情,九十年代已经越来越少了,农民也不得不离开农村。而专业快餐店虽然也是为了方便离开家和单位的人,但由于就餐方式新颖,店堂漂亮,饭菜的质量也比较好,所以档次超出盒饭,很多人不舍得。而即使是工地,也有伙房和大锅饭。盒饭特别是街边卖的盒饭,实际是所有就餐方式中档次最低的。卖盒饭的摊子,往往甚至算不上一个摊子,也没有任何炊具。卖盒饭者拉着一个钢管焊成的行李车,上面放着泡沫保温箱,里头都是盒饭。盒饭是在什么地方做出来的,谁也不知道。往好了想,可能是给小饭馆分销,往坏了想,咱们还是别往坏了想了。吃街边盒饭,要是想得多,不免生出破釜沉舟之感。但大部分吃街边盒饭者或别无选择,或并不在乎,并不想多。
这也就是为什么九十年代时,人们请了装修工人干活干到中午,往往是下楼去买了盒饭和烟招待他们。因为装修工人常常是把工具包放在地上,自己蹲在旁边,而冲击钻插在另一边。他们的广告,是面前放个牌子,往往是刮上了大白的牌子,或直接就是一块石膏吊顶,墙板等装修材料。上面写着经营项目,如刮大白,万能工,磨地板等,而磨地板在九十年代前半段似乎还是不大常见的。他们的收入不知如何。当时装修虽然是暴利,充满了猫腻(现在往往也是),但暴利未必能到达他们那里。他们收工之后住在何处,是租住了房子,还是寄居在地下室小旅馆等地方,也不清楚。但他们在世人面前的形象,并不比在工地上干活好,因为他们蹲在露天等着被人雇佣,往往被日晒一天而找不到活。不管他们和一切从事类似职业者一样,能不能如传说中那样已经在老家盖了两三座乃至更多楼房,他们的职业生活在城里人的眼里是艰苦的,因为他们不稳定。稳定不仅是九十年代城里人的追求,而且今天那样多考公务员,去国企的大学生们往往还是为了稳定。而这些街头装修工是最不稳定的,他们连固定的工地都没有,不符合以单位和终生雇佣为本的价值观。盒饭是为他们而出现的,他们也选择盒饭,雇主也为他们选择盒饭。
农民工出现,是因为国家不再办农村。国家曾经早就开始用城市工业化的成果造福农村,但这个过程很快被人为中断了,于是农民变成了农民工。而为了在摧毁农村时稳住城市职工,又允许城市里的企业办社会存在了几年,但最后也以人为的悲剧结束了。
对于其它人来说,盒饭却可能是美好的回忆。因为它往往象征着旅游,参加活动,甚至是和朋友在一起。这些人吃盒饭虽然也是因为离开了家和单位,但他们只是暂时离开,知道自己离开是为了什么,何时出发,何时回来。在这个前提下,不知道中间要经过何地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期待,是对渴望冒险。这种场合的盒饭往往不是自己买的,而是统一发放的,没有讨价还价,也不会问里面是什么,打开也许有惊喜。即使是冒险,也绝对是有惊无险,因为盒饭经常是单位食堂做的,吃下去绝没有真正的危险。就连米饭发出的蒸汽被盒盖闷住,凝结之后滴回饭里,造成的那有点类似于泡饭的口感,也成了一种风味。单位活动时的炸鱼,面包,橘子也有同样的功效,虽然往往不是装在饭盒里,而是每人一塑料袋。说得远些,集体去海边时的西瓜和烧烤也是一样。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盒饭,是在大客车里吃的,充满了旅行的神秘。当时我们这些小伙伴一起带着飞机去市郊某个半废弃的机场,参加航模比赛。使用的飞机是所谓舱身(往往写作仓身)橡筋动力飞机,至于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我们另文再说。这是我们参加过的最正式,离开家最远,级别最高的航模比赛,云集了来自各个学校的小朋友,还有省航模队在旁训练,而且他们在OVER THE HILLS AND FAR AWAY的地方摔了一架飞机。天是那么蓝,风是那样大,土地的气味是那样新鲜,我们是那样高兴,竞技不是已经不重要了,是根本没想到竞技。因为我们进入了一种最健康的竞技状态,不是在和对手比较,而是和自己比较,和自己的上一次飞行比较。最妙的是,这是自然而然的,既不需要自己告诫自己,也不需要别人告诉你。
中午我们在载我们来的大客车里吃饭,同时热烈讨论模型。因为中午日晒,客车拉上了蓝色的窗帘,老式客车没有小桌板,我们就用手捧着盒饭吃,虽然盒饭也不太热。我记得里面的菜有炸黄花鱼,芹菜炒肉,剩下的记不得了,芹菜炒肉还可以。光线,心情,和朋友营造出了浪漫,就像天上的一根云柱看起来可以像糖葫芦。饭后我们继续比赛,然后回到家继续在楼前飞飞机,直到把飞机飞碎(当然都是在着陆阶段)。之后有的人把飞碎的机翼拆掉,把飞机当车玩,有的人把飞机修好拿回家挂在墙上,我开始想做职业航模运动员。但如你所见,今天我并不是职业航模运动员。
后来盒饭遭遇了很大的危机。这一方面是因为发泡饭盒遭遇了危机,另一方面是因为打工队伍进一步壮大而且分化,导致小饭馆增多,盖饭取代了盒饭。新的技术催生了送餐业,而快餐厅包括洋快餐地位和价格降低,有时甚至从经营快餐店,变为主要经营配餐,为活动,会议送盒饭,也打击了传统盒饭。
发泡饭盒之死,或者说是死而不僵,一方面是因为我国近一个时期所谓粗放型发展,严重污染环境,发泡饭盒污染作为其突出表现,不能不拿来开刀。这种发展的基本模式就是被纵容的资本家都有恃无恐,利用国家也就是人民的资源发自己的财,造成污染之后,雇佣政府中一部分人给自己擦屁股,而人民给他们打工,把打工赚的钱以买他们的东西的名义送回去,还要受他们制造的污染伤害,完全有理由骚动。九十年代,所谓白色污染已经到了不得不治理的程度。
白色污染一是超薄塑料袋,二是发泡塑料餐盒,还有丢弃的农业地膜等等,总之是一切塑料垃圾。这些东西因为轻,可以随风飘到东来飘到西,而且号称一百年不降解,估计其寿命比做盒饭的商家们长得多。当时树上挂满塑料袋的照片刊登在报纸,杂志,电视上,触目惊心。动物特别是动物园的熊吃了塑料袋而亡的事情也屡有发生。当然,大部分不是飘过的塑料袋,而是游客把食物装在塑料袋里投喂。总之,塑料垃圾不仅影响生产和生态环境,而且让全国人民看了难受。
不过,仅仅靠禁止是消灭不了发泡餐盒的。因为和发泡餐盒一样污染环境的超薄塑料袋至今没有消灭,还是偷偷出现在菜场里,特别是路边菜场,早市,夜市,大集等地方。这就说明还是有人在不断生产它,因为社会上有这种需要,虽然大面上是看不到了。而发泡塑料餐盒不仅大面看不到,而且确实是少见了,这是因为盒饭业本身萎缩了。
90年代中期开始,私有制经济的规模大大扩大了,大学也扩招了。这导致了几个结果。第一是大量大学生离开家乡在异地工作,而且往往是为没有食堂的私企工作。他们不能在单位食堂吃饭,也没时间像过去的很多工人一样中午回家做饭,他们必须吃外卖或是到小餐馆吃饭。
大学生特别是城市大学生从小在家里吃的不错,自视甚高,他们要求吃得好一点,而且有选择。他们不管是从营养出发,从口味出发,从在家里和学校养成的习惯出发,还是从大学生的面子出发,都希望吃得体面一些。所以他们要吃现炒,现煮的面条,米线,盖饭,而不吃菜是早就做好的,餐具是简陋的,而且带着所谓下等人气味的泡沫餐盒盒饭。即使要吃盒饭,他们也要吃大配餐企业的盒饭,特别是盒子要看起来漂亮一点,带有LOGO最好。虽然这并不能阻止外卖店伪造资质,使用地沟油,或是做出其它难以形容的事情,但有几十种盖饭可选,至少心里是比较舒服的,其它就往往不追究了,而且大学毕业的工薪族也没有别的选择。315晚会曝光饿了么监管不力,触目惊心。但很多人要么是性格上就漠视别人也漠视自己,要么是别无选择,只能眼不见心不烦,所以还是在吃。而饿了么有钱,饭店也难以离开这个平台自立门户。所以这就催生了盖饭产业和小餐馆。
门头房和小餐馆遍地开花,街边的盒饭摊也就没有了生存空间,因为找不到小饭馆的地方实在是太少了。何况从营销上说,盖饭和米线等使用的材料和盒饭完全一样,也不额外费多少工,卖相还更好看,而且还能用一条产品线满足从装修工人到小白领所有人的需求。小饭馆逐渐放弃盒饭也是必然的,供求双方都有此意。
手机,互联网,电动车催生了送餐业,也打击盒饭,正如能定位的手机和运力过剩的私家车毁灭了传统出租车。下楼走一段去买盒饭,或是在活动时提前上门或者打饭馆的固定电话订盒饭的事情没有了。只要想吃,随时可以订饭,而且是各种各样的饭。那种没有选择或是只有少数几种选择的盒饭完全失去了竞争力。
快餐的地位也降低了。人们新鲜劲过了,觉得保温台上炒好的菜虽然卫生,但价格略贵,味道不如现炒。虽然知道小饭馆肮脏,但还是抵挡不住诱惑。所以快餐企业只好放弃与小餐馆竞争,选择火车站,机场,超市门口这种对卫生和环境要求较高,人们有吃饭需要,还赶时间的地方,在夹缝中经营。而且因为生存空间可想而知不大,往往减少门店数目,转为在中央厨房生产标准化的高级盒饭,供会议,活动等用。因为会议嘉宾可以上宴席,工作人员,翻译等往往是不行的。在主办方看来,这种盒饭的档次刚好合适,也方便。而中央厨房也为那种只有饭堂而无厨房的企业饭堂提供食品。洋快餐曾经挟洋自重,盛极一时,不过现在也日薄西山。据说肯德基刚来华时,居然有夫妇在肯德基结婚。如今时过境迁,这对夫妻想必也有了孩子,不知怎样解释当年的婚纱照。若是豁达,大概是往往把此事当做笑柄全家大笑,父母和孩子都得到一些欢乐和感慨。若是不能如此,那就只有藏好。但现在洋快餐确实跌落到和本土快餐企业相似的地位,也要在会议工作餐领域和高级盒饭竞争了。
于是乎盒饭的时代结束了。它就和生活中大部分东西一样,最终消失的时候,我们木然不觉,过了很久,才蓦然惊觉。虽然并没有追回它的理由和想法,却有一种奇特的情绪。即使我们有感于其消失,想要追溯其原本,也想不起来。原来它最早出现在我们周围时,就是悄无声息的。当初第一个卖盒饭的人也许曾经吆喝乃至用电喇叭吆喝,但而今已经不仅没有人记得吆喝的内容,甚至连当时是否真的吆喝,也不能确定。现在窗外太阳正准备下班,再过一个小时,超市里的主妇就要增多,再过两个小时,生意好的饭店就要排队,这岂不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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