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时候我身体特别弱,记得一次感冒后,我常常无缘无故地受惊吓,动不动就一身冷汗。祖母不知是从哪里得知,说这是惊了魂呢,只要在外面住一阵就会好起来的。母亲读过初中,脑子新,是不信神鬼的。但那时恰逢我弟弟出生,事多,就同意了。这样,在祖母的安排下,我被带到了竹园。
竹园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我们那个地方叫靠山屋,屋场大,住得集中,基本上是一大家几十人住在一起。我们一大家住的就是一座三进的砖瓦房。二房住一进,我们家是大房,住二进,三爹一家住三进。叔伯兄弟姊妹中年龄不相上下的颇多,一起玩耍时,不按辈分而喊小名的,侄儿子打了满叔,小姨抢了侄女的零食的情况时有发生,乱是有点乱,但确实热闹。竹园却不同,隔老屋大约二三里地,单独一幢房子.三间大瓦房,外带厢房、杂屋。这里几座低矮的山丘围成环形,山上长满了竹子,打远一望,房屋是看不见的,只见一大片竹林。竹园名副其实!

到竹园住我是很高兴的。我去过几次竹园,一条一尺多宽的小路从竹材中穿过,路上总落满了竹叶,空气里有一股竹子特有的清香,连风也是温柔的,穿过时,竹叶老发出沙沙沙的轻响。
竹园里的地方其实很大,有一个菜园,种满了豆角、辣椒、茄子等时令蔬菜。菜园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根杂草。菜园还有一道竹篱笆,一人来高,用两指宽的竹条围成。竹篱笆边种了几株牵牛花,绕着竹篱,疏疏朗朗地开了一些蓝色的、紫色的、白色的花。这同我家的菜园风格大不相同。我父亲长年担任生产队队长,事多,莱园是不大去打理的。菜园的活是我母亲的。当时我家已是几个兄弟姊妹,都要母亲管。母亲进菜园是救火,挖地、栽莱、施肥、浇水。风一样来,风一样走。菜长得好,草也长得好。篱笆是没有的,估计有,母亲也会在它的旁边丢几颗苦瓜、丝瓜或者是刀豆的种子,而绝对不会让牵牛花在上面蜿蜒,这多浪费。
竹园的主人是我的族爹,祖母特地吩咐我叫他满爹。满爹的儿子当兵去了,家里就他和满娭毑两人。满娭毑是个长沙姑娘,这让我特别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嫁到我们这个贫穷的小山村来呢?后来才知道,还是在解放前,满爹在长沙做小生意时,认识一个长沙姑娘,相互都很有好感。一日,姑娘突然问:你家平时能吃饱吗?满爹:当然能!姑娘又问:你家能给你三间房吗?满爹:当然能!满爹于是就娶回了一个漂漂亮亮的长沙姑娘。原来满娭毑家兄弟姊妹几个,和父母就挤在两间房里过日子,有点挤怕了,就嫁到了农村。
满娭毑从不下田做事,只是穿得干干净净在家里呆着,这和其它社员整天战天斗地地在田里干活太不相同了。我便问:“满娭毑,怎么不到队里出工。”满娭毑便笑:“我帮队长带崽,自然不出工!”,我不知道她是骗我,想想蛮有道理的,便信了。其实,满娭毑身体不太好,又是大队上的赤脚医生兼接生员,队里照顾她不下田干活,她只是显得比人闲,事还是挺多的!
有了这样一个满娭毑照顾,我的生活发生了许多变化。开始是到菜园帮忙拔草。我到时正是夏季,菜园里的草长得快,头天才拔干净,第二天又到处探出了绿茸茸的头。每天上午我沿着菜畦,仔细地寻找,看见有一个草芽就掐断,这看起来蛮容易的,但有了几个来回,也得出一身细汗。这比在家里的野玩无味多了,但在满娭毑颇为严厉的督促下,我干了好多天。然后是吃饭,满娭毑的厨艺是可以用精细来形容的。同样是茄子,她不用辣椒炒,而是放在饭上蒸烂,拌姜葱吃。辣椒放上豆豉炒小干鱼,好吃极了。还有清炒南瓜花,藕节,嫩芡实杆、芋头梗、笋干、红薯叶,这是我母亲未做过的菜肴。有时还能吃上从没听说过的栎子豆腐,米豆腐等,这在物资极为贫乏的当时,她是怎么做到的呢!我从没想过。但后来当我第一次听说美食这两个字时,我一点也不惊讶,大慨与这段经历有很大的关系吧。

房子前面是一口水塘,塘中种了荷。风起时,荷叶凝成的碧波,从塘的那边闪过来,一瞬又闪过去了。塘边有一条土路,宽不盈尺,铺满了小石头,一点也不滑。塘中间有一座双孔青石板桥,这是满娭毑洗衣服洗菜的地方。有人在这里洗衣服时,叭叭的捶衣声折回来时,显得特别清脆,仿佛被竹林过滤了一般。桥上没有人时,青蛙老爱到上面来唱歌。但当我悄悄掩近时,它们总是毫无犹豫地跳进池塘,然后在不远处的荷叶下露出麻色的脑袋。
让我十分兴奋的是满娭毑竟然允许我下塘游泳。当我住了十来天,身体好多了,满娭毑就叫我下塘游泳,开始是在旁边督促,一天游一个来回,后来是远远地望着,让我游三个来回。

满娭毑也有让我不理解的地方,她喜欢看书。满爹将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铺了方砖,在靠南边的窗下放了一张桌子,一把老式椅子,这是满娭毑看书的地方。家里为什么会有一个专门看书的地方呢?这个地方为什么又只放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呢!我没想明白过,当然我也没想过几次!我喜欢的是厢房靠北墙对称地开了两张门,满娭毑要看书时,就把两边的门都打开,搬来竹椅,让我坐在上面美滋滋地吃一只白瓷碗中的坛子菜。有时是黄澄澄的刀豆,有时是黑乎乎的芋头梗,有时是白亮亮的藠头。这是一段非常幸福的时光。从东边的门里可以看到荷塘,荷叶田田,荷香是早已浸透过来的。西边的门里,可以看到修竹千杆,竹影斑斑,有时会有一两只小鸟飞下竹梢,同小鸡们一起觅食。风却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吹过来的,不过那凉沁沁的味道,我至今似乎还能感觉得到。
满爹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每天在生产队做事,一身泥一身水的,但每次吃饭时却要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这是干什么呢,吃了饭后又是泥和水的,不是多此一举吗。满爹在屋前种了一架葡萄,一串又一串的葡萄从架子上垂下来,十分诱人,可满爹却说:“现在还吃不得,到了秋天就送一些给我。”而我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摘不到葡萄的。葡萄架旁边有一个水缸,满爹在里面也种上了荷花,开了三支艳丽的花。门前的塘里不是满塘的荷花吗,怎么还种了这小小的一株?我缠着满娭毑要问个究竟。谁知满娭毑却拉下脸吓唬我道:“小孩子家,可不许多问,这是花神呢!”我不知道花神是什么,满娭毑大概记着我的身体,也不敢过分吓唬我。而我却在花神的诱惑下,于一日中午,趁满爹不注意,把那三支荷花摘了下来。这可把满娭毑吓坏了,拉着我的手直叹气:“我的小祖宗,你就怎么偷了你满爹的宝贝荷花呢,看他不打断你的手!”我更是吓坏了,一个下午望都不敢往荷缸那边望。夜里,睡眼朦胧的我听见满娭毑对满爹说:“老满,都是你那宝贝花,可不能吓唬孩子啦,他一下午都不敢往荷花缸那边望!”我就知道满爹果然要来兴师问罪,幸亏满娭毑挡住了。心里就道:“什么破花,还当宝贝似的!”第二日当满爹笑眯眯地问我时,我就挺着小胸膛不理他。直到满爹做了一个竹夹子,夹住了一只从竹梢上飞下来觅食的翠鸟给我,我才理他。到了前几年我才知道,满娭毑一家对她嫁到农村很不满,结婚时没有一个亲人来送亲,也没有给她一点嫁妆,满娭毑抱了一缸自己养的荷花就嫁过来了。荷花实际上是他(她)们美满婚姻的象征。我不禁为我幼时的鲁莽而忏悔,同时也为他们二人的勇气所折服。听说,满娭毑去世时,床边就有三支荷花梗,我想满娭毑的去世应该是毫无痛苦的,先她而去的满爹定然已植荷花千朵在等着他呢!

去年,我去了一趟竹园,竹园却己经不存在了!昔日的荷塘、小丘都己被推平,辟出了几丘平坦的稻田。只有南面还残存半个小山丘,上面还有翠翠的竹子。可它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竹园了。
竹园你确实走了么,我要从哪里去才能寻得到这样一处爱的精舍,还有那篱笆上的牵牛,烈日下艳丽的荷花呢!
��x2&I��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