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就是阿姐,眼里装的全是弟弟妹妹。妈妈离开这个世界后,阿姐成了这个世上我最亲的人。
小时候的阿姐调皮,但长得洋气。只讲东乡语的村里人都喜欢这个城里来的会讲汉话的小姑娘。每当院子里那棵多年接杏树结了又大又硕的果,妈妈就会拣熟了的小心翼翼摘下,轻轻放进纬编的篮,盖上一块鲜艳的布,挎到年幼的阿姐小胳膊上,摸着阿姐的头,望着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那条深深的土墙小巷,往工地去。
阿姐不愿意去工地,但她疼妈妈,她去;阿姐不想和那些讲她听不懂的东乡语的人说话,但她知道,当篮里的杏儿变成一枚枚小小的币,她至爱的妈妈脸上就会有微笑,所以她去。她站在工地边,但不说话,她只会讲汉话,不会东乡语。好心的工人们知道她是来卖杏子的,逗她,急她,可她就是不离开,只是提着那篮妈妈交给她的接杏垂着头站在边上。最后大家说,你唱支歌吧,就唱《北京的金山上》,你唱,我们就买光你一篮的杏儿。阿姐不想唱,因为她只想唱给常年伏在缝纫机上工作的妈妈,每当那时,她会看到妈妈微笑。可她最后还是唱给工人了,并且唱得很大声——她想家中的妈妈,就想像自己是在唱给妈妈听......杏子卖光了,她将币攥得紧紧的,飞奔回家,她知道,家里妈妈在等她。
阿姐的妈妈漂亮又能干,惹得村里不少人嫉妒,常有人给妈妈气受。阿姐的妈妈只是默默忍耐,说“吃亏是福。”阿姐不肯,她疼妈妈,趁着月儿高高,翻墙爬进那家绿盈盈的韭菜地,全部连根拔起,还不忘脱掉鞋子,怕别人根据鞋子找到她,给妈妈新的气受。
因为她调皮,没人喜欢她,除了妈妈。村里娶亲那天,说好她是花童,可是别家的男孩骑在了花童的毛驴上,她穿着妈妈连夜赶出来的漂亮衣服,被孤立在路边。是妈妈赶来,把她抱上了另外一头更高更大的毛驴。那一天,她高兴极了,开心地望向妈妈,却又哭了——妈妈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嫌弃她调皮的人!
因为和阿姐年龄相差大,我错过了她的童年,这些都是听妈妈讲的。我自己对阿姐的记忆始于她的婚礼。
多数的新娘应该都是笑的,不然怎叫喜事?可阿姐结婚那天,极漂亮的脸上,全是忧伤,忧伤的脸上,我忘不了那颗点在眉心的红。我的阿姐被夫家迎亲的人簇拥着接走了。妈妈躺倒了三天,第三天,失声痛哭,说她的左膀右臂没了。
一生中见过妈妈两次痛哭,一次是阿姐出嫁,一次是爸爸离世。
年龄尚小的我识不得愁滋味,只记得阿姐隔段时间会匆匆来家里,匆匆放下包,匆匆换掉身上的衣服,匆匆搜集家里所有的脏衣服,然后没完没了地在搓板上一件件地搓,又在夜色蒙蒙中匆匆换上衣服,赶回姐夫家,她的家,那个她之后待了一生的家。听阿姐说,她的嫁妆是当时少有的,在人们没怎么见过双杠洗衣机的时代,妈妈在她的陪嫁里就放了这么一台,惹得人们艳羡赶来看。妈妈知道姐夫家人多,怕累坏她的女儿......阿姐讲着,泪一股股地流着。
姐夫的爸爸卧床不起,阿姐抹黑起床扫完一大院子的雪,烧水给老人洗漱,给一大家人做早饭,照顾自己年幼的子。老人离开人世的那天,单独喊进阿姐,留了枚金戒指给阿姐。那是说阿姐的心像金子么!
阿姐也和姐夫闹别扭,但无论受多大的委屈,她一定是不会选择回家的,只是无头无绪地在霓虹中穿梭,任泪水肆意洒落,她怕回家妈妈看到她的样子会心碎,她不想让妈妈心碎。
尽管如此,阿姐为姐夫生育了一儿一女,抚育了姐夫弟弟的余孤,一直到这个孩子成了大学生,研究生,依旧“妈!妈!”地叫着。记得打小来家里,阿姐身边带的总是他,几乎不带自己的孩子,问为什么?说:孩子没妈,更要多疼。
一直有件不能让我忘怀的事。大学毕业那年,我不愿听从阿哥安排的律师所的工作,又怕闲呆在家里,就跑去找阿姐,阿姐刚好生意淡季闲在家。打开门看到冰天雪地中低着头伫立的我,阿姐什么也没问,进厨房就给我做好吃的。第二天清晨醒来,我看到自己的厚外套贴在暖气片上-阿姐是等我睡了后,悄悄起身洗了它,说女孩子大了,要穿干净。衣服还没干透,她怕我冷到,拿起熨斗,直到熨干给我穿上,然后端来一碗热乎乎的奶,说:快喝上。这时候,六七岁的小外甥进来问:妈,我的牛奶呢?阿姐说:不小心打翻了,给你钱,你去买个油条吧。我愣在那里,看着可爱的小外甥扑棱扑棱闪着眼睛,拿过钱走了。我知道那是唯一一碗定给小外甥的牛奶,可我是大人,那是小孩,她亲生的儿子,阿姐却把这碗奶让我喝了……这件事,直到现在一直都放在我的心上,每每看到小外甥,哪怕他现在已然长成了大小伙,我还是很想对他真诚地道歉,说声对不起:对不起,是小姨喝了你那天早晨的牛奶,它没有打翻,你不要怪你的妈妈,我的阿姐。
姐夫家是生意世家,那年的元宵佳节,天气极冷,都说没生意,全家人围坐在暖暖的床上,手捧热茶聊得海阔天空,阿姐望着前一天晚上赶做的一簸簸雪白的元宵,毅然带着每个寒暑假拖油瓶似的我,在凄冷的无人的闹市街头喊着“卖元宵罗!卖元宵罗!”一直守到晚上卖完最后一个元宵为止……我对寒冷没有记忆,我对款额没有记忆,可我永远无法忘却寒冷中阿姐动听的叫卖声,穿着雪白工作服的阿姐的微笑,还有她时不时给身旁的我系紧围巾,我紧紧依偎着我的阿姐……
我的阿姐样样都拿得起:绣花,织毛衣,做棉衣,做鞋子;炒菜,酿皮,元宵,包子,麻辣烫,拉面,收账...... 那次姐夫闹情绪不拉面,临时请不到面匠,阿姐一口气来回一个晚上练习,最终拉得一手只有男人才能拉得出的好面。阿姐说:求人不如求己。
不知记忆中为什么我总在她身边,也许因为孩子中她最年长,我最年幼,她为了给妈妈减轻负担,寒暑假及周末,我都和她形影般相随着。看着整个人山人海的饭馆,我的阿姐坐在收银窗口,竟然不用一只笔,一片纸,就能快速准确记住每个顾客口头报过来的单,一个不差地收钱,叮嘱伙计分门别类递餐,一边又麻利地盛锅里姐夫拉好的面,唰唰调几个料碗中的香菜,蒜苗,肉片,辣椒油,那一连串迅捷的动作,又美又快,像一段跳跃的音符。小小的我就站在一边,望着我的阿姐,心想:人们一定不只是来品尝阿姐美味的汤料的,他们更是来欣赏阿姐将这将繁冗劳作变做艺术的工作的。我的阿姐阿!永远穿着洁白的工作服忙碌着……
阿姐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儿-爱美。小时候看着她晚上将刘海用小黑卡子夹住卷起,用另外一个卡子固定,第二天起床缓缓拆开,轻轻一梳,我开心地在她旁边跳着直拍手“好看!好看!阿姐好看!”阿姐看着镜中的自己笑,看着小小的我笑,我们都笑。阿姐喜欢漂亮的衣装,喜欢定制,我亲眼见她忙碌到晚上近乎服装店打烊, 她还匆匆赶去,指点裁缝如何处理款式,小到不起眼的口袋的花纹和一个扣眼的锁线。可长年累月的打理店铺生意,她根本没有机会穿它们,一件件高档服装静静地挂在阿姐的衣柜中,长年累月。若干年后帮阿姐搬家,我望见柜中的衣服,品味着岁月长河中的恒久记忆……阿姐说再贵的衣服她都瞧不上,世上只有妈妈做的衣服是最漂亮,最合心的,但她再也不想穿妈妈做的衣服,因为从小眼里看着妈妈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伏在缝纫机上劳累,她再也不想让妈妈劳累丝毫了。
到现在,阿姐做了奶奶,她的弟弟们做了爸爸,妹妹们做了妈妈,可阿姐永远是我们的阿姐,我们永远是阿姐的弟弟妹妹。
这世界是人的世界,人是世界的人。芸芸众生中,有一个我挚爱的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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