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我以为我遇上了此生挚爱。
她优雅、睿智、处变不惊又举重若轻,沉郁的黑色光芒笼罩着她,那种绝对重力让我为之倾倒。一切都完美至极,只是她比我大九岁罢了。
我只去过她家一次。他柔顺的头发用墨绿色、印着草履虫纹样的丝带挽住,我在她身后盯着那丝带直到她把我领进一间有细织地毯的房间。唱片机循环播放着Bob Dylan如胶水和砂纸一般质地的歌曲,木柜上有满头白发精神矍铄的老人的照片,还有长着偶蹄的小恶魔雕像。
事情大概如此。她端来果汁,我拘谨地喝着;而她在我对面喝茶,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当然想进一步了解她,可在她的领域,我被无形的秩序所压迫,即便她并不严肃。
作为少年,我当然对女性抱有炽热而纯真的好奇。我十七岁并且血气方刚,而她神秘性感,使我一直视她为启蒙者与导师。她从不衣着暴露,可却有我同龄的女同学没有的东西,那肯定是世故。没错,仍年轻却又世故的我的情人,有我苍白而勇猛的青春没有的阅历。
我那么爱她,只是因为我永远不能完全了解她。坐在我对面,穿着深橘色衬裙长者猫眼的她,又是以什么心态看我的呢?
“因为你具有堕落的潜质。”
在我看来,这话的意思是说我仍纯真,但我不这么认为。在我开始手淫时起,我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一个懂事而不纯洁的人了。纯洁没什么意义,时间早晚会夺走它。也许她还觉得我耗费的时间还少 ;也许她认为只有男女之事才是界定纯真与否的标准。所以我只能幻想,她也不会真正给我启蒙;因为若我真的有了性体验,我就不再具有堕落的潜质了。我对她来说最有价值之处便是可能性。
之后,我们窝在她草绿色的小沙发里,一起看恐怖电影。血腥、残暴、断肢飞舞构成的场面不堪入目。我扭头去看她柔和的面部线条和丰厚耳垂上的泪滴形耳环,再一次沦陷于她的美丽。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悠闲从容的表情,根本不像在看暴力场景。她温暖结实的小腿挨着我的腿,不禁让我联想到三十年代好莱坞具有肉感美的性感女郎——丽塔海华斯那般的肉感。
在痛苦嚎叫声充斥的时间里,我深感乏味。她看出了我的不悦,关上了电视,用可以说是遗憾的口气说,“我很喜欢这个,很直接。”当时年岁尚小的我没有对此有什么深刻理解,但很久之后我才对这个“很直接”有所体会。她身边的一切感情和思考都带有暧昧不明和复杂性,使她深感厌倦。而纯粹的暴力是单纯的。直到中年我才发觉,二十六岁的她的成熟也超过了她的年岁;我爱她的超前。我敢说,如果我和她同龄,我也一定会迷上她。
可那时的我只是认为我最原始的驱动力是年龄差距。恰巧那时我正是走向男人的阶段,对发育完整的成熟异性满心向往。这向往有肉体,也有精神。
她送给我一本画集,是她亲手画的。有搁浅在海滩淤泥里的美人鱼,明丽又晦暗的色彩,光怪陆离;有腐烂的花瓣和腐烂的女孩——皮肤剥落,骨肉下陷;还有赤裸的女人体,没有脸,只有柔润丰满的线条,两只各睁着一个粉红眼睛的白鸽般的乳房,女性特征被放大。我心跳不已,合上了画册。
她俯身过来吻我。她的唇间有腐烂的花香。然后她的眼眶下限,黑溜溜的眼珠掉下来落在我的膝上;她的头皮整块脱落,凄惨的白骨显露;她的唇化脓烂在我的唇上——
我眨了一下眼,什么也没发生。她长长的睫毛扑着我的脸,呼吸均匀。沉重的秩序和压迫感再度袭来,我开始恐慌。我就像在出卖自己的青春,而的确,她爱的是我的青春。我们的关系注定没有归宿,时间会带走她爱我的理由。
想到这,我心里涌上一股寒意。她是我的挚爱,但她注定会与事业有成有宠爱她的稳重男人结婚,他会任她胡作非为——像现在,她歪着头说,“我想剥掉你的皮。”
剥下来难道要挂在墙上吗?这只美丽、飘忽不定又带着剧毒的水母!她的触手将带毒的爱打入我的心脏,在她焚毁殆尽的神秘星球上,我将被爱到死。
不论如何,我都像苍蝇扑向花花绿绿的捕蝇纸一般扑向了她,在她甜蜜的气味中迷失。当然,找一个奇特年长的女友本就是在为我可怜的爱情安定时炸弹,早晚会被炸烂,会被毁灭殆尽。
她站起来,从隔壁房间拿来一只用漂亮印花布包着的盒子,说是给我的栗子蛋糕。我收下,知道这是她送给我的无声的逐客令。我走到门外,看她温柔的笑靥在向我告别,但她的眼里并无笑意。她神奇地从背后变出一支玫瑰,沾染了甜蜜的血腥气息。我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要给男人送花,我们的角色发生了逆转:她是统治者,而我将受屈辱。
“再见,我的爱。”她把玫瑰插入我怀中,合上了门。
回到家,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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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两年前自己写的东西,回想2012,有一些事物深深影响着我:暴力美学、黑色童话、血腥和性,真是狂乱诡谲的一段时期。有一些怪人影响了我的生活。
比如安吉拉卡特,会写下“花瓣落地的声音就像鸽子放屁”这样粗俗又优雅的文字的女人,她的邪恶童话就像昆汀塔伦蒂诺的电影,杀戮时不忘调情;刘玉玲永远握刀静立,大雪漫天,鲜血覆地。你能看见作者在之后狡黠地笑着,你想给他一记右勾拳,但他永远是漫不经心、胜券在握的样子。你无法预料到他的行为,就像无法用现实观点去看清卡夫卡。
村上春树。他陶醉且封闭于自己的格局之中,生命对他来说是一团永无天日的意象,是意识流和形而上,是生与死和青春的糅合。他出人意料地矫情且小家子气,在莫言鲜花绚烂的文字下显得苍白而扭曲。但他的矫情恰恰是很多人的矫情,《奇鸟形状录》中的一口井是所有都市人的梦靥,被剥了皮的士兵和离家出走的少年不知那处就符合了我们的心意。
那时我在看《洛丽塔》,啰啰嗦嗦的大叔和人性, 让我明白了一件事:一样东西之所以恶心,不是因为它违背了真实,而正是因为它让人想起了令人不适的现实。“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
青春的骚动和性的启蒙,没有意义的意象,成熟女性荷尔蒙的魅力,就像阳光灿烂的日子,像热铁皮屋顶上的猫。
渐渐的,我能看到,一个懂性的人,一定是懂生命的人。就像荒木经惟镜头下的女人,浑身充满了肉味;然而当他拍爱妻的弥留之际,却清晰地暴露一切生命的萧索。如同张爱玲所言:“许多叽叽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情感的一种满足。”
渐渐的,我能看到,我只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我站在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是其他任何地方。我不是任何人所期盼成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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