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你一个拥抱,你欠我一张全家福,而今,你和我是一抷黄土的距离,就像从你的掌心到我的成人礼。
当我还不会咿呀学语的时候,你扶着我坐在你圆滚滚的肚子上玩儿,我一个用力憋气的表情,你摸到一片精彩,哭笑不得喊妈妈来处理;你抱着我,逗我笑,嘴里却贪婪地叼着烟头,烟灰不小心滑落,至今我的脸上还有印记;你骑着二八自行车,我坐在你怀里的横梁上,你吹着我心爱的童谣口哨,人多的时候我帮你按铃铛,我抓着你粗壮又安全的大胳膊,非要你骑车画龙,你乐此不疲,一个不小心出溜在坚硬的冰面上,人仰马翻,你摔得龇牙咧嘴,我摔得鼻孔出血,你带我去医院,嘱咐我千万不要告诉妈妈,但是一回家我就跑到妈妈跟前告状:臭爸爸,坏爸爸......我们以这样笨拙又亲密的方式相处了23年,直到那一天,你再也站不起来,二八自行车早就变成了墙角的废铁,而你依然念着我小时候的一件件小事。
你的病初现端倪的时候,并不十分严重。那一次洗脚,你突然就不能说话了,张着嘴,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满头大汗,睁大眼睛看着我,双腿是动不了的,但是手在僵硬地比划,我赶忙拿来纸和笔,你歪歪扭扭地写下:去医院。
从医院出来,你精神焕发。医生的话你没有放在心上,药也被你扔在一边。抽烟,发脾气,不爱运动,这些医生嘱咐你尽量戒掉的坏习惯,你一样也没放弃。那时你对疾病的漠视,让身边的亲人非常着急。可是你总是拍拍结实的胸膛,说自己没问题。你只是看起来没问题,看起来还算健康。你忽略了疾病的潜伏期。那时你并不知道,你的不屑一顾在以后的几年里变成了不堪一击。
疾病再次找上你的时候,你不得不拿起了拐杖,左边身子是僵硬的,腿只能伸直不能弯曲,手用力地向内侧握着。这个姿势你一直保持到最后。
你平时喜欢在村里小路边的木桩上晒太阳。因为疾病,你不得不放弃了曾经的雄心壮志,早早的步入了老年生活。和你一起晒太阳的都是一些爷爷奶奶,你经常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讲笑话,你说你看到他们长满皱纹的脸时而惊讶,时而欢喜,你就想到了老去以后的自己。每次我远远的看到你和老人们谈天说地,其乐融融,却总是感到莫名的心酸。
有一次,村里来了一个卖鱼的商贩,是奶奶最爱吃的带鱼。你身上没有带钱,其实在闭塞的小村庄,一个行动不便的人,即使带了钱也很难花出去。于是你找老乡借了15元,挑了几条顺溜儿的鱼,说给老人家买的,连商贩都把称打的高高的。你左手拄着拐杖,把装鱼的塑料袋勾在手指上,蹒跚地朝奶奶家走去,奶奶看到鱼的时候,不禁泪眼婆娑。你说你拿着鱼给奶奶的时候,恍惚间回到18岁时第一次发工资,给奶奶买肉包子的那一天。而奶奶每每提及此事,总是默默的流泪,嘴里念着:“俺家老二最孝顺了,老天爷真是瞎了眼睛......”
再后来,拐杖用不上了,你彻底不能自理了,每日只能躺在床上,透过窗户,你只能看到院子里的天空。你的世界曾经那么大,你的梦想里也有过诗和远方,而今你只能看到枯树干和几只偶然栖息的乌鸦。你有时会说想去外面看看,想下床。可是我们一碰你,你就会疼的摆摆手,示意无法动弹。
再后来,你渐渐小脑萎缩,白天昏昏沉沉,晚上你会睁大眼睛,嘴里呻吟着:“疼”。问你哪里疼,你总是僵硬的指指腿。
因为疼痛,也因为渐渐失去理智,你用拳头把墙面砸进去一个凹陷,有时你也会把牙咬的吱吱作响。我还记得小时候,每次生病去打针,我害怕,你都教育我,人要坚强,这一点疼痛怕什么。针尖刺入皮肤的那一刻,我疼的乱叫,你就会严厉的吼我.....而如今,你就像一个害怕疼痛的小孩,如果你能站起来,和疼痛面对面,大概你会偷偷的躲在我后面吧……
夜里,总是被你的呻吟和牙齿磨擦的声音惊醒。有一次,你疼的厉害,反应也很强烈,吃了止痛药却丝毫没见效。我躲在被子里抽泣,把电视声音开的很大,不敢让妈妈听到。那个时候,我最想的是想替你疼一次。我知道这很荒唐。请原谅我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曾带你去看过权威的专家,也带你去做过专业的康复训练,甚至搜集了一些赤脚医生的土方法。但这一切都没有阻止病魔将你一点点的吞噬,无数个白天和晚上,骨瘦如柴的你,睁着空洞的眼睛,对着苍白的天花板,嘴里反复念着窒息的疼痛。而我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感同身受这件事,更何况疼痛。你的每一次呻吟,都像是有人举着鞭子拷问我的心。如果,孝顺就是常回家看看,好好说话,好好听话,不让父母操心......那么毫不客气地说,这一切在疾病和疼痛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长期的病痛折磨,你早已耗尽了所有力气。我甚至想不起你身强力壮的模样,只有在翻照片的时候,我才会记得,我的爸爸在我的世界里曾经就是伟岸的代名词。
你在疼痛中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我没有来得及告别。我在水晶棺里看到了你,安祥的样子,没有一丝疼痛的痕迹,我猜它们都随风去了吧……
如果下辈子注定有缘,我希望我们角色对换。我宁愿陪你体会成长的疼痛,也不愿看到你被疾病折磨的憔悴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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