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从未去过白头山,白头山是我从爷爷奶奶的歌谣里听来的。我小时候总听爷爷在厨房里捯饬时哼:“白头山,白头山,白了少年头。”但在奶奶的版本里却是“山尽头,山尽头,山上少女白了头”。他俩常常因为歌词的出入拌嘴,爷爷有大男子主义倾向,从不低头;奶奶也是个执拗的人,毫不服输。于是,白头山是白了少年头,还是山上少女白了头,到底没了确切的说法。
2015年,是奶奶离开的第十年,苏轼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爷爷在奶奶离开的第十个年头,决定去趟白头山,说是去看看他们吵了一辈子的地方。他临出发前告诉我说:“小丫头,我要找当地人评评理,到底是白了少年头,还是少女头。”我很是不解,这十年,每年都有机会去,为什么偏偏是十年?十年对于我们来说,是个多么短暂而又漫长的时光啊!这十年来,我从听他们歌谣的人,到了会唱他们歌谣的人;爷爷也从体面的一家之长,成了弯腰驼背、低眉顺眼,事事问着儿子的小老头了;倒是奶奶的模样没有变,十年里,她在我们的回忆里面带微笑。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来,白头山是否还是当初模样,大抵是变了样子吧。因为自从爷爷出了趟远门回来后,就一个人躲在小阁楼里喝闷酒,不听曲儿,不摸牌儿,不提白头山了。
不提就不提吧,谁会把过往的哀痛和苦楚重复循环,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呢。但关于白头山的故事,我小时候听过一次,说来也奇怪,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唯独这个故事历历在目。我记得那是一个仲夏的夜晚,凉风习习,我和弟弟躺在稻场的凉床上,数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爷爷在凉床旁,摇着蒲扇,打着瞌睡,一下,两下……他一停,我和弟弟就趴在他耳朵旁叫,他吓得不轻。叫着:“小祖宗们哟,咋不睡觉哟?”我们摇头说睡不着,央求着他讲个睡前故事,他说那就讲个白头山的故事。那是1937年的夏天,小日本鬼子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装着炮弹,拉着装甲车就突突来了。战争如瘟疫一般,从东北蔓延到西南,从城市吞噬到乡村。中国的大地上每一天都在死人,每一天都有流血,每一天都上演生离死别。日本人的子弹没有张眼睛,它不会看你可怜,看你无辜,就转个弯,让它飞一会,射向其他地方。使用它的小日本鬼子,只希望它一发击中,哪管你是穷人、富人、好人还是坏人。就这样,一颗不长眼睛的子弹射中了正在逃难的来福。来福长得浓眉大眼,身子壮得像头牛,打起架来,村里十个年轻小伙都比不上他。住在白头山下的村子里,白天上山打猎,傍晚依山唱歌,活的幸福安康。路过的算命先生算过卦,说名字取得好,定是个长命百岁的主。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打架再厉害,拳头比不过子弹头。当时那个血就哗哗往外流,和来福一起逃难的爷爷和奶奶吓得嗷嗷直叫,害怕大过悲伤,爷爷堵着来福的伤口,想把血给堵回去。奶奶呆坐在那里,嗓子里出不了声。来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擦擦手上的血,把奶奶的手搭在爷爷手上,只艰难地说了一句:“大佬,顾她。”小日本鬼子的子弹还在四处扫射,一起逃难的人倒的倒,死的死,爷爷和奶奶还没来得及与来福好好道别,就被人群挤着往前赶。轰炸、抢掠,白头山是守不住了。爷爷拽着奶奶一路逃窜,趴在死人堆里,躲进防空洞里。大抵是老天看着可怜,亦或是来福保佑,总之两人侥幸熬到了战争胜利。从A市到了C市,从此搭伙过日子,再也没搬过家。其实爷爷是不满意C市的,生活好了之后,提了几次搬走,可奶奶总有借口搪塞:“孩子小,搬家麻烦,这儿空气好……”有时候爷爷喝醉了,就躺在里屋躺椅上朝奶奶吼:“我知道,你为啥不搬,不就是这里有座破山嘛,我说你是守着山呢?还是守着人呢?看我哪天不给他铲平?”奶奶不答话,他也就蔫了。呼噜呼噜睡死过去,第二天照样挖地、割麦、种菜,跟个没事人一样。我小时候不懂,觉得爷爷真是个老顽童,竟学起愚公移山来。对了,我们这里也有座山,有次我在爷爷的酒话中听到说,奶奶当初一看见这山,就赖着不走了,说是这里跟家乡的白头山一样。战争倾覆了一座城,拆散了一些人,白头山就是一座荒丘了。回是回不去了,奶奶便把心里的白头山搬到了这里。
2005年,奶奶因为癌症走了。爷爷没有表现的过于悲伤,只是从那以后,沉默了很多,少了些精气神。他常常对着奶奶年轻时的照片发呆,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我有时会陪他坐一会,看看那照片上的女子。几十年前的黑白照片,没有滤镜,没有美白,一身旗袍,一头乌发,一脸笑容,清清淡淡得,真美!让人不禁想起《诗经》中的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2015年,我因为感情的事,在家抹过几回眼泪,爷爷见了,随口提了句:“你奶奶当年也爱哭,那时候,人死着死着就麻木了,来福是我弟弟啊,我也不像她那样,醒了就哭,哭累了就睡,有时候,她在梦里还掉眼泪,把枕头都弄湿了。我那时候在想,这女人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给哭干呀!你看看,我说的一点没错,果然后来眼睛就慢慢瞎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透着光,随即想到什么,又渐渐黯淡下去,摇摇头,慢慢踱回自己的小阁楼里。
2015年10月,爷爷从白头山回来的第三个月就因脑溢血突然离世。我在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了一份关于A市的地图。我带着好奇,去了那座有白头山的城市。大巴在蜿蜒的羊肠小道上拐了好几个弯,终于抵达目的地。在出站口转车的时候,一位白发苍苍的大爷大声吆喝着:“地图嘞,地图嘞,巧卖了,巧卖了,两元一份啰,两元一份啰。”我看着他那衣衫褴褛的样子,顿生怜悯之心,给他两元要一份。其实,我并不需要地图,我的背包里就有一份。他咧开嘴笑了,大抵是没猜到遇上一个爽朗的主。这年头,地图难卖,小年轻们都用地图百度,就算买,也挑三拣四,讨价还价。他搓搓手,从一摞地图里面挑出一张最新的给我。我一愣,被这种原始的朴实感动。我在这座城市里兜兜转转了三天,大街小巷,寻了个遍,一座山的影子都没看到,更别提白头山了。我似乎有点明白爷爷闷闷不乐的原因了,这座城市建了高楼、马场、人工湖,只单单落下了白头山。离开的时候,我又在进站口遇见了那位卖地图的老爷爷,他似乎认出了我,扶着进站口的楼梯,慢慢向我踱来。我望着他那树皮般的、越来越近的脸,格外亲切。脑海里冒出和他聊几句的念头,他显得兴致很高,嘀咕着说好久没人主动听他说说话了。他颇为正式地领我来到汽车站旁的广场上,领我找了个空地坐下,他递给我一张地图,示意我拿它垫着,自己却坐在地上。那天下午阳光暖洋洋的,我们寒暄了好多。讲着讲着,他说小姑娘今天天气好,适合讲故事,我给你讲个白头山的故事吧,这话十分熟悉,十几年前的夜晚,我的爷爷也说:“小祖宗们哟,今晚月色好,适合讲个故事。”于是,我在寻而不得的情况下,第二次听到了白头山的故事。
他说他叫来福,几十年前一颗子弹射中了他,亏得名字起得好,才大难不死。可当时他不知道啊,身上的血刺啦刺啦往外冒,他觉得要命不久矣了,一狠心把心爱的姑娘托付给了自己的大佬,就昏死过去了。那时候他心里不甘啊,就求阎王爷,求他再给自己一次活命的机会,再看一眼姑娘,再跟她说说话,哪怕只一句,也死得安心了。阎王爷许是被他的诚心感动,都到鬼门关了,还让黑白无常把他送回来了。一个路过的逃命人,听到了他微弱的呻吟声,救下了他。他昏了又醒,醒了又睡,七七八八花了2个月,才勉勉强强坐了起来。他一好,就找人打听,路过的人都说:“小日本的飞机,轰隆轰隆地一趟,哪还有人啊,活着都靠老天赏饭吃啦!”他不信,不信姑娘和大佬就这么白白搭了命。他想回白头山等,可白头山早没了。他也来来回回去了好几个城市,逢人就问,可找人就如大海捞针。后来他回来了,想到人终究要落叶归根,大佬他们要是活着,肯定会回来的。他在车站做起卖地图的行当,这样,他们一回来,自己就能一眼认出来。他又说,几个月前,有个怪老头,站在大老远看了他老半天,神情怪得很,后来才买了份地图,丢下10元钱就急匆匆走了。
刹那间,关于白头山的故事,我都明白了。我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问他:“那个怪老头,像你的故人吗?”他费劲想了想,摇摇头。听到这,我的脑子嗡嗡直响,这个世上所谓得一眼认出,随着年龄、时代、乡音的改变,也要多看几眼才认出来吧。我不知道爷爷若干年后为什么没去认他的来福,我不想猜想,我以身体不适匆匆告别。来福在我的身后大声地喊:“小姑娘,小姑娘,地图背后有我们家乡白头山的歌哟,下次来,我唱给你听。”我逃难似的坐上离开白头山的汽车,在车上我拿出包里的地图,看见背面写着:“白头山,白头山,山下少年白了头,山上少女何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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