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原歌（上）

   

汨原歌（上）

    “十汨，十原。”

     “在。” 十原和我比肩跪在泓湛堂中央，静静地接受着众师兄殷切的目光——不，准确地说，那些目光是聚集在我的身上，而非十原。

       “我昆仑谷一向深受江湖景仰，是习武修心之圣地，数十载间有不下百名弟子叩门求教，为师不论出身全部收留。但真正被纳入昆仑谷弟子的，却只有寥寥三十六人。”师父抚着及腰的白须，他那幽深沉静如窖藏千年的棠因酒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十汨，你可知道为何？”

       我稳重自信的声音响彻在泓湛堂之上：“我昆仑谷乃天下第一圣地，容不得凡夫俗子与奸佞狡诈之徒。唯有天赋异禀、心境澄澈之人才配得上昆仑谷弟子的身份。”

       师父欣慰地轻轻点了点头道：“十汨，十原，如今你们两个都已满了十五，也学成了足以度日的本领，到了决定你们去留的时候了。此番青羽镇之行，是你们第一次独自去昆仑谷以外的凡间，务必在七天之内取到你们的剑回来，否则，好自为之罢。”

       “是。”

       我们在师父和师兄们的目送中走出了昆仑谷的山门。我提了提肩上简单的行囊，深吸一口山间浸着山茶花香气的空气——这是我梦寐以求的自由的味道啊！昆仑谷周围的山茶花在我没来之前就已被师父清除，师父说，花儿馥郁的香气与艳丽的颜色太过尘俗，不是习武修心的人应该惦念的。虽然我不十分同意这条观点，但我还是谨记在心，毕竟我是师父数十年来最得意的弟子。四师兄十榭曾对我说，他从未见过师父对一个徒儿像对我那么用心，也从未见过向来苛刻严厉的师父像对我那样情不自禁地赞叹。也许我确实天分过人吧，七岁那年，我与十原玩捉迷藏时，无意中进入了师父的书斋，翻开了师父的师父传给师父的一本秘笈，便饶有兴致地读了起来，不知怎的就学会了上面的拳法，从此师父每天亲自传授我武功，我如有神助般一点就通，至于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

       正当我对着一片山茶花出神时，十原清亮如铃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喂，十汨！师父说不要为沿途景色所迷醉，快走吧，我们只有七天时间呢！”

       “急什么！你不觉得这茶花很美么？”我面对着山茶花闭上眼睛，张开双臂，说道。

         “可是……”他说到一半却停住了。

         我睁开眼扭头看他，他的视线温柔地落在了那片动人的山茶花上，一片片曼妙的花瓣倒映在他清澈纯净的瞳仁里，他痴痴地望着山茶花的样子，哪像一个已满十五岁的少年，完全是一副八九岁的孩童的样子！我俩仿佛年纪，他比我早一天进昆仑谷。从我踏进昆仑谷的那一天起，我俩就一直互相陪伴，练功、背书、打水、扫地、嬉戏、闯祸、受罚、睡觉、失眠、互诉心事……我寒冷单调的记忆里，到处都少不了十原的影子。但十原的天分却远远不如我，他天资平平，我读一遍就能记下的文章，他读十遍都背不熟；对于我来说易如反掌的步法，他日夜不停地练上三天三夜仍不会让师父满意；再加上他稚气未脱的性格，让旁人觉得他一股傻气。我十分清楚，此次取剑之行，只是一个借口——想必师父也不愿在他身上多浪费时间。

       “走吧，十原。山势险峻，山路崎岖，得在天黑之前下山。”我拍拍他的肩膀。天资平常也不是他的错 ，这一路上，我一定要尽力保护他，如果我们俩都能按时回来，师父就没有理由赶他走了吧?

       “哦，好。”十原回过神来，单薄的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

       我们像被放出笼的小雀般在山间走走停停，早把时间的问题抛到了九霄云外。不知不觉间，我们走到了一处峭壁前。我探身去看，只见那峭壁几乎垂直，有一股泉水从我们脚底飞流而下形成一道声势巨大的瀑布。我过去自然不成问题，但是十原的轻功不好，这我是知道的。看来只能找根藤蔓制成长绳了。但是这附近只有遍地的野花野草，制成长绳也需很长时间。早知如此，刚才我们又怎会逗留那么久呢？我转身看见十原，他蹙起的浓眉下那对清澈的眼睛楚楚地凝望着眼前的峭壁，我意识到我不能抛下他不管。

        “十原……”我刚开口，他仿佛就知道了我要说什么。

        “你担心我?我虽然不能像你一样飞檐走壁，但过这峭壁还是可以的。”他望着我笑起来，白净的脸颊上冒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小酒窝，使人想起燥热的夏日里贴着湖面而来的清风。说着，他纵身一跳，白鹭般轻盈地跳跃于飞溅的水花之上，偶尔脚尖于石壁上轻轻一点，又飞身翩然下去；眼看将要安全着陆了，谁知竟脚腕一翻，瞬间跌入水中，浪花飞溅，哇哇大叫。我连忙飞身下去，钻入水中连扯带拽地把四肢乱摆的十原拖上岸。他吐了好几口水，又不停地咳嗽到嗓子嘶哑，我却一直在旁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什么都会，现在我才发现我其实什么都不会。

       十原直起腰来，却笑了起来。我生气地推开他，吼道：“你还笑！你刚才差一点就死了！”

       他翘起的嘴角收了起来，脸颊上的酒窝也消失了。他扭过头，夕阳的余晖照进了他清澈的眼睛里。他垂下挂着长长睫毛的眼帘：“这么晚了，盘缠掉到水里了，衣服也湿了……对不起啊，十汨。”

       “对不起有什么用，反正已经这么晚了。咱们去找些柴火烤干衣服，明天早起赶路吧。”我为自己刚才的发脾气感到后悔，语尽量让语气变得柔和。

       一条条火龙争相向上窜，熊熊的火焰把在我和十原的身体和心窝都照得暖暖的。十原和我并肩而坐，享受着这难得的没有师父和师兄看管的夜晚。

       “十汨，你想过你以后的样子吗？”十原仰着头，望着满天眨眼的星星，幸福地问。

        “嗯……你呢？”

        “我嘛……如果这次师父留下了我，我就非常非常努力地练功、读书，哪怕永远不会成为像你一样能赢得大家赞叹的人，我也会一直努力下去，只要我能感觉每天都比昨天更好一点，我就很满足了。”

      “那，如果师父不留你呢?”

       “如果师父不留我呢，我就在这山下的白羽镇种一块地，盖一座很小但很漂亮的房子，在房子周围种下所有我喜欢的花。我会有一个笑靥如花的妻子和一群爱捣乱的孩子。那时候，你就成了闻名四海的汨大侠！你可以随时来我家看山茶花，而我也可以向邻居炫耀：汨大侠是我的兄弟呢！”

       明亮的火光映照在他的瞳仁里，闪烁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光芒。将要入秋，一阵寒风刮过我的脊梁，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睡吧，十原。明早还要赶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