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宁子
1
上学时,老师告诉我们,浙江有个绍兴,绍兴出个鲁迅,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位伟大的作家。
在我的印象里,鲁迅是位古板而严肃的先生,但却喜欢他笔下的小人物,虽然命运都不怎么好,却个个活灵活现,就跟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一样,希望有一天能到鲁迅的故乡去,看看他笔下的百草园、三味书屋,看看乌篷船、社戏,随意走进一家小店,然后像孔乙己那样将手中的硬币排在柜台上,要一碟茴香豆,品味百态人生……
随着成长,甄别能力提高,读了他更多文章,更深的惊诧于,这是一位伟大的现实批判作家。
有一天我在网上读了知名作家的一篇文章,大概是说,鲁迅是他一生中唯一讨厌过的作家,应该让一个特定标签回归作家本身。惊异之余有些矛盾,这和长期以来心里对鲁迅的认知有很大不同,于是不得不回过头来认真反思。
本来这些年国家经济建设高歌猛进一日千里,早已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作为以旧社会批判为主的鲁迅已经过时,理应退下神位。那段时间和身边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忙于生计,也使我渐渐忘却了忘却鲁迅的不快,可对生活满足的同时,内心总生发一种莫名的空虚和迷茫,隐隐反噬。新出现的一些社会现象,使我对这种温水煮青蛙式的沉湎幸福又产生了质疑。
金秋十月,西咸宣传部和西咸作协组织作家去绍兴采风,我们一行十八人,专程奔赴鲁迅的故乡拜谒。
2
虽是雨天,心里却格外虔诚明朗。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这不是我多年记得的故乡?”——鲁迅《故乡》。
寥寥几笔,勾勒出鲁迅自己当年故乡状况。我们来时境况已大为不同,同样临冬季节,没了萧索荒村,瓦舍高楼,一派崭新,虽然雨中,更显葱茏景深。景中我仿佛看到了少年鲁迅,攀爬在树枝,采食着桑椹,远处,传来阿长的呼唤:迅哥儿,吃饭了……
听导游说,为了纪念鲁迅,政府把当年鲁迅卖出去的老屋收回按照原来的样子修葺一新。这并不妨碍我们寻圣访幽。鲁迅纪念馆,深深的厅堂,我是怀着敬畏之心蹑手蹑脚走近他,唯恐惊扰了这位前朝先生。
但还是惊动了一众老少,那曾经一个个鲜活而又麻木的底层小人物华老栓、阿Q、孔乙己、闰土、祥林嫂不知从哪里爬出来,鱼贯串场,尽情展示着民国初年绍兴,哦不,也是关中平原,也是几千年来中国大地上底层人的生存和精神状态,他们各形各色活蹦乱跳,他们佝偻伸手众诉喊冤。
纪念堂中央绿丛围绕端伫着的便是大义凛然的鲁迅雕像,他那标志性的行书一字胡,像一把锋利钢刀,架在那要吃人的大口,让想要觊觎他的人不寒而栗,刀斫斧砍的脸线冷峻坚毅,尽显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背后红色景墙上赫然悬挂着三个鎏金大字:民族魂。
从来没有这么近接触鲁迅,我由心底震撼了。久久凝视,无论是民族魂还是中国脊梁,先生一身荣加如此至高美誉,前无古人。对此自民国以来引发诸多争议,先生生前与无数人骂战,死后又遭人质疑多年,掰开揉碎用放大镜一层层审视,最后发现了什么呢?除了找几条牵强籍口加以弱化掩饰尴尬,只能肃然或悻悻退下。
静静的,我与鲁迅对话,希望把他从怒目金刚的神位拉下来,找到一个硬骨头斗士温存的一面。
从一个侧面我凝睇他的眼睛。目光犀利,抵人肺腑,横眉冷对千夫指中闪耀着怒向刀丛的锋芒,蔑视人间。我心黯然,又绕到另一侧面仰望,啊是的,我终于从他睥睨世态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俯首甘为孺子牛中蕴含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痛彻!一句诗突然跳出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有一种爱,是爱之愈深、恨之愈甚的大爱悲悯。
我不知有多少人来过,和他对视,然后摄取灵光,转过身来面对天下苍生,而是更多人敬畏而来,掩面而去,有没有人真正读懂他呢?
当我准备离开走到门口转过身来时,仿佛看到他微微一笑,那一刻我真正看到了他全貌。是的,除了正气凛然,嘴角还隐隐一丝笑意,一如生前,绝不向黑暗妥协中流泻着胸襟坦荡。
人来人往的参观者中,不乏有趾高气扬者,也不乏风流倜傥者,这其中自会有人嗤之以鼻,不过时代标签而已。也自有人暗中咬牙切齿: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但我相信,那些来吃鲁迅馒头的人不会也不敢和鲁迅对视,因为鲁迅曾有遗嘱,至死也一个都不宽恕!稍有心理暗示的人都怕谶语,足以让人闻风丧胆。
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从民国到新中国跨越了两个时代近百年,他就一直端伫那里,自宋庆龄为他灵柩覆上“民族魂”大旗那刻起,就已经盖棺定论了。
3
我在雨中徘徊,香樟树上的雨滴不时滴落身上。我在想西咸宣传部为什么安排我们专程来绍兴瞻仰学习,而没选一个风光更加旖旎有甜蜜人文气息的地方?
这个时代还要不要鲁迅?
我想起了在焚书坑儒后的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文人备受蹂躏,性格扭曲变形甚至已人格分裂了。没有政治家的手腕,没有经济家的智慧,没有纵横家的韬略,没有军事家的果敢,空有济世情怀,却无敷鸡之力。得意时睥睨天下,落魄时愤世嫉俗,入世媚骨奴相,出世清高不凡,情商有余,智商不足,筋不束骨,只能成为主人家的附庸和帮闲。文人相轻,便过河拆桥,贪慕虚荣就嫉恨刻薄,命运也由此注定。
我在拷问文人,也在拷问自己,同时,也拷问那些菲薄鲁迅的人。
历史上不乏桀骜不驯和标榜风骨文人,其下场大多是颠沛流离,索然孤居。而鲁迅虽树敌众多,既通世故,又明世情,能全身而退,身后还引来万众扶柩送葬,这在当时的上海、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的事,不能不说,嫉恶如仇的他有一种过人的通达洞明智慧和无与伦比的人格魅力,这是为什么呢?
在与历史的对标中,清风拂过,豁然开朗,不难发现,正是鲁迅先生高尚的人格品质和灿烂的人性光芒,铸就了一座“鲁迅精神”丰碑,横空出世,熠熠生辉。
他是茫茫夜色中的探索者,以忧国忧民的大爱,寻找着民族、国家命运的出口,如盗天火的普罗米修斯,高擎新文化运动大纛,以笔为戈,毫不留情地撕扯一切虚伪和黑暗。
他是这个混沌世界的思想者,手执放大镜和望远镜,从高度、微观和远方审视这个世界,洞悉社会痼疾,体察民族心理和国民性格中的劣根性,一身孤勇以手术刀、匕首、投枪向麻木、愚昧、顽劣的社会挑战。
他是个深耕不辍的耕耘者,以甘于清平、乐于奉献的孺子牛姿态,忠于文学创作,精益求精,弘扬着一种世界文坛巨匠的节气精神。
他是向一切丑恶宣战的决斗者,面对世态的模棱两可蝇营狗苟浑浑噩噩,他忧愤深广,疾恶如仇,于身披盔甲的众多围猎者中左冲右突,挥鞭斩将,以毫不妥协姿态去唤起民众觉醒。
那样磊落,那样通透,那样硬气!
鲁迅精神,已超越了历史上所有文人雅士的小情小我,第一次真正根本代表了广众发声,成为划时代的符号、标签、丰碑,如何不被大众拥戴呢?
其实,无论哪个时代,我们都需要鲁迅这种有良知、敢说真话的人,再不能把鲁迅当成一种工具。那些苛责先生作为作家的文章沉闷、灰暗、蹇涩,不适合少年儿童的人,我怎么觉得这在吹毛求疵甚至一叶障目呢?传统古文不这样吗?殊不知鲁迅文章留给世人最有价值的,不在于针砭时弊,也不在于文辞犀利,而是思想的独立性力透纸背,给了我们一颗明辨是非曲直的心,这,是一份宝贵的遗产。他已不是一个专门著书立学的老学究,而是一位集文学、思想、斗士于一身的集大成者,矗立起的人格丰碑至今无文人能踏槛比肩,那种让鲁迅回归作家本位的声音,其实在剥离、甚至在肢解整体鲁迅精神。有一句话:少年读不懂鲁迅,读懂已不再少年!世故,油腻,圆滑,活成了我们最讨厌的样子。
不是吗?在鲁迅离开我们的日子里,难道我们培养的没有演技徒有虚表的戏精和精致利己者还少吗?
鲁迅鞭挞的《一件小事》至今还在上演,甚至尤为过之而不及,已经演变成恐慌老人的社会问题,真是一件小事吗?
勇气和担当,是中华民族绵延千年长久不衰的精神脊梁。昆明暴恐案中,面对几个持刀歹徒,有200多人躲在餐馆一隅瑟瑟发抖,他们的勇气呢,担当呢?你能指望他们的脊梁?
突如其来的疫情中,有人选择逃跑,有人逆火前行。作为交警,我支持儿子誓死上岗,那一刻起他已不再是儿子,和千千万万人一样,成为这场抗击疫霾中平凡而坚强的基石。
我们已处于一个包容社会,有些事物已被千层滤镜修饰得面目全非了,甚至被好事者的伪科学、谣言弄得满天飞,孰真孰假,如花美女背后没准是个抠脚大汉,我们需要一种犀利,去拨云见日抵达真实。如果先生的精神是在一个雕塑里,供人欣赏,那才是先生的悲哀,更是时代的悲哀。魂兮归来!
鲁迅一生都在致力于国民性格改造。重塑人格,别让孩子过早就被世俗的金钱物欲明星偶像熏染迷失了自己,成为远方的哭声,救救孩子……
4
天放晴了。
《野草》杂志社院内湿漉漉的空气格外清新。静默伫立,我想起了臧克家的诗句——有些人死了,但他还活着。
那晚,我结识了乡党麦秸,听说西咸作协来绍兴,特地风尘仆仆从老家赶来,他是一位来绍兴的打工诗人。我即兴为他唱了首家乡秦腔。高亢的秦腔和吴侬细语对话,一样的文学漂泊者,两地奋斗乡愁,那一刻,我们抚掌而笑,仿佛中国的文化早已将两地不同风格融为一体,浸淫其中,枝繁叶茂。
那晚,神州十三号飞向太空,直播厅里很多面孔青春洋溢,热血沸腾。感佩之余,我们也热泪盈眶。
静下心来,这是个创造财富巨人的时代,也是个精神侏儒满地跑的时代,这是摆在我们面前谁也无法回避的现实。
在时间的维度上,鲁迅是渺小的,只不过是万千学者沧海一粟中的一瞬,放在东西方两大文明空间格局上,鲁迅精神无疑是伟大的。因为东方文化更注重强健体魄刚柔并济的内外兼修,他的批判精神需要我们激浊扬清,需要我们砥砺前进,需要我们知耻而后勇。
绍兴,一座人文的古城,一座书写着从兰亭到呐喊,再到和平盛世的古城,在这盛世繁华的背后,站立着无数个鲁迅、蔡元培、秋瑾……
行走在绍兴街头,江南的雨,如同江南姑娘,吴侬细语,婉约动人。
手执雨伞,将自己丢进水乡,随处一眼就是风景。伫立在雨中,看柳叶儿轻拂水面,听细雨轻吻雨伞,和阳台上做饭的阿婆打声招呼,吴语与秦音,不需懂,只需一张笑脸,便可。
漫步在水乡长廊里,街坊邻居只是一堵墙的距离,门前的老藤椅,窗户下的灶头上,咕咚咕咚的冒着香气,拐弯处,高大的柚子树上硕果累累,一把躺椅湿漉漉地静卧在树下,透过通体的颜色,看到了它的年轮,那是岁月给予它最美的模样。
也许唯有置身于江南水乡,才能真正感悟到“从前慢”的脚步,悠然,安然。
雨中,坐在岸边垂钓男子熟练的身影,让我想起了张志和的诗词——“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如此美景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柳袅水娜的一方水土,怎么就培育出与环境格格不入的铮铮铁骨鲁迅?说好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呢?对我的疑问,在河边钓虾的大爷说起鲁迅来,眉飞色舞,兴致盎然,大夸绍兴的山水好。当我问起同在一个屋檐下鲁迅的弟弟周作人时,大爷颓然废色,别过脸去,盯着水面再不言语。
一同散步的美女笑着拉起我的胳膊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呗。我也笑了,她惊奇地瞅着我说,什么事都爱认真,你好像附魂了。
这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一座丰碑,一根耻辱柱。
短暂旅行,一生受用。当我们告别绍兴这座美丽的江南万桥之乡时,忽然想起远方文友嘱托的话,让我代向鲁迅鞠躬,此时的鲁迅故居已掩隐在一派浓绿的林荫中。这座小城孕育出了迅哥儿,又涅槃出一个文化巨人,行走在吴越大地上,行走在中国广袤的原野上。斯人斯地,我向隐没在绿荫中的鲁迅纪念馆方向和这片沉厚、包容、深情的土地,深深躬下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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