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童年发生的事,我们从锈迹斑斑的后门偷偷溜出学校。在土黄色的铁渣之下和一两丛秃顶的野草之上,看不到的是喧闹的花花世界。
外面竟是一条联通外界的街,街道十分破旧,破损的路面用一块金属板补起来,车开过来,哐当哐当抖几下,车开过去,轰隆轰隆地响几声。
刚下过雨,坑洼里有些积水,鞋子把我带过去,黑色的镜面上竟然映出淡蓝色的傍晚天空。天上确实没有蓝,初冬傍晚的盆地总是灰扑扑。
更让人惊讶的是,街旁竟摆了那么多的汽车。我们趴在地上往外看时,看到却是有气无力的青草和无人踩踏的黄尘。
这条街其貌不扬,像随便哪个废弃的工业城市一隅,但很快我们发现,来往的都是豪车。我们从未见过豪车,但满街都是豪车。
是的,没有人,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关着窗的车。
“瞧瞧,那可是一辆“超代”啊!”一辆长条形的黑色汽车出现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圆滑的正方体顶棚架在圆滑的长方体车身上,圆鼓鼓的前后盖那么长,跟默剧里的道具差不多。
幸好我是近视眼,有理由说我看不清它名声大噪的车标,不然又要蹩脚地演一番了。
但它开过去的时候,我们同时为它尖叫了起来。它的速度甚至让我们来不及近距离看清它的标牌,它搅起一阵墨汁雨,我们不约而同地抹了抹脸。
车祸是怎么发生的,我们谁也没留意。
豪车停了好一会儿,车窗玻璃始终没有摇下来,它停在那里,像从一块黑色果冻里传出响亮的咒骂声。然后,它噗噗地开走了。
被撞的是一辆牡蛎车,这年头开这种车的已经很少见了。在我刚有记忆之时,我的爷爷和我讲过牡蛎车的事。在他们那个时代,人们热衷于养贝类当汽车,大街上全是各种各样的贝壳。
有钱人通常不开贝壳汽车,而是开吐着黑烟的钢铁汽车。
贝壳不吃汽油,只是偶尔喝一点海水。后来海也越来越小了,人们就用盐兑水给贝壳车喝。
这些贝类中,最常见的是牡蛎。它们的壳子粗糙而坚硬,能很好地抵抗坑洼路面的打磨。
它们白天变大,夜晚缩小。牡蛎的能力不同,汽车的大小也不同,只有优质的牡蛎才能变得又大又饱满,而大多数穷人的牡蛎车都只能容纳一个缩着身子的人。
白天,人爬进坚硬的壳中,它们就像其他汽车一样突突突地响几声,跑起来。要是太长时间没喝水,它们就变得慢起来,就好像今天的小汽车没了油一样。
但它们都是忠诚的仆人,不会像今天的钢铁汽车一样抛锚,把主人丢在荒郊野外不管。没有了海水的牡蛎车仍然能弹跳着前进,就像袋鼠常做的那样。直到把主人送到家门口,它们才能倒下。
而夜晚它们缩小成平常的牡蛎大小,安静待在家中唯一存放海水的玻璃缸里。那缸淡蓝色的水,装着主人们久远的乡愁。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牡蛎车,它像一个充了气的河豚,顶棚高高地鼓了起来,只有右侧又一大块脏兮兮的凹陷。
我们张大了嘴巴看着微微张开的贝壳盖中的男人试图重新点燃发动机。噗――噗――,它发出用了很多年的老汽车的声音。
熄火两次后,他终于发动了它。牡蛎车从左手边开过来,正准备猛地冲上微微凸起的金属板,只听得突然“嘭”地一声。它撞到了那块铺路的金属板。
发动机噗噗地响着,挣扎着,试图爬到金属板上面去。但噗了好多下,大贝壳都纹丝不动。
它好似想起了自己还有其他的技能,牡蛎纵身一跳,从泥潭里挣脱了出来,我们齐声喝彩。
它在金属板上跳跃前行,实在是够慢的,跳一次不足一米,它落到板面上时发出的竟是柔软的响声,像一块湿面团摔到了板上。
我们目送它远去,然而跳过了金属板,它还是掉进了一处地坑,它的主人试图挣扎出来,它又发出噗噗的响声,但多次熄火后,只听得一声细小的爆破音,牡蛎车再也不动了。
我们齐声喊到“啊――”。
这次,它算是坏了。
我们静静等待,主人从壳里出来: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戴一顶蓝鸭舌帽。
他环顾四周,然后盯着他的牡蛎,嘴角抿起的样子让人以为他在笑,肌肉紧绷的样子,又让人觉得他就要哭出来,像极了我们这个时代某位喜剧演员。
突然,他挥了挥手,那辆牡蛎车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了。此时,男人手中多了一只脸盆大小的的牡蛎壳,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双筷子,他不声不响地吃起来。
他的动作迅速而敏捷,毫不拖泥带水,眼见那双筷子在牡蛎壳周围转了一圈,又迅速收拢,像裹起一绺绺面条,但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尽管眼角还是亮晶晶的。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吃完了一只脸盆大小的牡蛎,然后悄无声息地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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