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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麦子刚收过不久,一茬一茬的麦秸秆摞成一个个矮矮的麦秸垛堆放在地里,像一排排小坟头。秀英站在村头,从这儿可以望见她家的地,地里还有一座新坟,这是今天上午刚埋下的,太阳从头顶滑到半山腰,又一个猛子扎进山后头,昏黄的霞光稳稳地落在新坟上,像是在与这个土地做最后一次告别。秀英不知道自己在村头站了有多久,她只记得那时日头正高高地悬在头顶,那些人将棺材里的丈夫丢进挖好的土坑里,地里就凭空长出一个坟头,他们嘴里叼着烟对始终站在一旁的秀英说,节哀啊。说完便扛起铁锹往村口走去,秀英冲他们微微点点头,远远地跟着他们往村里走,一路上她低着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当她走到村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盯着丈夫的坟头,就像很多年前她在镜子里看到刚刚取下绷带时的眼睛。
秀英察觉自己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又沉又麻,她吃力地弯下腰弓着背拍打两条腿,在发觉自己的两条腿慢慢又恢复直觉后她用手拨弄了几下向右偏的厚重刘海,她终于站起身朝家里走去。她听到村里人在她身后小声议论,她男人李法全死了,她竟然一滴泪都没落,这该是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呢,可怜哟!秀英回到自家院子,将昨晚的剩饭放在灶台重新热上,吃饱喝足后她躺到床上将灯吹灭,也顾不上风挤进门缝将屋里的摆件吹得吱呀作响,她准备一觉睡到天亮,自从丈夫死后,整整一周,夜里她躺在床上是整夜整夜睡不着,睡不着并不是因为别的,是她烦这夜晚太静了,静得让她的心都跳得无力,这无力感像一把手紧紧攥住她的心让她喘不过气,而今晚她感觉到那双手松开了,因此她很快就睡着了。秀英醒来的时候鸡已经叫了三遍,她起来给院里养的两头猪和两只鹅添上饲料,接着她洗干净手坐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偏向右侧的厚重刘海将她的右眼围得密不透风,她将遮挡在右眼前面的厚重刘海拨开,一只畸形的眼睛乍然跳到她脸上,就像她长达十年的畸形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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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的娘家是陈家庄上开面粉厂的,陈老汉两口子老来得女,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模样又生得周正惹人喜欢,只是性子却像个男孩一般顽皮爱惹事儿。秀英十四岁那年,村里有几户人家托媒人去陈家给自己儿子说亲,陈老汉两口子总觉得闺女还小,决计缓两年再考虑秀英的婚事也不迟。
那一年陈家村的村东头有户人家娶媳妇儿,秀英和几个孩子去捡迎亲门口放的鞭炮,一盘鞭炮放完后地上总会留有几个零散的鞭炮还带着炮捻儿,这群孩子们都哄抢着去地上拾,谁拾到了谁就可以放炮啦,要知道一年之中只有年关那几天才能放上鞭炮。迎亲的鞭炮声刚响完,秀英就一头扎进散落的鞭炮“尸体”里寻找残存的幸运儿,她刚在地上发现一个还带有炮捻儿的鞭炮,还没来得及拾起来,那炮突然就自爆了,秀英捂住眼睛哭起来,她的手背上沾满了血,可那血却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秀英被自己的血吓晕了。她醒来的时候正躺在镇上卫生院的病床上,她觉得右边的眼睛前面蒙着什么东西,那东西让她看不清楚东西,她便伸出手准备去摘,多大个姑娘了,别再胡闹了,真不让我和你妈省一点心!陈老汉使足了力气将秀英的手打落,同时打落的还有秀英那颗总是朝气蓬勃、对生活充满激情的心。
秀英的右眼瞎了,时间一长就连眼球也萎缩了,右眼的上下眼睑像是着了魔般得互相撕扯,打得两败俱伤后不得已达成共识,最后眯成一条缝却还张着口子,露出一抹混浊的眼球。秀英便将一部分头发梳到前面来,剪了个厚厚的斜刘海将右眼严严实实地遮起来。秀英二十四那年,李家庄的李法全去她们家拉面粉,李法全一米八的大高个子,五官端正,浓眉下面生着两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虽不善言谈却特别爱笑,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只可惜他父母走得早,哥哥李法轩将他拉扯大,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如今哥俩儿都过了三十岁也不见有一个媒人愿意给他俩说亲,眼看着李家就要绝后了。那日秀英躲在西屋里偷偷瞧见了院里的李法全,他的笑虽然不是对着她,却依然让秀英芳心暗许,她不由得抬起手摸了摸脸上的刘海,厚重的斜刘海像道符纸贴在她右脸上,这是她的遮羞布,为了遮住她畸形的右眼与邻居的说三道四,却无论如何也遮不住她内心深处的自卑与不堪,这是她这辈子都醒不来的一场噩梦。
陈老汉两口子得知女儿的心思后倒也不横加干涉,自从秀英的右眼瞎了以后,村里便再没有人家来上门求亲,眼看着秀英早已过了适婚年龄还待字闺中,心里说不着急那是假的。陈老汉在私下里也问过李法全的意思,条件是让李法全做陈家的上门女婿,李法全欣然答应,只是他并不知道秀英眼睛的事情。陈老汉随后便托媒人将两家的事情敲定,一个月后,李法全和陈秀英结婚了。
尽管村里人在李法全面前闭口不谈秀英眼睛的事情,李法全还是在婚后一个月知道了。那天,他喝了很多酒,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于是他一气之下跑回了李家村。陈老汉自知理亏,也不好去寻他,只好让秀英找去了李家村。俩人的家庭地位随之也开始颠倒,秀英自知爹娘此事做得着实不光明磊落,便事事都顺着李法全,开始的时候李法全因被骗婚一事处处挑秀英的毛病,时间一长,他心里的疙瘩虽然仍旧解不开,最终却还是认了命,说到底也是拜过堂的夫妻,俩人也就顺理成章开始一个被窝里过日子。
心结这个东西就像扎进肉里的一根刺,不管过去多长时间,只要扎进去的刺没有取出来,每每触碰到这个地方时就总会觉得疼痛。李法全平日里没啥别的爱好,就是爱喝上两口,每次去陈家村拉完面再到馍店交完工回到家的那天晚上,他总会抿上几口小酒,虽然他喝起酒来绝不含糊,但在平日里他是绝不会多喝的。当然,村子里每逢有红白喜事时,李法全就会在战场上大露拳脚。因此,在村里的席上总能看到李法全一喝就喝到后半场,别人喝多后都一声不吭地倒头就睡不省人事,李法全喝多后简直像头撒欢的牛犊,整个人都变了个性子,平日里像个闷葫芦,喝多后逮住一个人就没完没了地唠,连说带比划,关键是唠上半天说的还是那同一码事儿,说来说去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了他也不肯善罢甘休,后来村里人只要见到喝醉的李法全,都躲他远远的。
村长的大儿子结婚那天,李法全喝多后赖在村长家死活不肯走,他拉着村长的手一把鼻子一把泪地抱怨,说自己小时候父母走得早,日子过得很艰难,多亏了村里人接济他哥俩才挺到今天,眼看着苦日子就要熬出头来了,前几年却被陈家村的那老家伙设计骗婚,当人家的上门女婿不说,还娶了一个瞎眼的残疾媳妇儿,关键是他们陈家村里的人个个都知道,却把他自己当傻子一样蒙在鼓里,每每想起来都觉得窝囊。说完整个人就趴在地上没完没了地哭。
“婶儿,法全在这吗?”村长两口子正没招儿的时候秀英拉着架子车停在门口喊。
“在这呢,在这呢。”这两个人像是见着了救命稻草似的。“法全喝多了正跟你叔面前说胡话呢。”说完就领着秀英去屋里找法全,掀开帘子就看见李法全整个人趴在地上抹眼泪,谁拉也拉不起来。秀英低头看了他一眼,脸瞬间红到耳朵根,叔,婶儿,给恁家添麻烦了,我这就带他回家。秀英走出门,将架子车推到院里,村长两口子帮着她连拖带拽地将法全弄上架子车,法全还一个劲地哭着喊着不回去。也许,生个娃儿就好了。在拉他回去的路上,秀英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可结婚五年,秀英的肚子始终如死水一般没有泛起任何波澜,正如她和法全的婚后生活。她还是个姑娘时也曾幻想过自己以后的丈夫,那个男人高大威武,知道心疼人,能够让她在生病脆弱的时候可以躲进一个踏实的怀抱,他们还有一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如今这五年的婚姻生活却扼杀了她曾经所有的期待,她根本无法想象这样的日子她还要再忍受几十年,她迫切地想要一个孩子,那将是照进她黑暗生活的一道微光。
在经过几次激烈的争执不休后,李法全终于答应和秀英一起去县医院检查身体,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秀英虽然心如死灰,却将平日里始终弓着的背挺直了几分。秀英手里攥着报告单坐在回村的班车上,一路上他们没说一句话,车在崎岖不平的路上缓慢前行,他们的座位之间隔着一个过道,两侧车窗外面向后倒退的是不同的风景,一边是收割过的光秃秃的庄稼地,另一边是一大片看不见尽头的杨树林。夜里李法全从背后抱住秀英,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丈夫臂膀的温度,只是这温度却无论如何也温暖不了她早已冰冷的心。
“秀英,咱俩以后好好过日子,行吗?”法全在她耳边轻声说。秀英慢慢转过身,借着窗外的月光,她一只眼睛迎上丈夫的目光,她看到的是一刹那的愧疚,还有不得不认命的无奈,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秀英努力扯了扯嘴角,用力挤出一点笑。婚后五年,除了结婚那天,这是丈夫第一次主动抱她,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他心里的一点亏欠,这辈子,他剥夺了一个妻子做母亲的权利。木床和着朦胧的月色吱呀作响,那是由寂静深夜弹奏出的一曲凄婉的奏章。
李法全醉酒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不再只满足于找人诉说烦闷,而是试图用暴力解决这一切,家里任何地方摆放的东西都用来充当他发泄的工具,他将这些东西摔向沉默的土地,由两种无声的物体剧烈碰撞而发出的声响逐渐生成一把火,点燃了秀英内心的恐惧,在她心底滋生出无法控制的惧怕,夜里躺在一张床上,仅仅是听到丈夫翻身的声音,她的身体也会不由自主地颤栗。她开始痛恨世界上所有的酒精,她认为是酒精将她的丈夫变成一个红眼睛的魔鬼,她偷偷将家里的酒通通倒掉,没有酒精的丈夫变得更加暴躁,他开始拿家里用来买种子的钱去买酒,变本加厉地喝,直到有一天他将手里的工具砸向秀英,红色的液体在她身上流成一条溪流,依旧沉默无声,那天,她用一只眼睛在丈夫身上看到了魔鬼。
秀英逃回陈家村,母亲心疼地抚摸女儿身上触目惊心的淤青,眼泪顺着她满脸皱纹流淌。“离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闺女被那禽兽活活打死!”
陈老汉倚在门框上抽着烟斗,烟圈自他头顶飞过,随风飘到屋顶,消失在谁都看不见的远方。“离婚,大不了我和你妈养你一辈子!”陈老汉用烟斗将门框敲得邦邦响。
李法全出现在陈家村的时候,手里提着把镰刀,明晃晃的刀刃在他脸上闪着白光,秀英从丈夫的眼睛里看到愤怒,她曾见过那个魔鬼,秀英瞬间清醒,她看着在一旁不停抹泪的父母,他们年迈得已经不得不靠相互扶着才能稳稳站在那里,秀英不敢犹豫很久,她跟着李法全又回到了李家村。秀英不止一次想过,是不是只有死亡才能让这一场噩梦醒来,可她不敢去死,一想到已经年过花甲的父母,她的心就针扎似的痛起来。她抚摸着眼前的刘海,坐在镜子前看着藏在刘海后面那双畸形的眼睛,她看到恶魔之光一闪而过。
秀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晚上,李法全又一次喝得烂醉,他的拳头像冰雹一样落在秀英身上,疼痛爬满了她的身体,她从家里跑出去,丈夫抡起木棒边追边骂,那晚的月亮像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般残缺不全,不足以照亮脚下的路,丈夫在踉踉跄跄中不慎跌进村头的一口枯井里,秀英听到身后的异响时停下脚步,她听到从井底传来丈夫的呼救声,那声音逐渐变成凄惨地哀嚎,像是猎人枪口下的狼在做垂死挣扎,她壮着胆子慢慢挪到井口,迟疑不决地趴下往井里看,井里是无尽的深渊,她觉得那深渊仿佛是一把巨手想要将她拖下去,她吓得浑身打了个冷颤连忙站起身离开枯井,身后愈来愈微弱的呼救声被村里此起彼伏的狗吠声掩埋,被黑夜吞噬殆尽。秀英一路小跑回到家时,她发觉自己的双腿一直止不住地颤抖,她没有脱掉身上的衣服便躺进被窝,可腿还是抖个不停,她只好从床上下来坐在镜子前,将自己的刘海从脸上拨开,她看着镜子里那只畸形的右眼发出凌厉的笑,那笑声随即又被哀嚎声取代,黑夜被她搅得不得安宁。
第二天,李法全被人从枯井里捞出来的时候浑身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精味儿。秀英将丈夫的身体擦洗得干干净净,拿出剪刀将他藏满污垢的指甲修剪整齐,把他已经多日未修理的胡子剃干净,最后给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那还是当年秀英第一次见他时他穿的那件,那时候的他不善言谈却很爱笑,一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好看的牙齿。她就是因为他那口好看的牙齿才喜欢他的吧,可这个男人又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一个魔鬼的呢,秀英望着眼前的男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是她如今也没心思再去想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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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从镜子里回过神儿来,她如今已经三十多岁了,二十年前因为一场意外她失去了一只眼睛,十年前她又误入一段残缺的婚姻,如今一切都恍如隔世,恰似一场梦。她想起多年前村里戏台上的说书先生有一回讲到红楼梦,“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如今看来世上的事果真都如书上所说,只是她觉得她这一生真的太过漫长了,这梦不知何时才能醒来。她将厚重的刘海重新梳回到后面露出右边的那只眼睛,她不想再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了,她才三十多岁,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她还有很多选择,仅仅是少了一只眼睛,生活不能是畸形的,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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