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虽道是人生风流须得及时行乐,但奈何人总是身处于这浮世之中,浮浮沉沉随水流,有时由不得自身。在钱塘享尽长假的游信被圣上一道圣旨打破了平和,游信受诏得即刻回长安任职,圣旨下时,游信正坐家中喝茶,早已闻讯的他无奈抖抖袍子回头看了老爹一眼,道:“他说人生该风流,可这风流可不轻易求得罢。不过爹认为,若是他,会何如?”游迭行拍拍儿子的肩道:“若是他,只会拿名利来奉酒。”“哈哈,爹说得对,也罢也罢”游信摆摆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圣旨接后游信便着手启程,几乎什么没拿就带了一件旧褂子,走前又去了一趟娘亲的坟前。“娘,孩儿这一别又不知多久可见,只愿你保佑孩儿早日寻得斐然。”话语刚落,不经瞥见旁边那座新坟,“悠闲之墓”游信轻念,踱步过去,轻轻抚上墓碑的刻字,“阁下以为悠闲二字当如何呢?”四周寂静,游信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坐在墓碑旁,抚着刻字,过了许久,他才轻笑说道:“我信你没有那么快就可寻得悠闲,斐然。”
一路奔波劳累才好不容易抵达了长安,刚入长安郊区附近,忽的天空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此雨势之大只叫人惊叹万分,天空似开了个口,源源不断的水流就倾注而下,不消时分,路上积水已湮没了整个脚,游信一行人实难前行,又思量着已到了长安,便着人去向皇上通报,自己就暂且留在这里。随行住了间小旅店,奈何这倾盆大雨又狂风大作的,屋子正中已有漏水迹象,房间内呆不得,游信干脆搬一个凳子坐在门前,像个看门老汉,看着眼前家家店铺紧闭大门,雨势冲得眼前已烟雾缭绕。这一幕若是被朝中人看见且得讥笑一番了,堂堂游太傅竟得寄宿于摇摇欲坠茅屋之下。游信正晃神着,忽的感觉眼前有人影闪过,那张脸太过熟悉,让游信的心咯的一下跳漏了一拍。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季斐然,即便他一身素衣,也盖不住他那份风雅潇洒,即便被瓢泼大雨淋湿面容,也不影响他那张美得惊世绝伦的脸。那人从他身前跑过,背上还背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躲进一家店铺前。那人刚放下背上的孩子,便拽着那孩子的耳朵道:“你这小泼猴,当真要折腾死我了。”小孩子似真似假的大叫着疼喊:“季夫子,季夫子,你人最好,这大雨,我就怕…怕被冲走了…”说着一脸委屈样,那人叹口气,弯下腰,揉着膝盖处。
游信忽的一下就站起来,直愣愣的就朝着那人走过去,雨水湿透他一身,眼前愈发模糊,直走到那人前,定住。那人本弯着腰,见面前有人便直起身来,一看,也定住。不知何时,倾盆的大雨已止住,季斐然旁顽劣的孩子不见了踪影,行人开始多了起来,唯有游信和季斐然并肩站在屋檐下,各有所思。过了许久,季斐然打破了僵局,他转头对游信浅浅一道:“游大人,好久不见。”游信也转头,盯着季斐然看了许久,最后悠悠笑道:“季大人”说罢猛地抱上他,“你让我找得好苦”他在他耳边低低说道。季斐然没有挣扎,仍由他抱着,路旁不禁有人偶有侧目,游信全然不顾,只紧紧抱他,似要将他融入骨子里。直过许久,游信才放开他,却只瞧见他脸上一抹苦笑,脚微微的似乎在抖,游信这才猛然想到了什么,全然不顾季斐然挣扎,强行的将他打横抱起,进了旅店内。同行的人瞧见游信进屋来,一看见游信怀中人便震惊到骇然,当年季斐然“死”得也风流,朝野上下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季大人为了当今圣上英勇牺牲,走得壮烈,如今又瞧见这活脱脱的人,当真是见了鬼了。
游信把季斐然抱进里屋,着人打来热水,拿来毛巾,游信拿着冒着腾腾热气的白毛巾蹲下来,用毛巾把腿裹住,轻声道:“斐然,我曾要你多爱惜爱惜自己的身子,可你看如今,真是笨得要命。”季斐然听罢手拽紧了袍子却轻笑道:“是是是,斐然哪里及游大人厉害,当年下那牢狱之时,这身子就废了,哪里还爱惜得来。”游信的手一抖,拿着毛巾起身,再去沾点热水,一边手里动作着,一边说:“斐然,你可还在怨我?”季斐然沉默了会才开口道:“岂敢岂敢。”游信叹口气,将温热的毛巾捏好又蹲下敷在季斐然腿上,道:“你怨我也自然的,我也怨我自己,休假当日我便启程去那人的地方找你,岂料你早已不在那里。我在想,若当日我随你一同去了,才是好,现在才追悔莫及,当年怎的就放你走了。”“呵,游大人现在这番话当真好笑,当年若真随我去了,这高官名利可就得见云烟了,只怕如今又得悔了,游大人可哪能放得下这番权与利。”游信轻轻揉着季斐然的腿轻轻道:“放得下的。”“嗯?”季斐然略皱眉看着游信,游信笑:“斐然,人总是要失去了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追名逐利以为那便是自己要的,可自你走后我总在深夜里想起你,想起与你初见时你便对我道‘与其车尘马足,高官厚禄,不如在良辰美景团圆夜,行扁舟,赏垂柳,笑看人生,一世风流’。想起那一日在船上我也是做着如此的事情,那些你我的过往如片段般从脑海中不断闪现,那时候我多想你就在我身边,这几年的日日夜夜我没有哪一刻不在想你。斐然,我也曾执着成痴,是你教会我如何去爱。”游信一边说着,一边握住季斐然的手。
季斐然愣了,一向风流倜傥的他脸上少有这番呆愣的表情,过了许久他才愣愣的说道:“真是作孽啊,子望,你若早几年说这句话我就不必遭那么多罪受,我不怕受那皮肉之苦,我就怕自己因爱成魔,齐祚走了也罢,若你也弃我而去,那我就…”一边说着忽的就哽咽了,游信抬头,看见一行清泪从季斐然眼角滑出,游信震住,他,竟然哭了。
游信卷下季斐然的裤脚,起身将他拥入怀中,道:“斐然啊斐然,都怨我,你该怨我的…”季斐然拽住他的衣服喃喃道:“当初你把我弄得二二糊糊,也不知你到底是何意,我不过为等你一个答案竟这么多年,你真是个王八蛋,小兔崽子!”游信无言,想着若非这场大雨将自己困在这里,他们恐怕真得一生就此别过,从此各自断肠天涯,想着太过后怕,只得将怀中抱得更紧,怕一放手就丢了。
贰
夜幕降临,浓黑如泼墨倾洒向整片大地,倾盆大雨后的天气微凉,两人斜坐于屋顶饮酒赏月,夜空漆黑一片,唯月亮四周明亮,黑云在月旁浮动,月光隐隐绰绰散在二人身上。季斐然身上披着件旧褂子,正是游信离家时唯一所带。季斐然抚着褂子道:“真未想到你竟然带着它。”游信替他又掖了掖褂子道:“从爹那里接过它时我就知这是你的,这香气除了你,别的身上都没有。”季斐然一笑:“那是因为我花酒吃得多了,自然就香了。”游信也笑,一边揽着他到怀里,季斐然又继续说道:“子望,那时我真以为自己命数已尽的”游信手里一紧,声音微抖的道:“那,你如今身子可好了?”
季斐然慢慢将头靠在他胸前,“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斐然,你好好的说”游信几分正色道。季斐然点点头说:“到你家时身子已然不行了,我在钱塘休养了几月便离开你那儿,思忖着该去长安找你,终究想听你一个答案,半路上遇上一个江湖游医,模样长得有几分姿色,未料及还有两把刷子,竟把我给治好了,只是…”游信问:“只是什么?”季斐然意味深长的道:“只是再行不得房事。”游信一愣:“此话当真?”季斐然面露难色:“那可不,以后我们游大人可怎么办啊~”游信听罢陷入了沉思片刻后道:“若果真不行那就不行罢,我…也无妨,还是你身子要紧。”说罢却只听见季斐然在旁大笑两声,“哈哈,瞧见游大人这面色斐然着实开心啊”说罢戳了游信一下道:“骗你的罢,只是那游医也从未动过这种刀子,不知我到底能活几年,他说若过了这头三年,估摸着就没什么大事了。”游信皱了皱眉,不禁捏了捏季斐然的脸道:“那便好,哎~来,斐然我敬你一杯。”游信说着举起酒杯对明月,季斐然浅笑也举起酒杯道:“游大人何故敬我?”游信清清嗓子,义正词严道:“一敬斐然疏放轻狂,二敬斐然长命安好,三敬斐然痴情不变。”“呵”季斐然低笑一声,转着手中的酒杯“那好,那我也敬你。”游信挑眉斜眼看他欲等后话,只道斐然在他怀中开口:“一敬子望虚伪深藏,二敬子望信步官场,三敬子望人情两忘。”说罢自顾仰头一饮杯中酒。游信面露难色,缓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悠悠的叹口气,气息中无奈、辗转……
月光从云层中躲闪而出,黑云渐渐退散,有微风带着雨后的清凉拂过两人的身旁,季斐然不自觉向游信怀里躲了躲,游信用两只手臂环着他。“斐然啊我知你怨我,不信我,可我愿意等。你等了我这么几年,我愿意等你一辈子,反正我这辈子就折你这里了。”季斐然转头看他,他的目光澄澈,深情的望着他,不似以前那些年他的目光中总携带着算计,阴谋,虚伪。季斐然笑了:“还是别等了吧,就现在,我也禁不住你等的。”游信心里一喜,手里不禁用了点力握住他,“斐然,那你可是应了?”季斐然点头“应了,早就应了,我这辈子前半生在齐祚,后半生就折你这儿了,不过你可怪我给不了你一生?”“不怪,我前半生在官场上,后半生给你,咱们互不相欠。”“子望”“嗯?”“可皇上那儿…他定是以为我死了的。”
……
季斐然也忘了是什么时候从屋顶上下来的,醒来时天已微微亮,长安的郊区清晨清静异常,游信在身旁用手蛮横的揽着他,季斐然有些恍然,想着之前他和他的第一次,醒来后便将游信从床上踹了下去,只是这一次,他再没了勇气将他踹下。时光境迁,他们之间经历太多,他季斐然再也不是当年风流成性一心执念齐祚的人了,而游信也再也不是当年虚伪造作得精明利落的人了,他们似乎都变了。季斐然还出神中便听见游信沉沉的嗓音:“想什么呢,斐然。”斐然抬眼望他:“子望啊,我们都变了。”游信笑:“是变了。可你觉得以前有什么好?”“以前我就喜欢你那么虚伪和我的风流自称一对。”游信浅笑“斐然,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们之间有了一个东西。”“什么东西?”“爱”季斐然听罢,表情也有所缓和,嘴角开始缓缓的有了弧度,游信继续道:“因为爱让我们有了羁绊,你不再洒脱,我也不再…狠辣了。”说罢游信放开他,起身,从木桌上拿起了一样东西递给季斐然。
斐然接过,是一个信封,信封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辞呈”。
叁
季斐然将辞呈放置一旁静默许久道:“子望,你大可不必如此的。”游信反握住他的手道:“斐然,你可知你我之间原本存在着千万种可能,当初你我便是因执念阴差阳错,当年的你我要是肯多说一句我们之间便不会是这种结局,可幸好你回来了,一切的苦都值得。”
“这几日我总在思索,你说是名利好还是情欲好。斐然啊一切都抵不过风流二字。”
“你可愿与我…”
“且随风流。”
季斐然眼眶一湿,时光恍若回转到多年前,齐祚问他,“斐然,我们辞官归去可好?”那会儿他直摇头,“我们发过誓,要为国捐躯的。”后来齐祚死了他活着,而当年想走的人明明是齐祚,季斐然从不曾想一语成谶,他在城门下饮酒买醉,不断地想,若是应了,应了便好了。他人总以为季斐然是爱着齐祚的,就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是后来遇上游信,他才明白当年的不应便是因为爱得不深,齐祚走后的崩溃,全来自那份噬人骨髓的愧疚。
而如今,游信也拿着这份辞呈在面前,问他,斐然我们辞官隐去吧,他却恨不得立刻点头,季斐然叹口气,“叹什么气呢。”游信过来轻揽住他,他把头靠在游信肩膀上,“如今我算是明白了。”“明白什么?”“我这辈子全折你这了。”游信手里力道一紧,他直起身望着季斐然,“这话?那,那齐祚?”季斐然摇头,“年少不懂情爱,莫非你还不懂?”游信竟是嘴角微弯,仿佛是笑,季斐然却觉得惆怅,“这不划算,你的前半生给的官场,却换了我这辈子,这买卖,可不划算。”游信猛地抱住他,“得之斐然,乃我之幸,斐然你摸摸,虽然我前半子在那官场沉浮,但我这颗心除了你,从没给过别人。”
季斐然也慢慢的将手环着面前的人,这个人,彻彻底底属于他的了。
“子望”季斐然甜甜一笑,游信却不似以前那般正道,未及季斐然送上香吻,那唇便被游信狠狠咬住了,好你个游子望,原个过去都是假正经,季斐然被游信吻得晕乎乎的,也不忘腹诽。
一朝春色撩人,二人俱折腾到下午才又起了床,“可恶……”季斐然又想踹他一脚,可脚伸到他那儿又变成了轻轻的挠,本还在熟睡的游信醒过来翻身压住他,“怎么季大人?还想小的继续伺候吗?”季斐然拍了下他,“从我身上下去,压死人了……”游信笑笑在他脸上啄了一下,“身子还行吗?”起身,从地上捡起散落的衣服,“要不要我伺候你穿衣。”季斐然红了脸,拽了被子,“不用了,你穿好就出去。”
打开房门,历经暴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游信果然在门外候着,瞧着他出来,上来扶着他,季斐然打开他的手,“做什么,像我睡遍青楼的,什么没见过。”游信依旧上来伸手到后背,替他轻轻揉揉腰,“你睡没睡过,我最清楚不过了。”
季斐然一时羞臊,却奈何游信手里的力道轻重有度,也便由他去了,“饿了吗?我们去吃吃饭?”这才发现,肚子里已开始不听话地呼喊。“说起来,你走这里,是要回京吧?”“原本打算回去的。”“那你现在怎么复命?”“我已差人把我的信呈给圣上了。”“你都不面圣,便拿一封信打发皇上?我可不信他会轻易放过你。”
游信和季斐然走在路上,那场暴雨后的街道又焕出了新的生机,路过的人见着季斐然的都有礼道了一句,“季夫子。”游信肩膀一抖,季斐然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许笑。”游信用手捂了下嘴,“想不到啊,你竟然也会一本正经成了季夫子。”这人,真是可恶,季斐然抬起了脚,又碍于街道上的形象便放了下去。“不过拿个看家本事谋生,有什么好笑的。”“不,子望只是特别想瞧瞧季大人教书的样子。”季斐然眉毛一挑,“星芳斋”是他们这儿最贵的酒楼,抬脚便走了进去,这小兔崽子,今儿个不把你钱袋子榨干,我不姓季。
选了上好的厢房二人对坐,“客官来点什么酒?”“要断肠穿心酒。”季斐然答到,“这……客官……咱们小店……”“无事,我们不喝酒,上两杯龙井。菜就按照这公子点的上吧。”“得嘞,客官您稍等,菜一会儿就来。”
“怎么不喝酒,我可指着不醉不归呢。”季斐然说道。
“你身子不好,以后都少喝为妙。”
“哼,”季斐然偏头,“无酒无人生,游大人懂什么。”
“是是,承蒙教诲。说起来,今晚便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吧。”
季斐然回头看他,“我那儿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一个小茅屋。”
“我去看看,我不在的这些年,你可有金屋藏娇。”
“藏什么娇!你以为我跟你似的,拿别人感情玩玩。”
“这话可不像季大人嘴里的。”
季斐然一气,“是,我藏了,藏了好多呢,我就怕游大人去了,被吓着。”
游信的手摸过去,“斐然,别恼别恼,我就想去你住的地方住住,觉得踏实。带我去吧,斐然……”
两人还在耳语厮磨,龙井热茶先扑香上桌,季斐然端起茶来轻抿一口,“嗯,好茶。”想起来这嘴里,也是好多年未喝得这清香茶韵,“放心吧斐然,这些年我也攒了些银子,咱们挑个好地儿住下,总不会亏待你。”
“这茶还是我在常及那儿喝的最好,常及那老头儿手里总有好茶。”
游信神色沉了沉,“常及倒台了。”
“我知道,在我死后不久嘛,说起来还得多亏我。”
“斐然……”
“无妨,我早就看开了,只是你和皇上密谋这么久终于扳倒他,皇上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做了这些事,皇上不借着你手继续重整朝纲?”
“你放心,我和皇上有约定。”
“有约定算什么,我和皇上还有亲密关系,他还不是一样要我死。”
“什么?你真和皇上?”游信咬牙切齿。
“刚刚谁在说我和谁有没有,你不是最清楚吗?你这呆子。”
肆
酒足饭饱后,季斐然摸摸肚子从酒楼里出来,看见游信的钱袋依旧鼓鼓囊囊,不满的嘟囔,“怎的就吃不空你。”夜色渐暗,游信用宽大袖袍盖手,轻轻握住他,“吃空了我,以后谁养你?”被喂得甚饱的季斐然也不挣扎便由他去了。
小镇亮起灯火,照亮路上人影一双,街边商铺显出疲态,半边木门板靠在一旁,唯有街头小馄饨店,烧灼着滚滚热光,似对岸的萤火在发烫。“这里比不得京城,晚上便鲜有生机。”季斐然说道。游信却觉得难得自在,“正好,我可以借着夜色牵着我的斐然。”握住他的手更用力了些,把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手这么凉,可是旧伤犯了?”季斐然摇头,“天冷手脚就容易冰凉,老毛病了。”游信把手游进他的指间,十指相扣,“我给你暖暖。”“与你同行来的人呢?”“嗯?”“回京任官,总不至于一个人。”“都打发回京了,我这不留下来陪你。”“可是……”“好了斐然,”游信停下来,用另一只手摁了摁他的额头,“这些事就交给我,你现在便安心带我去你那里就好。”“真要去?”“去的。”“我那里很破。”“你瞧着我是会嫌你?”
如此三言两语,季斐然到底拗不过游信,还是带他去了自己那小房子。房子虽偏还算得清静,房屋内一床一桌一扇一镇尺,季斐然上前把被子理了理,“看见了,你若执意留这里,怕是都没地儿睡。”游信笑,“无妨,我看这很好,与你挤挤便是。”
游信却不急着与卿共眠,走到书桌前摊开宣纸,镇尺一压,徽墨一碾,“斐然,不如我给你描幅丹青?”季斐然也不忸怩,打开扇子一掀衣袍,“来幅美人半遮面。”游信却摇头,“怎的,我不好看了?”季斐然问。“不,你这么安静坐着就挺好。”季斐然到底是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当真规矩坐起来。他仔细看着游信眉眼,游信亦然,便是相逢已数日,就这么望着他时也觉着不可思议,像是仍不相信他们还能活着再见。
季斐然是打定主意重新过活的,打定主意再不去见游信。生死这么走一遭,若能借此放下那便放下,可是他心里明白,就是这么走了一遭生死,才放不下。可是他又如何去寻他,季斐然已经死了,顶着这面孔再去京城,又得掀起腥风血雨,就浑噩着活到了现在。可是见着他第一面时,他心里就已经想着,除非死,再也不分开了。
幸得上天宠幸,我季斐然算圆满了。
想及此,季斐然嘴里不禁弯起个角度,那角度就浅浅地刻进了画里。游信勾完最后一笔,颇为满意的点头,“斐然,不如由你题词。”季斐然走过去,看见画中男子书生气意,秀气脸庞跳动在烛火下。“这模样,倒连我自己都不信,原来我在子望心里这么好看。”游信只放下笔从背后环抱住他,“题个词吧。”季斐然拿起笔,
“与其良辰美景团圆夜,行扁舟,赏垂柳,不如得一人举案齐眉,偕老白首,且随风流。”
“妙哉妙哉。”游信咬着耳朵说道,“我们这就且随风流吧。”
这般风流自然是到床上好好述说,正当二人意乱情迷时,季斐然恍惚中听见游信说道:“斐然啊,悠闲二字到底凉薄了,我看风流之墓最好不过。”季斐然当时脑子一炸,想惊呼着,原来你都知晓,话未出口,却被游信带着去了另一处快活之地,那些纷扰的恩恩怨怨,前尘往事也变得无甚紧要,紧要的是,你我,在这短暂的岁月里依旧活着,那些当年未曾开口说的话,现在我们终于可以一表衷肠,那些错过的,不曾错过的,都不及未来是你我一起拥向死亡。
只是季斐然从没说过,那个行刑前的晚上和拖着残缺身子到游信家里的每个夜晚,在耗尽了所有漫长等待,却盼不来他的身影的夜晚,原来他是害怕的。季斐然一世自诩不畏生死,齐祚走了是心如死灰,可是从未感到害怕。没有游信的日子里,他竟会害怕到浑身颤抖。
害怕游信再找不到他,害怕他就这么死了被他遗忘,所以他立了个悠闲之墓,却从不悠闲,即便是季斐然再不愿承认,心的指向比谁都还明确,他是爱着的。
深深的爱着这个人,爱到不甘心亲赴黄泉,吊着口气也要活下去。
“子望……子望……”
“我在这儿。”那深情的呼唤换来切实的回应,实实在在又有力的回应。
“还好……还好我等到你了……”
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玕影。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
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
伍
醒来的时候季斐然浑身酸痛,床小的缘故,自己几乎挤在游信怀里,被他蛮横的揽着,树边鸟雀已经叽喳吵叫,他蹑手蹑脚从床上下来,昨晚作的画还掉在地上,季斐然捡起来,看着画中人嘴角的浅笑,不禁也心里一暖,小心卷起插进画筒里,转头,看见床上的人已经眼睛瞪得贼亮。
“醒了便下床,盯着我作甚。”季斐然说道。
游信撑起半边身子,“醒来瞧见一俊俏公子,正思索着是谁。”
“不和你玩这些游戏,快起来。”季斐然伸手想拽他起来,不想被游信大手一拽,又拽回床上,“别闹,我今个要去学堂。”“是了,如今是季夫子不是季大人了。”季斐然收拾好东西洗漱完,瞧见游信也起身穿好了衣袍,他上前替他理了理衣领,“我得走了,不然就迟到了。”“走,我与你一道。”“你要去学堂?”“你可想我去?”季斐然心里也不明了,他以前可是个风流尚书,现在去了怕游信瞧笑话,可是夫子做久了,自是觉着教书育人也颇有番趣味。游信笑笑,“我陪你吃早点,手里还有些事需要处理,事出匆忙,总需要打点。”说罢,又附在他耳边说道,“我不会笑话你,你认真的样子也很好看。”
季斐然也回他邪邪一笑,心里想着,小样,还想撩拨我。授课时听着学童在耳边背书,“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转头看向窗外,竟有些晃神,时节已过了深秋,快入冬了,经历过生死劫的季斐然很是明白,生命里少的总会补上,生命中多的,总会被拿走,得失平衡,他不确信这番的相遇是未来会失去还是现在的得到,“游信”不自觉喃喃念道,就连童子停了声响也未曾察觉。
“夫子夫子……”被唤回了神思,看着面前一干孩童的目光,季斐然轻轻笑了。
……
“夫子慢走。”
“季夫子明日见。”
季斐然出了学堂便瞧见远远站在树下的游信,快步走过去,“子望,等多久了?”游信替他接过书袋,“刚到。”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季斐然默然,过了片刻,游信说道:“你可喜欢这里?”“嗯?”季斐然偏头望他,“你若是喜欢这里,我们便留在这儿,你若是还想看看其他地方,我们便去寻个更好的地界。““京城那边……”“我不曾娶亲,在京城自是孤身一人,那宅子我打发下人处理,皇上那边不日便可下圣旨了。”“圣旨……说什么?”
“游太傅,亲民之吏端重循良,教忠励资,敬之忱聿,隆褒奨。辅臣政功,念起长积劳成疾,特许归山。”
季斐然手一抖,“当真?”
游信用手握了握他,“自此你走后我便日益提不起精神,那会儿我上天入地寻你,快废了朝事,我提出辞官,被皇上拒了回来,后来他应我,若是我能寻得你,便放我俩归去。”
“他竟然会……”
“其实,大概皇上也觉着欠了你。”
季斐然笑了,“也好,当初若知道拿命换这个结果,也就不会觉得亏。”
“所以,你就大可放心的随了为夫吧。”
季斐然没回他,夜色暗了下来,他看见街道处那馄饨冒出的热气,正像昨晚喝酒归来,在街边一直闪烁的光。他指了指馄饨店,“今晚不如吃这个。”游信点头。
“小二,要两碗二两馄饨。”
“好咧~客官您坐。”
馄饨上桌,那热气越发蒸腾,游信含笑看他,“你不吃吗?”“吃。”却没有动作,“你又玩什么把戏?”游信只把碗里的馄饨又夹了几个给他,“你多吃点,这些年怎就不会照顾好自己。”“太多……吃不了了……”“年前随我回一趟钱塘可好?去看看我爹。”季斐然没吭声,“我看那悠闲之墓也该拆了。”季斐然抬头,“我……”游信轻抚上他的脸,“你什么也不用说,斐然,谢谢你。”
夜晚行人二三,两人一桌对坐,在天地月色注目下,在万间繁华喧嚣里。
谢谢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我终于寻得你。
“冬天快到了。”
“要是腿冷我可以一整个冬天抱着你。”
“滚。”
END.文/苏妍
作者有话:原著为天籁纸鸢的《犹记斐然》(《风流》),因为觉得太虐,所以自己承接原著一些剧情写的续文,想来应该是不会侵权的,如有侵权删。
愿各位看官满意~
网友评论
我是很喜欢的,篇幅较长,却笔触悠闲好似挥洒。一些外景描写都暗合“且随风流”之意。薄情转是多情累,所幸的是,风流尽是风月,最后依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