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偏爱那些属于宗教的矛盾,它不是单方面的属灵,而是两个极其伟大纯洁的感情必然的碰撞,这比一般的矛盾还要美,其实不必追问,也没必要逼他给宗教打任何标签,《红字》究竟是对宗教束缚的批判,还是对渎神者软弱的嘲弄,其实都不重要了,单单是尽善尽美地将这种矛盾展现出来,就足以有一种宏大壮烈的美感,那美感冲击心灵,它的目的就达到了。创作,说到底,原不是为了揭示某种道德,而是展现美。《红字》更是如此,作为一部小说,它没有曲折回环的剧情,没有荡气回肠的生离死别,而是通篇充满了对灵魂的叩问,然而它不作审判,它发问,却仿佛并不期待回应。
一、海斯特 白兰
海斯特是那个年代西方观念中最“可爱”的女性,她敢爱敢恨,并因着爱而获得巨大的勇气,走上刑台、终生佩戴红A字、与牧师逃走等等,她是宗教规矩的破坏者,但她的敌人,与她的武器一样,都是崇高圣洁的,矛盾就从这里开始纠缠。
“因为圣像中那圣洁清白的母性怀中的婴儿是献给世人来赎罪的。然而在她身上,世俗生活中最神圣的品德,却被最深重的罪孽所玷污了,其结果,只能使世界由于这妇人的美丽而更加晦默,由于她生下的婴儿而益发沉沦。”
圣子耶稣降生,乃是为了承受最深的痛苦,因人是有罪的,所以人的死乃是应当,并不能抵他们的罪,于是要耶稣这个完人来被钉上十字架,他是最不该受苦的,却偏偏为了不值得爱的人类受苦,这是何等深沉的痛苦,每个基督徒想到这,都当受到巨大的感动。而此时,同样美的海丝特,同样抱着一位婴儿的海斯特,却在某种意义上是罪的化身,那婴儿也成了罪的铁证,何等反差。海丝特身上是有不少圣母光辉的,全书最后,提到她曾以为自己是位殉道的女先知,因她确然承受了宗教给予她的最圣洁的折磨,然而,这自负终于在平静后的理智中安然消散“将来宣示真理的天使和圣徒必定是一个女性,但应是一个高尚、纯洁和美丽的女性;尤其应是一个其聪慧并非来自忧伤而是来自飘渺的喜悦的女性;而且还应是一个通过成功地到达这一目的的真实生活的考验显示出神圣的爱将如何使我们幸福的女性”。啊,这段话使我何等感动,我看到了怎样的生命!痛苦使她倚靠宗教,愈发虔诚,但这是不对的,这样美好的善良竟是不对的!一个真正圣洁的女性,她要从头到尾洁洁净净,守着清教徒的戒律,她必得幸福,得以昭示天父伟大的爱。海丝特分明对世人显示出伟大的善良:
“海丝特除去在打扮孩子上稍有花费外,她把全部积蓄都用在了救济他人上面,尽管那些入并不比她更为不幸,而且还时常忘思负义地对她横加侮辱。她时常替穷人制作粗布衣服,而如果她把这些时间用来发挥她的手艺,收入原可以更多的。”
“她事事忍让,确实是一位殉道者,但她不准自己为敌人祈祷——她尽管宽宏大量,却唯恐自己用来祝福的语言会顽强地扭曲成对他们的诅咒。”
这大概是海斯特在宗教中获得的慰藉吧,她照着上帝的意指帮助穷困者,苦行式的善良,不为赎罪,不指望收获尊重,仅仅是为了再靠近上帝一点。
“这红字烙得太深了。你是取不下来的。但愿我能在忍受我的痛苦的同时,也忍受住他的痛苦!”
在这里,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无法搞清楚,海丝特到底忏悔了吗?她忏悔了什么?相比丁梅斯代尔牧师,海丝特的矛盾其实是可以得到解决的,如果牧师愿意,她会毫不犹豫丢弃宗教的惩罚,开始新生活的。她以全然牺牲的态度守护丁梅斯代尔、守护上帝、守护善良,她知道自己犯了罪,但好像并不认为自己对牧师的爱是污秽的,相反,她认为这爱纯真无比,她要牧师随她逃走,以此来减轻他的痛苦,这是罪,是进一步堕落。在这种堕落面前,她的一切善良算的了什么呢,说到底,她把人间的爱放在天国的爱之前,这是背离信仰的,是上帝不允许的,是要被诅咒的。
二、丁梅斯代尔
本书的译者曾用“伪善”来形容丁梅斯代尔,然而,世事纷纭复杂,又岂能用几个简单的词汇妄下评语。西式悲剧的“套路”很简单,矛盾、反抗、失败、毁灭,社会需要按照某种规则来运行,它有时是宗教,有时是法律、道德、习俗等。当人类伟大优美的感情与规则产生矛盾时,就有了悲剧。丁梅斯代尔确实没有勇气在光天化日之下牵着海斯特和小珠儿的手,也没有勇气随他们逃走,其实他并不懦弱,只是他全部的勇气都来自上帝。提姆·凯乐 《为何是祂》:
没有任何一段人间的关系,可以承担这种上帝的担子,如果你的伴侣是你的所有,那么他的任何缺点都会成为你的巨大威胁。当我们把爱侣提升到这个地位时,究竟是想要得到什么呢?我们是想要摆脱自己的空虚感,想要知道自己的存在不是一场空。我们想要得到的就是救赎——不折不扣的救赎。不用说,这是人类所给不了的。
这是传统基督徒全心全意倚靠上帝的结果,他们认为,如果我们的勇气来自于一个具体的人,那个人就将肩负巨大的责任,他要在失落时安慰我们,在颓靡时使我们振作,在快乐时告诫我们克制,这责任太大了,没有任何人担得起,所以要把这责任交给上帝。丁梅斯代尔就是这么做的,但他又不果断,放不下他对海斯特的感情,他在帮助海斯特获得珠儿的抚养权时,称他们之间的是“神圣的爱情”。他任凭这个矛盾持续下去,悲剧逐渐加深。奇灵渥斯:“海丝特,因为他的精神缺乏你那种力量,挺不住你所受的红宇的那种重压。 ”当他答应海斯特一起逃走时,一瞬间仿佛所有重担都卸下了,他放下礼貌,不理会迎面而来的教众,想要对着船员说几句脏话等等,可是好景不长,当他冷静下来时,基督教那沉重的枷锁又压下来了:
“我是不是疯了?还是我让魔鬼完全控制了?我刚才在树林里是不是和魔鬼订了契约,并且用我的血签了字?现在他是不是传唤我按照他那最恶毒的想象力所设想出来的每一个恶行去履行契约呢? ”
其实丁梅斯代尔内心里对自由是有一点渴望的, 他在形容奇灵渥斯时:
对牧师来说,这位科学家的陪伴中自有一种魅力,因为从他身上可以看出广博精深的知识修养,以及浩渺无际的自由观念——这在自己的同行中是万难找到的。
他对海斯特确实残忍,但这远不及他对自己的残忍,正如他所说,罪恶的藤条每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抽打他,他整夜整夜地忏悔、祈祷,不断嘲弄自己的灵魂——撒旦也是这样嘲弄的!这个“伪善”者身上有一种悲剧的、迷人的美,任何一个认识他的人都不会忍心责备他,哪怕作为旁观者清的读者,也甘愿在这美中沉沦吧。
三、齐灵沃斯
齐灵沃斯像许多长久困顿的人一样,“我可以在黑暗中活下去,如果没有见过光的话”,他在牢里对海斯特表白:
“直到我生命的那一刻为止,我都白活了。整个世界都是那么郁郁寡欢,我的心宽敞得可以容下好多客人,但孤寂而凄凉,没有一处家居的壁炉。我多盼望能点燃一炉火啊!看来这并非非分之想,——尽管我年老,我阴沉,我畸形,——可这种天南地北人人都可以用来温暖自己的最朴素的福份,我也能够享有才是。于是,海丝特,我就把你装进了心窝:放进最深的地方,想用你给我的温暖来温暖你!”
齐灵沃斯的洞察力极强,在他刚出场时就有体现了:
起初,他的目光只是随随便便的,象是一个习惯于洞察他人内心的人,除非外表上的什么东西与内心有关,否则外观便既无价值又不重要。
他迅速发现丁梅斯代尔牧师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像个阴影一样跟随着他,那超出寻常的能力也使他的报复格外有力:
他要引起牧师一阵痛苦的悸动吗?那牺牲者反正永远处于遭受煎熬的状态;只消知道控制引擎的弹簧就成了,而医生对此恰恰了如指掌!他要让牧师因突来的恐惧而大惊失色吗?他只消象一个魔法师一般把魔杖一挥,就会升起一个面目可怖的幽灵——升起数以千计的幽灵——以千奇百怪的死亡或更加可怖的外形,全都聚在牧师周围,手指直戳他的胸膛!
这个人完全把自己交给了魔鬼,他美好的品质一点点消磨尽了:
然而,她原来印象最深的他先前那种聪慧好学的品格,那种平和安详的风度,如今已经踪影皆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切窥测的神色,近乎疯狂而又竭力掩饰。
见到此情此景,海斯特感叹:“要是我还有多余的心酸的泪的话,我会为一件事而哭泣的。 ”
相较于爱,齐灵沃斯也许更擅长恨,人只能拥有自己感受过的情感,他得到的爱太少了,而憎恶,许是海斯特的赏赐,许是他对自己长久的暗示,总之,他自然而然地把恨作为生活的动力,罪孽深重。我们都知道这种恨是不对的,可是没有身临其境前,谁也不知道,这种恨竟也有种迷人的美感。本书作者最后对爱与恨有一段发人深省的思考:恨和爱,归根结底是不是同一的东西。二者在发展到极端时,都必须是高度的密不可分和息患相通;二者都可以使一个人向对方谋求爱慕和精神生活的食粮;二者在完成其课题之后,都能够将自己热爱的人或痛恨的人同样置于孤寂凄凉的境地。因此,从哲学上看,这两种感情在本质上似乎是相同的,只不过一种刚好显现于神圣的天光中,而另一种则隐蔽在晦暗的幽光里。老医生和牧师这两个事实上相互成为牺牲品的人,在神灵的世界中,或许会.不知不觉地发现他俩在尘世所贮藏的怨恨和厌恶变成了黄金般的热爱。
最后,如你所见,《红字》的语言极其浪漫,以至于它始终流动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需要读者全副身心认认真真地去体验。在阅读这类作品时,如果我们只是抱着搜查者的敏感去寻找知识,那简直是暴殄天物,你要打开自己的心,使它尽量靠近那种矛盾与情感。我在阅读它时始终不能平静,前前后后竟读了半月之久,这对我来说是极少见的,我需要不时停下来,反复阅读,或努力放开自己的心来感受,书中每一种痛苦,每一个念头,我仿佛都感同身受。所以,如果你想从短短的几千字书评中领略本书的全部魅力,注定要徒劳无功了。
《红字》——他已在我所受的痛苦中,充分证明了他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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