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的官道上,阵阵秋风卷起满地枯叶。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缓缓向东走去。遇见迎面过往的路人,慌忙低头避让好像是怕被认出来。
十六年前,他曾扬起骄傲的脑袋踏进国都,一步步坐到大汉丞相的位置,成为天下寒门学子眼中的偶像。
如今,他被开除公职后踢回群众队伍。
凿壁借光的奋进少年,沦为品行两亏的混账老头。匡衡用一生走出大大的圆,只赚来无尽的嘲讽和惋惜。
眼看生命即将步入终点,却发现注定要死在起点。匡衡望着空中北雁南飞,仿佛听见它们冲着自己悲鸣。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
秦皇扫六合,汉武开疆土,背后都有老匡家的影子。
这个势力庞大的超级家族,拥有改朝换代的神秘能量。历代帝王对他们又爱又怕,按用途进行聚合或撕裂。
老匡和兄弟们很低调,好多人连县城都没去过。日常纠纷中轻易不放大招,顶多问候下对方的八辈祖宗。
但是,他们越来越看不懂新口号。
揭竿而起的反秦血性,现在被定义为聚众滋事。荡平漠北的大汉荣耀,让丢胳膊卸腿的老兵吃低保都摇号。
明明是自己出人出力,结果成为各级领导的英明决策。省吃俭用扛起超级帝国,却要感恩皇帝的雄才大略。
老匡的儿孙越活越迷糊,逐渐遗忘家族的力量传承。宁愿蹲在街角随地大小便,也不敢借用官家茅房应急。
哪来的乡野村夫,出去!
老匡家的生活很稳定,世世代代种地纳粮。
匡老爹严格遵守家规要求,常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不是因为注重养生,而是他们家实在没钱买灯油。
眼看媳妇临近预产期,匡老爹才忍痛买来二两灯油。担心老鼠夜里偷油吃,他在油碗上足足加盖三层砖。
精神亦或物质的贫穷,随时能将人身送回兽界。
微弱灯火划破黑暗,匡老爹盯着媳妇发呆。这种朦胧的感觉真美好,可以将劳动雕刻的皱纹埋进阴影里。
他恍惚间想起新婚之夜,和媳妇在灯火下憧憬未来。还说要凭一膀子力气,给自己的女人创造幸福生活。
然而,赶上轰轰烈烈的南征北战运动,他们这代人的青春被扔进熔炉。
直到刘彻杀死妻儿,病入膏肓时才有所悔悟。汉武帝用言辞恳切的轮台诏令,安抚千疮百孔的超级家族们。
匡老爹还剩些力气,依然对未来充满希望。
二两灯油耗光前,老匡媳妇生下大胖小子。
婴儿第一时间睁开眼,仔细打量周边配套环境。看见土房墙角堆放的农具,判断投胎失败而气得嚎啕大哭。
小匡哭的撕心裂肺,老匡听的心肝直颤,接生婆笑着说:这娃娃哭声强而有力、绵而不绝,身体绝对没毛病。
后浪也好、韭菜也罢,没个好身体就只能当杠精。
口鼻耳意取代胎息定观,车河脐血改换五谷杂粮。从皇帝到乞丐的发育成长,同样是浊气挤占灵气的过程。
老匡伸出干枯粗糙的大手,白天握紧犁耙拼命刨地,晚上抱起儿子挤眉弄眼,机械重复的劳作生活渐生乐趣。
老匡家能保持其乐融融,是因为不用辅导家庭作业。南征北战运动造成文化断层,普通家庭没有入学条件。
匡衡不是普通家庭,他是标准的贫困家庭(父世农夫,至衡好学,家贫)。
天性,是无法科学论证的词汇。
匡衡跟着父母干完活,经常坐在自家门口蹲点。小伙伴们喊他下河也不去,两眼盯着隔壁老王家出来的人。
老王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对外承接喜帖和讣告业务。匡衡见过人家写的对联,字认不全却心里很喜欢。
然而两家互不往来,因为老匡没支持过老王的事业。
老王的产品远销十里八村,但始终拿不下隔壁的门框。为打消陌生客户的顾虑,他特意给老匡捐赠对联。
两个光屁股长大的玩伴,早已在贫富差距里走散。年久松动的老院墙,好像变成摇摇欲坠的自尊心防线。
老王:你家贴不上对联,让我很焦虑啊。
老匡:我贴不贴对联,和你有啥关系?
老王:邻居都不贴,别人说我夸大宣传。
老匡:这简单,你搬个家就好了。
老王:哎,我送给你几副对联。
老匡:真不要钱吗?
老王:不要钱,合张影就行。
老匡:不用,拿走!
老匡内心有股子怨气,借机对人不对事来宣泄。他想不通自己天天伺候庄稼,凭啥还没不耕田的人伙食好。
老王内心也有怨气,但是没啥想不通的。他买辆马车又翻盖新房,垫高桩基让隔壁院的人见面自动矮三分。
老匡气得长吁短叹,小匡好像看见公平和公正的差别。
种地很辛苦,辛苦不是理由。
读书好出头,出头是靠稀缺。
公平是情感喜恶。
公正是阴阳相成。
投胎到老匡家的孩子们,注定要比同龄人懂事早。匡衡想要寻求公正,必须将天性接近的事情做到极致。
天底下所有的事情,种地简单而读书最难。前者在田间麦场挥散汗水,后者在混沌无边的脑海里玩鬼打墙。
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春生秋收在不断地循环往复,没有力气参加下一轮活动便是离死不远了。
没有无用的书,只有读傻的人。礼乐射御书流传上千年,从字里行间梳理不出自己的认知就离傻很近了。
匡衡天性爱读书,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老匡听到儿子想念书,一口气喝光碗里的稀糊糊,怅然说道:你出生后连灯都没点过,哪还有钱交学费。
匡衡沮丧的脱鞋上炕,用手指在炕沿边写写画画。他已经自学一百多个字了,全靠这般死记硬背的描摹。
土房里伸手不见五指,匡衡心中的火苗慢慢熄灭。
第二天醒来,枕边放着半卷破竹简。
小匡:咱家哪来的书?
老匡:以前砍柴时捡的。
小匡:我咋没有见过?
老匡:烧火可惜,就拿去垫棺材板。
小匡:你知道这是啥书么?
老匡:不知道,你认识吗?
小匡:不确定,看着像是《诗经》。
老匡:爱啥啥,赶紧起床干活。
匡衡跟着父母干完活,就拿着竹简坐在家门口。他挑出不认识的生字,一笔一划从自家门前写到隔壁墙上。
老王陪着客户往外走,一出门看见地上有个大大的吊字,转身又发现墙上写满拆字,当场怒吼道:这特么谁干的!
王叔,这些字是啥意思啊?
匡衡没有花一毛钱学费,就认全半卷诗经里的字。从白发老叟到大胖媳妇,几乎都被这位好学少年纠缠过。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破院子里传出磕磕巴巴的读书声,伴随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缓缓飘向田间地头。
村民们吃完早饭,陆续扛起农具下地干活。他们被牢牢拴在土地上,就像祖辈那样低头重复着同样的艰辛。
人生本苦,诸事无常,惟有读书能让人仰观苍天。
匡衡没有抬头看天,只是盯着隔壁的灯火发呆。
他刚刚认全单个文字,就沉醉于奇妙的排列组合。从词组到句段的飞跃,竟然会释放出无尽的哲理和意境。
最后一缕霞光坠落西山,院内再次被黑暗笼罩。匡衡瞧见隔壁灯火通明,心里像猫抓似的翻箱倒柜找工具。
一撅头下去房屋摇晃,好像砸在承重墙上了。
匡衡换成小铲子,一点点刮掉墙上的老黄土。光亮顺着缝隙流淌进屋内,渐渐可以看清墙角堆放的农具。
匡衡连忙捧起竹简,接着刚才卡壳的地方往下看。美轮美奂的诗经篇章,没有偷光不能算偷的法律依据。
夜半时分,墙洞里传出老王的怒吼声:这特么又是谁干的?
老王两手攥着裤腰,踹开匡家的柴门后直冲里屋。看见匡衡靠着墙洞低头沉思,好像还在竹简上做笔记。
老王:你爹呢?
匡衡:排队浇地去了。
老王:你娘呢?
匡衡:给浇地的送饭去了。
老王:这洞是你凿的?
匡衡:我想借点光...
老王:小小年纪怎么就不学好。
匡衡:我只想看书...
老王:墙洞正对着豪华双人床,你等着现场直播啊!
匡衡:看直播要交钱吗?
老王:妈蛋,赶快给我堵上!
匡衡:哦...
匡衡慢吞吞的端盆水,将刮下来的黄土和成泥巴。他低声啜泣着糊住墙洞,直到彻底堵死最后一丝光亮。
土房里伸手不见五指,匡衡心中的火苗慢慢熄灭。
数年后,东海承县的劳务市场。
一辆豪华马车刚刚停稳,就被乌泱泱的人群围住。他们扛着工具伸长脖子,拼命向车主介绍自己的技能。
车主根本不听众人说什么,只将脑袋探出窗外喊道:大工五十、小工三十,愿意干的中午再加半根鸡腿。
大部分人听到工价转身就走,边走还边骂老板太黑心。几位上年纪的老汉很纠结,扒着车沿请求多少加点。
快看!那个干活不收钱的傻缺又来了!
一个身形壮实的男青年,正朝着马车快步跑来,气喘吁吁的喊道:我不收钱啊,只要管吃管住有书看就行。
车主载着男青年扬长而去,众人蹲在路边骂声冲天。这种无底线的砸价行为,严重扰乱东海郡的劳务秩序。
男青年干活很卖力气,老板发钱的时候他翻书,工友睡着了他还看书,第二天走进搬砖现场依然虎虎生风。
这位男青年就是匡衡(庸作以供资用,尤精力过绝人)。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自从被老王训斥之后,匡衡读书的欲望更加强烈。祖祖辈辈累死在田间地头,却把光景过得越来越烂包。
半卷诗经打开视野,匡衡再也无法被拴在土地上。他选择用书本逆天改命,愿意拿当下所有收益去交换。
每当坚持不住的时候,匡衡会想起无数个白眼。他只有通过朝廷招生考试,才能对得起自己所承受的磨难。
然而,身体的磨难还没结束,心理打击已经开始。
匡衡半工半读的励志鸡汤,没有感动任何阅卷老师。前前后后八次落榜,踮起脚尖也够不着甲科分数线。
他躺在工地大通铺上,怀疑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深陷哭笑癫狂的混乱情绪,更看不清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直到找不出任何退路,匡衡的心智逐渐恢复清冷。他想起老王家的灯火,曾经照亮出公平和公正的差别。
公平:落后地区降低录取分数。
公正:只以考试成绩择优录取。
没有等出来的公平。
只有拼出来的公正。
数射策不中,至九,乃中丙科。
种地、小工、丙科都是最低起点,所属阶层却有天壤之别。
匡衡被分配到平原郡担任文学,每月除过工资奖金、福利保险,还可以累计工龄直接影响将来的退休收入。
这位出身社会底层的寒门学子,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活阅历,书本与现实相融合的特质吸引着无数儒生。
同样一本《诗经》,学院派讲解着枯燥的字面意思。匡衡总能套用亲身经历,还原出接地气的本源味道。
诸儒为之语曰:无说诗,匡鼎来;匡语诗,解人颐。
匡衡的公开课场场火爆,门票被黄牛党炒得烫手。他的名气一天大过一天,走到哪都被人尊称为匡老师。
走进宽敞明亮的书房,红木书桌上堆放着一卷卷竹简。匡衡给诗经写的注解论文,已经流淌到国都长安。
大家觉得平原的庙太小,联名奏请将匡衡调入京城(学者多上书荐衡经明,当世少双,令为文学就官京师)。
汉宣帝大笔一挥,匡衡进京接受组织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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