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接续上一篇《棋王》(没读的朋友,有兴趣可以在我账号里找来看下)。《树王》的故事依然发生在知青下乡时期,一群知青来到一片原始森林准备砍树烧山。这种“ 征服自然、改造自然” 的“ 壮举” 却遭到了平时木纳缄默的 “怪人”肖疙瘩的怀疑和反对。但树终于被砍光了, 大火冲天而起, 肖疙瘩也郁郁寡欢, 溘然去世。
阿城对于文化有着独到的理解,这在《常识与通识》、《闲话闲说》这两本著作里有很明显的诠释。在《树王》中,阿城讨论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对与错的衡量,“文化”与“武化”的对立。总之,在故事之外,阿城没说的东西很多。本文先从“文化”与“武化”的对立和人与自然的关系两方面与大家分享下这个中篇的内容,之后说一下个人的看法。
“文化”与“武化”
在《树王》中,李立与肖疙瘩是一对针锋相对的人物,他们分别是“文人”和“武人”的代表。先看他们的出身。李立是城里人,出身于知识分子(或干部)家庭,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肖疙瘩是贵州的一介山民,年轻时从家乡入伍当了侦察兵,曾出国执行任务,打过漂亮的奇袭战,而后因为一些事被部队遣返。再看他们的武器。
李立的武器是一箱书:
箱盖掀开,昏暗中书籍漫出沿口,大家纷纷拿了对着亮看。原来都是政治读物,四卷雄文自不必说,尚有半尺厚的《列宁选集》,繁体字,青灰漆布面,翻开,字是竖排。又有很厚的《干部必读》、《资本论》、《马恩选集》、全套单行本《九评》,还有各种装璜的《毛主席语录》与林副主席语录。大家都惊叹李立如何收得这样齐整,简直可以开一个图书馆。
肖疙瘩的武器是一把刀:
肖疙瘩⋯ ⋯伸手从腰后抽出一柄不长的刀来递给我。我拿过来,发现木刀把上还连着一条细皮绳,另一端系在身后⋯⋯我将刀端起来一看,这刀原来是双面刃的,一面的刃很薄,一面的刃却像他刚才磨的样子。整个刀被磨得如电镀一般,刃面平平展展,我的脸映在上面,几乎不走样⋯⋯再细看时,刃面上又有隐隐的一道细纹,我说:“你包了钢了?”肖疙瘩点点头,说:“用弹簧钢包的,韧得很。”我将拇指在刃上轻轻一移,有些发涩,知道刃已吃住皮⋯⋯
再看他们的功夫。
当大家瞻仰李立的藏书时,李立慢慢地说:“这都是我父母的。我来这里,母亲的一套给我,父亲的一套他们还要用。老一辈仍然有一个需要学习的问题。但希望是在我们身上,未来要靠我们脚踏实地去干。”当肖疙瘩阻止李立砍倒大树时,李立哈哈大笑:“人定胜天。老天爷开过田吗?没有,人开出来了,养活自己。老天爷炼过铁吗?没有,人炼出来了,造成工具,改造自然,当然包括你的老天爷。”当自然界的“树王”被砍倒后,李立写五个大字贴在书箱上:“我们是希望。”⋯⋯这就是他仰仗着木箱里的武功宝典修炼出来的高深内功。
肖疙瘩呢?阿城多次展示肖疙瘩的武功:斧砍树干如同砍豆腐;拳砸石头应声而断;脚踢人腿腿骨折断,终生残疾。最精彩的一次武功表演是他用带皮绳的双刃刀放翻一棵被知青砍断的大树,那种胆大心细、沉雄精准,使人赞叹。功夫确实了得,无奈他的武学修为纯是刚猛的外家路数,碰上李立那样有雄厚的内力修为并有中国最大的内功高手撑腰的武林高手,就只好甘拜下风,赍志以殁了。“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这话只能适用于产生真正秀才的封建时期,到了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中“伪秀才”、“革命秀才”红极狂极疯癫极之时,这句话依然成立,只是“有理说不清”的不是“秀才”而是“兵”了。
肖疙瘩作为“武人”而有“文化”,知道天地之间应该有一种约束关系;李立作为“文人”只懂“武化”,要极力破坏这种关系。于是,一个矮小的山之幽灵般的巨人,一个被当地人封为人间“树王”的英雄好汉,一个连贫下中农的代表,队长和支书都要忌惮三分的“文化”人,就这样被一个半生不熟的知识“武化”人给击倒了。这是文化的悲剧。
人与自然
小说一开始便显示出以肖疙瘩为代表的村民对知青们的不满。知青来到村里,老支书让大家表示欢迎,肖疙瘩不情愿地慢慢走出来,这一动作神态的刻画,表现了人们对知青的反感,对立冲突在此埋下伏笔。小说中描述他把笑容硬在脸上,慌慌地与我们握手,一个“硬”表达了他内心深处的忧虑。但是他并不能改变这样的事实,不能阻挡知青们的行动,只能默默听从支书的安排,帮着知青们整理搬来的东西。当知青们安顿好开始营火晚会时,他表现出深沉的忧虑和担心,问我们是否要砍树,“我”回答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建设祖国,改变一穷二白的现状,砍掉没用的树,种上有用的树。他低下头说了旬:树又不会躲哪一个。这就是肖疙瘩淳朴的自然观,他已经将树看成是生命的存在,一个“躲”字既表现对自然的呵护与关爱,同时也表现出他的感伤与无奈,只能默默地为自然感到惋惜。
《树王》中的自然形象,由山上的一棵巨树集中的展现,我们来看看阿城是怎么写的。
早上远远望见的那棵独独的树,原来竟是百米高的一擎天伞。枝枝杈杈蔓延开去,遮住一亩大小的地方。大家呆呆地慢慢移上前去,用手摸一摸树干。树皮一点不老,指甲便划得出嫩绿,手摸上去又温温的似乎一跳一跳,令人疑心这树有脉。
大家张了嘴,又抬头望树上。树叶密密层层,风吹来,先是一边晃动,慢慢才动到另一边。叶间闪出一些空隙,天在其中蓝得发黑。又有阳光渗下无数斑点,似万只眼睛在眨。我生平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树,一时竟脑子空空如洗,慢慢就羞悔枉生一张嘴,说不得唱不得,倘若发音,必如野兽一般。
树王的叶子在烈日下有些垂, 但仍微微动着, 将空隙间的阳光隔得闪闪烁烁。有鸟从远处缓缓飞来, 远了, 箭一样射进树冠里去, 找不见踪影⋯⋯一方大小的阴影使平地生风, 自成世界,暑气远远地避开, 不敢靠近。
《树王》中的人与自然是合一的。在这部作品中, 阿城匠心独运地对肖疙瘩和巨树进行交错描写, 有意让读者把人与树混为一体。巨树是树中之王, 肖疙瘩也是树王, 人与树完全合二为一了。知青们在李立的带领下去砍树王的时候,肖疙瘩护在树身前说:“这棵树要留下来,一个世界都砍光了,也要留下一棵,有个证据。证明老天爷干过的事。”
树要被砍,肖疙瘩是拦不住的。大树整整砍了四天,肖疙瘩也整整在旁边守了四天,一句话不说,定定的看着看着刀在树上起落。只四天,他头发就灰白了许多,一脸的皱纹也更密集了。
放火烧山将小说推到了情绪的高潮,我们来看下这段描写:
火越来越大,开始有巨大的爆裂声,热气腾升上去,山颤动起来。烟开始逃离火,火星追着烟,上去十多丈,散散乱乱。队长几个人围山跑了一圈回来,喘着气站下看火。火更大了,轰轰的,地皮抖起来,草房上的草刷刷地响。突然一声巨响,随着嘶嘶的哨音,火扭作一团,又猛地散开。大家看时,火中一棵大树腾空而起,飞到半空,带起万千火星,折一个筋斗,又落下来,溅起无数火把,大一些的落下来,小一些的仍旧上升,百十丈处,翻腾良久,缓缓飘下。火已烧到接近山顶,七八里长的山顶一线,映得如同白昼。
极小的一只麂子箭一般冲来冲去,时时腾跃起来,半空中划一道弧,刚一落地,又扭身箭一样地跑。队上的人这时都发现了这只麂子,发一片喊声,与热气一道升上去散开。火将山顶渐渐围满,麂子终于不动,慢慢跪了前腿,头垂下去。大家屏住气,最后看一眼那麂子,不料那生灵突然将身耸起,头昂得与脖子成一竖直线,又慢慢将前腿抬起,后腿支在地上,还没待大家明白,便箭一样向大火冲去,蹚起一串火星,又高高地一跃,侧身掉进火里,不再出现。大火霎时封了山顶,两边的火撞在一起,腾起几百丈高,须仰视才见。那火的顶端,舔着通红的天底。我这才明白,我从未真正见过火,也未见过毁灭,更不知新生。
而此时的肖疙瘩,在震耳的轰鸣和炽烈的火光中,肖疙瘩连叫“冷,冷啊。”往日十分强悍的汉子,像是被山火烧的枯缩了,泄走了一身力气。打的碎石头的手掌散着,像粉一样无力。在这种近乎夸张的描写中,阿城强调着肖疙瘩与自然的默契感应,自然成了人的无机身体,成了人的精神寄托。
树砍了, 山烧了, 一架山秃秃的尚有“未烧光的大树残枝黑黑的立着, 如同宇宙有箭飞来深深射入大山的裸体” “ 大家都有些惊然, 依着锄呆呆地望。” 不仅队上的人像一座山一样沉默了, 就连妄自尊大的李立在掂量出肖疙瘩挚爱自然的情感份量以后,也开始对自我的张狂意志发生了怀疑, “ 再无笑声” 了。
在小说的结尾处,我们看到:“肖疙瘩的葬身处,渐渐长出一片草,生白花。”“那棵巨大的树桩有如人跌破后留下的疤痕。”“那些白花,有如肢体被砍伤露出的白白的骨。”一切都归于寂静,归于无言。
意识形态的对立
在《树王》中,李立和肖疙瘩的意识形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立受到当时中国社会的红色思想的影响很深,随口说出的话都带有强烈的革命色彩。在大家在生产队的广场上燃起篝火时,李立说“战斗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唱起歌迎接它吧”当知青们觉得砍掉那棵大树很可惜时时,李立说“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旧的东西,是要具体去破的”。当肖疙瘩说留下这棵树,要证明老天爷干过的事时,李立说“人定胜天。老天爷开过田吗?没有,人开出来了,养活自己”最后大树被李立砍刀的结果,会让很多人都觉得李立是一个迂腐、极端的革命狂热分子,我第一次读《树王》的时候,也这么认为。
但是重读时我又发现了李立的徘徊和少见的人性光辉。当肖疙瘩以死相逼不让李立砍树时,李立的脸一下白了,李立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当李立对大树砍下第一刀的时候,数十只鸟儿箭一样,飞离大树。李立呆呆地看看大家,精神失了许多。当肖疙瘩的生命走向终点时,李立过来看他,再也无笑声,默默地离去。当我要去请假给肖疙瘩的孩子买糖吃时,李立站在月光下,给我手里塞了两块硬糖。
从这些描写里,我们能发现,李立怀疑过,也试图改变过。他在内心深处也应该是一个温暖的人。在他个人的意识形态中受到国家机器和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很深,这些意识形态给他带来过成就感,使他受到了周围人的认同和赞赏。他尝试过去怀疑,但是他不得不将这些念想扼杀在摇篮里,因为他不敢去怀疑,怀疑将是对他自己本身的背叛,是对他曾经做过的事情的否定。他必须坚信自己的正确,每当有怀疑的念头时,他会使用自己的知识来证明自己是正确的,这使得他越陷越深。他也是个可怜人。
肖疙瘩呢?初读时我觉得肖疙瘩在书里是站在李立的对立面的,是懂得是非曲直,是人与自然共存的一种具象表现。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书中的“我”从别人口中知道了肖疙瘩的过去,肖疙瘩曾经在部队是一个侦察班长,但是由于自己的手下拿了农民的两个橘子,并被首长发现,肖疙瘩踢断了这个士兵的腿。书中这段描写很简短,但是不难想象,肖疙瘩曾经也是一个如李立一样对主流意识形态极度信仰,甚至比李立还要极端的人。后来回到农村后,肖疙瘩才慢慢看清了,并且留下了一生的悔恨。临死前,肖疙瘩要“我”写一封信给那个士兵,说“我最后还是对不起他,请他原谅我先走了”
肖疙瘩是李立的一面镜子,也曾经和李立一样,李立之后也可能和肖疙瘩一样。
我想
有一种阅读方式,叫症候阅读法,提出人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阿尔都塞,阿尔都塞提出,要理解一本著作的精神实质,不能单凭感性直观把原文分解为各个组成部分,简单地满足于字面上的比较对照,而是要把原文当做一个有机整体,深入分析各组成部分之间的结构联系,从字里行间去把握它的内在联系,并且要特别注意文中那些无意中出现的疏漏和缺失,分析其中不同的意识形态,了解作者想表达的深层含义。
意识形态在狭义的理解中,是国家机器为了便于管理和统一人民而向人民施加的一种思想观念。而在广义上,意识形态无处不在,每个人都拥有意识形态,即使他没有任何的政治主张。比如说,张三认为好好努力就能走向成功,那张三就拥有了一个如何走向成功的意识形态。在我看来,意识形态其实是我们人生观和价值观的一部分。而个人的意识形态,往往都会受到国家机器和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人类毕竟是一个社会动物。
《棋王》和《树王》这两个中篇作品我觉得讨论的都是关于平衡的问题。《棋王》讨论的是精神与物质的平衡,而《树王》讨论的则是意识形态的平衡。主流的意识形态就是错的吗?我们就一定要去反对吗?这也不一定,主流意识形态决定了社会的运作方式,我们身处其中就要遵守这个游戏的规则。如何找到平衡才是需要去探究的问题,构筑自己的心理防线,对是非有自己的一套判断体系。
书中肖疙瘩死后一段时间,放棺材的土里长出许多乱乱的短枝,坟旁肖疙瘩的孩子放的那一瓶糖果,玻璃瓶里面的糖没有了,灌满了雨水,内中淹死了一团团蚂蚁。雨水催生了大树在土里的根系,淹死了一团团蚂蚁,根系撑出了肖疙瘩的棺材,阿城在这一段的描写里想表达东西肯定不止这些。雨水是什么?是时代的巨幕洪流吗?这些被雨水催生的根系呢?是被埋没在历史中简单朴实,却又被人忽视的真理吗?那瓶中因为贪吃糖果而被雨水淹死的蚂蚁呢?它是什么?
肖疙瘩后来还是被火化了。
肖疙瘩的骨殖仍埋在原来的葬处。这地方渐渐就长出一片草,生白花。有懂得的人说:这草是药,极是医得刀伤。大家在山上干活时,常常歇下来望,便能看到那棵巨大的树桩,有如人跌破后留下的疤;也能看到那片白花,有如肢体被砍伤,露出白白的骨。
其实,还是要对生命和生活有一颗敬畏之心,这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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