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海晴告诉父母她要回去了的时候,母亲眉毛挑了一下,如一棵草在风里抖了抖身子,没说什么转身便走进了厨房。
父亲则站在一边搓着手,眼睛穿过苏海晴的肩膀往她身后的某个地方看,嘴里喃喃地念着“这怎么好这怎么好不是说了不回去吗怎么又回去”之类的话,苏海晴看着父亲不知所措的样子,心里也难过不已,只好心不在焉地回答他说是在那里还有些手续要办的,房子的租期也还没有到,离职程序还没有完全弄好。
“也是也是,你这次回来得这么匆忙想必是很多事情都还没有处理好的,那你就去吧,把那里的东西都寄回来吧,全部整理干净,以后就不要再回去了,就在家里这边找一份工作,轻轻松松的,也不用压力那么大了。”苏海晴抛下的这个及时绣球迅速地让父亲安心下来,他看到事情出现的转折和反面:“那决定什么时候去?”
“尽快吧,就这两天了。”
“好好,不要赶,要记得提前买好票,买好票了和我说,我送你去火车站。”
“难道又是那辆蓝色小三轮?”
“嘿嘿是啊,再问叔叔借一下,这样你就不用再坐公交去了,再说那车坐着也还舒服,是吧?”父亲憨憨一笑。脸上的几条黑色皱纹微微颤抖。我对父亲说:“是的,很舒服。”
苏海晴离家的那一天,是一个明亮的晴天。父亲把她送到了火车站。苏海晴拎着自己的行李箱,候车室里人数寥寥,她不紧不慢地走,脑袋空空荡荡,身体轻盈,似乎一个卸下一切重负和铠甲,只需要就着清晰路标往前走去的人。
或许是一个稻草人。她想。她的身体内部一无所有,血肉殆尽,只有两根硬邦邦的木头交叉形成的十字架,再潦倒覆盖上一层欲盖弥彰的稻草,她想。她路过一个个空荡着的蓝色软布椅子,就像一个个标注空虚的窗口,在静悄悄地默许着时间的遗忘。
她跟父亲说回去是为了处理出租屋的事,算借口但也并非全然假话,她不会再在那个城市里待下去了,房子确实需要处理,但她还会回来吗?这个还是待定命题。
苏海晴明白这场旷日持久的逃离是一场透底失败的游戏,在这个世界她根本无处可逃了。不论是往城市里去还是往家乡小镇里躲,她都注定是一尾失陷于墨绿渔网而在劫难逃的游鱼,眼所能见的只有一个个冷漠的墨绿网格以及被网格外的破碎天空。
在她意识到以前,她就已经被她的命运俘获,而之后的一系列逃亡,都只是她在散发腥臭气息的硬网里自导自演的幻想剧。
多么可笑。她终于看穿整个荒诞的套路和无可理喻的不幸。苏海晴想起那个被钉在悬崖上的英雄普罗米修斯,那只盘旋的老鹰时时刻刻用阴狠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千疮百孔的肉体,它的牙齿曾经也将继续在他的心脏上啃噬,这是来自某种宿命的惩戒,关于腐烂和痛苦的不可更改的死命题。
唯一的天堂就是失落的天堂,如果这是真的,那她知道如何称呼今天停留在她身上的某种既无情又温柔的东西了。
一个在外漂泊的人回到了故乡,却发现自己的灵魂从未离开过这里。
她带走的只是一副无足轻重的稻草人躯壳,自此以后她开始了漫长的虚无之旅,爱,被爱,亲密关系,安全感,安定,稳足,幸福感,心满意足的快乐,所有这些与灵魂相关的守护应用题,她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可悲的空白。
但她再次重逢她的灵魂,却发现它因为她的残酷抛弃和漫长远走而早已生锈僵硬。古希腊悲剧里刺穿自己双眼自愿放逐于原野的俄底浦斯,在白日火焰里接受最惨烈的灼烧和质问。
而她回到了故乡,看见她锈迹斑斑的灵魂和苍白无血的记忆碎痕,她感受到来自石锤般坠重的爆裂击打。讥讽,僵硬,一切都沉默了。
她想起来了,在那些日子,在那些悬挂在人生墙头上的示威般的标志岁月,她往往复复地寻找和叩问,她意识到,这是在遗忘的深处,特别保存着关于一种纯粹的感动的、一种悬挂在无限之中的完整记忆。
这份记忆荣辱与共地时刻亲吻和拥抱着她,不管是阴郁的反面还是灿烂的正面,都形成她一生的宝藏与神灯,只有在这片记忆里,她才能看得到自己的来源与构成,抛掉记忆就是抛掉自己,抛掉过去就是抛掉未来,如同一块硬币的两面,她的强行剥离使她在自己的人生赌局里负隅顽抗般论证一出出滑稽的失败戏码。
苏海晴像是一个如梦初醒的人,世界一直只在说一件事情。她完全误解,她听到的是各种迷惑不安的重音,就像是混杂的黯淡色彩和模糊低光,自身即代表一种无法定义的混乱和迷境。她蹉跎至今流离失所,在人世里就如微不足道的飞尘般摇摇晃晃,她是假的是虚的是不值一提的。失去了存在的一部分,就失去了存在。
火车声音传至苏海晴耳边时,她抬起头看向那辆从远处呼啸着而来的火车头,它如同一个象征,穿越过层层表象的烟雾,往苏海晴的梦境而来。此刻站台上的乘客寥寥无几,人们都被妥善安放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似乎只有她独自面对一辆充满着遗忘与记忆的火车。
她又要想起七年前她留在这里的期待与愿景,漫长的时光在瞬间旋转挪移收缩,幻化为一面单薄透明的玻璃,苏海晴站在这边,看见了七年前的自己站在另一边。
“离开之后,你还好吗?”她问。
“不,越来越差了。”她回答。
“现在去哪里?”
“想去你那里。”
“你知道,你不能回头了。”
“我偏要回头。”
火车进站,苏海晴迎面跑去,她觉得自己就像在很多很多个水洼之间奔跑,每一个步子都踩落在又软又沉的黄水里,而且越往前水洼越深,她的双脚陷得愈来愈深,似乎随时会出现某一脚,她将踩落入一个深渊,就如同白昼消失于夜晚,夜晚在黎明消失,她也会顺其自然地消失在空气里。
在火车的亮光闪进苏海晴的眼里时,她看到了一片纯粹而耀眼的白光,没有任何杂质与偏差的,最彻底的白。
是死神的眼睛,一片空茫。她又看见很多很多年前,她还只有六岁,或者五岁,她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任性小女孩,阿公阿婆带着她去集市玩。她一个人快活地向前跑,不小心撞上一个卖花的瞎眼老妇人,她举着一束白色的百合花到她面前,睁着一双只有眼白的丑陋眼睛,看起来那么恐怖怪异,她快速机械地蠕动满是皱纹的嘴唇,向苏海晴持续絮叨“小姑娘买束花吧买束花吧买花吧买花吧买花吧......”幼小的苏海晴受到惊吓,她连连后退哭着摇头对她说“不不不不我不买。”在这一片光亮里,苏海晴再次看见了那双空茫的白色眼睛和衰老的黑色脸庞,看见一束洁白的百合花瓣不断逼近她,听见老人可悲可怜的沙哑声音还在对着她絮叨“买花吧买花吧买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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