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只见那女子手中散落了一叠诗稿,零落在清溪里,风一吹,便流走了。她回头蹙眉看了一眼落花的水面,眼里流出泪来,只喃喃道:“黛玉走了,我也该走了……”
忽而那女子的身影越来越看不清,似有一道强烈的光线射过来照得人脑子晕乎乎的。
“林妹妹!” 楚凌雁从桌案上惊醒,冲口而出。
窗前杏花开得正好,细碎的花瓣将人涣散的目光拼凑起来,集成生机勃勃的样子,旋即,宣布春的到来。
药庄的账今天已经对过,太阳偏西了,楚凌雁想到刚才的梦,心头一紧,不如今日早点打烊,将千淼接回家吧。
她穿一身黑色的男款西装,一路上压低帽檐,走上偏僻小巷,本能似地躲开满街巡逻的日本兵,满眼的只是太阳旗高高挂起,她皱眉在暗处狠狠闭上了眼睛。
自战乱开始楚凌雁一家就举家南迁到了江南,前脚才刚走,后脚北平就沦陷,过了不到半年整个江南也处处被日本兵占领,好在楚家还有些祖上积下来的余财,买得了几日平安,可每每看见被压迫的同胞,楚凌雁便恨得浑身发抖,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也恨自己独生,必须要接下祖业。
祖业?从父辈接下来就已经举步维艰,楚家几代人做药材生意,居然出不来真正会经商的人,更糟只是家里不安宁,父辈一代人的恩恩怨怨理也理不清楚,到头来,将家产败落不少,谁也不肯担责,现在西医正在全国各处盛行,中药材的地位被社会犀利质疑,一人担起家业,更有谁知她艰难。
走进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楚凌雁的嗅觉,祖上卖药也问诊医病,可是草药的味道再苦也盖不住侵略的恶臭,然而她居然不得不把千淼送到这里来——精神科,这是母亲的意思。
千淼是楚凌雁十五岁在戏班子里捡回来的,那日生辰家里张罗了好几场戏,本来和和乐乐,祝福满堆,却只见台上一个唱小旦的小姑娘眼泪流到腮边,腿一软倒在台上。
她好奇便跟众人将那姑娘抱到台后面,只见她哭声还未平复下来已咳得到处是血,慌乱中喂她吃了药。
楚母嫌冲了彩头,将戏班班主骂了个喋喋不休。
小姑娘眼睛半闭,只口中喊“水”。
楚凌雁当即吩咐管家将她安顿到她房中去,禀退左右,只余茶汤半盏,檀香幽幽。不想这姑娘哭得更厉害了,将身子左侧卧朝里睡去,眼泪全向一边流,将枕头都哭湿了。
楚凌雁着了急,伸手去轻拍姑娘的肩:“好姑娘别哭了,你有什么委屈向我说便是。”
她抬起袖子掩面,复又咳起来,“黛玉是在别人热闹的时候独自死去的,我也会这样死去”
“你不是黛玉,怎么会死呢?”楚凌雁眼中含了些笑意,原只是一个入戏太深的姑娘。
姑娘突然止住了哭声,将手臂向下移开一条缝,露出那双哭得红红的眼睛怯怯打量着眼前的人,一滴泪缓缓滑到颈窝里,“我如何不是呢?浮萍无依,自负才气诗书,却被认为龄官一般,做了伶人”
楚凌雁从西装口袋里捻出丝帕,轻轻拂开姑娘遮在面上的手,与她擦去眼泪,温柔笑道:“以后你便依附我,我保护你,与你作伴,唤我一声楚姐姐便好。”
“楚姐姐?”姑娘轻轻蹙了眉看着眼前头发短似男子,着一身利落西装的人。是啊,她那双明亮唐正的眼睛没有一丝腌臜污浊之气,面庞之白净,根本就是干净的女孩子啊。
“妹妹,我还不曾知道你的名讳。”
“林千淼”
“当真是林妹妹!”
(二)
楚凌雁的倔强叫楚夫人为了难,每每看到林千淼表面上笑意盈盈,心中却是千万个不高兴:“小姑娘家的,脸上时常没个喜色,也不知道摆脸色给谁看呢,凌雁也是,真把自己当菩萨了,过生日捡了这么个晦气的到家里!”
林千淼素日宿在君竹斋,她睡西厢房,平日里有什么动响,东厢那边楚凌雁便会赶过来照应,日子久了,窗前的斑竹也多了几分暖意。
不知是哪一日,楚夫人与其他太太在牌桌上时听说西医出了个什么新的病,看神经科的,回到家就在楚凌雁面前念叨,再一看那三天两头对着竹子哭的林千淼,怎么看都像得了病,再听说这种精神上的病后面会疯掉,便惊骇十分,说什么也要将千淼送出去。
纵然楚凌雁万般争取解释,却敌不过母亲以死相逼,在家中大哭大闹,说是,祖宗向她托梦了,家里有人会克死她,位置一指就是君竹宅的西面。偏生家里女儿不孝,不管母亲死活……
千淼还是进了医院。
病房里,千淼面朝窗外,背对门口,楚凌雁一推门便看见那薄薄的,细细的背影,瘦削得叫人心疼。那身影即便不转过来,也知道泪又挂了满面。
楚凌雁走过去蹲在床前抓住她的手:“好妹妹,怎么又哭了?”
千淼被眼前突然出现的脸一惊,又连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将脸埋在颈窝里,呜呜出声:“我在想宝钗才可怜呢,黛玉至少爱过人,宝钗却是连爱的滋味也没偿过,就把一辈子交在贾家手里了,更悲的是宝玉负了她。”
楚凌雁笑得很舒朗,眼底一片温柔:“所以,即便你是林妹妹了,也不是完全凄苦的嘛,至少也有幸福的事,和宝玉真心相爱过”
“可我总是爱哭”
“林妹妹就是要哭的。”她的手轻轻抚过泪人儿的眼睛,“千淼,我来接你回家。”
家?千淼想起书里那首《五美吟》,竟是美人何处之感,天下之大无处为家,她手里捏着的玉兰花瓣昨日才从枝上坠落,被她从窗底下检回来,今日就枯萎得不成样子了,管他桃花,杏花,玉兰还是秋菊,一旦离开了枝头,就只能落在泥淖里面枯萎,想到这里眼眶便湿了。
才进楚宅,就听见楚夫人中气忒足的声音:“呀,楚家的林妹妹唉,是医好病回来啦?楚家上下自你去医院就是日日随我吃斋念佛,现如今,你好了,我佛慈悲啊。”
楚夫人从影壁后面慢慢走出来,拉住林千淼的手:“房间都收拾好了,虽腾不出一整处院子给你住,你住的那向,也新整修了,还请人赐了名,唤做鹂婉居呢”
等千淼坐在鹂婉居的床上发呆时才回过味来,窗外没有竹子了,远离君竹斋和正堂,在暗暗的西南角儿上,满院子绣球花招蜂引蝶,牡丹碧叶之肥实正代表它五月定会满满开得一院子富贵花,与这惨兮兮的小角落倒是极不相称。
鹂鸟婉转之音是用来取悦人的,而她终究还被认为是个伶人,最应该做讨好的姿态。这满园簇拥的花朵挤走了她的空气,像有人掖住她的喉咙,不能喘息,泪便是滴滴答答滚下来。
(二)
“母亲,你别说了!我不嫁!说什么我也不会嫁给一个汉奸的儿子!”楚凌雁气呼呼转身要夺门而出。
“你回来!谁允许你这样和我说话!你知不知道现在的形势!不与莘家结亲,楚家家业怎么办!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你若是男孩儿,我也不这样逼你!”楚夫人气得三角眼狠狠吊起来,啪一声将茶杯掷在地上。
“男孩儿,男孩儿!就恨我不是个男孩儿!”
“没错,就恨你不是个男孩儿,我为你吃了多少苦,当初若不是我还有几分本事,保下这份家业传到你手里,你父亲早拿它去喂养外面养的婊子了!还轮得到你与我在这顶嘴!早饿死了!”
楚凌雁从没听过母亲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惊得半响无语,只失神地说着:“我不嫁,我不嫁……”
楚夫人擦了擦眼角,转身做回太师椅上,“你不嫁?让谁嫁!西南角儿上倒是还有个病秧子,你不嫁,让她嫁!只怕人家不要这等晦气货!”
楚凌雁突然撕心裂肺地哭出来,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不!林妹妹不能嫁,她如何能嫁得那样腌臜污浊之人!”
楚夫人冷笑了一声,眼泪纷纷留下来滑进颤抖的唇,“腌臜污浊?林妹妹!?亏得你还跟她这么亲,当初要不是她,你父亲也不会死,我好容易将那个贱人赶出家,到不知道她居然还留下一个孽种!”
楚凌雁半张着嘴巴,话也说的磕磕绊绊:“母,母亲,你在说什么!”
“当我才知,你那林妹妹就是你父亲当初在烟花柳巷里招来的女人留下的孽种,当初你留下她我就该想到去查一查的,都是伶人,处心积虑留在楚家,一样骚贱的货色!”
“母亲,你别这样说千淼!”
“这年头,钱就是命,地位就是活!你嫁是不嫁!”
楚凌雁怕得几乎趴到地上,她若不嫁,就是她嫁;她若嫁了,也再没人庇护她了!
“我嫁,条件是善待林妹妹”
楚夫人从位子上站起来,叹了口气:“雁儿,别恨我”
是夜,楚凌雁一如往昔走到鹂婉居,去看千淼,窗下烛光摇曳,不知林妹妹此时又在垂泪呢?这次是为了谁呢?
她最终还是没有进去,望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千淼在这头看着那窗上的影,近了又远了,直到听不见一点声音。
复又哭起来:“如今,没有人疼我了。”
(三)
楚凌雁出嫁时,因在战时,战事吃紧,全城恐慌,楚家又急急想把姑娘嫁出去,故而一切从简,楚凌雁着一身红妆,坐一顶棕麻轿子,跟着几个小厮,拐上几个弯,楚凌雁便从城东嫁到城西去了,没有酒席,没有热闹。
新娘囍床还未坐稳,盖头还没揭,远远的听见轰隆隆作响,地都跟着颤起来。
楚凌雁一把揭开盖头,向外面跑去,入眼便不再是刚才。死一般的沉寂,兵荒马乱的人群乌泱泱地往前跑。
城东一片黑烟滚滚,炮声震耳欲聋。
“鬼子弃城了,鬼子屠城了!”
“林妹妹!林妹妹!”楚凌雁流着眼泪往城东跑去。
原是战线往前推进,江南一带日军已经败了,这座城早被放弃,却没人通知驻城的日兵撤退,突然投下炸弹屠城,连自己的同胞也杀!
哭喊声充斥满耳,撕心裂肺。
她冒着炮火向前跑去,无处可躲,迎面与跑向她的管家撞了个满怀。
“石伯!家里怎样了?”
“小姐,楚夫人在你出嫁后,将城里几个纨绔子弟引到鹂婉居了,林姑娘她……”
楚凌雁的眼睛染上了血色,她疯了一样地往家跑去,楚宅的门楣已被炸掉半边,她闯进去,西南角也已成废墟。
“千淼!千淼!”
轰炸还在继续,尘土漫天落下来盖在她的红色嫁衣上。
她顺着西南角上拖出来的一条血迹断断续续延伸到君竹斋去。
西厢房前斑竹叶被震得纷纷扬扬,千淼就倒在竹根上,血泪尽流。
楚凌雁心都碎了,她把她扶起来,拥住,“千淼别怕,姐姐来了!”
林千淼,冷笑一声,“姐姐?我自见你第一日起就把你当宝玉来爱的,你可不就是宝玉,就是只呆雁,宝玉也穿红色的衣服,大观园里只他一人穿红衣服”
她口中咳出血来,混着眼泪一起流向楚凌雁捧着她脸的掌心,“你穿红色衣氅,你要走了,像宝玉一样做和尚去吗?”
“你不是黛玉,我也不是宝玉,但我的魂早落在你身上,你不能死,我才不会去当和尚。”
“我如何信你?”
“我恨不能将心挖出来给你看”
千淼皱眉苦笑起来,一颦眨眼的样子叫人分不清她到底是不是黛玉。
炸弹闹哄哄落下来,正中君竹斋……
楚凌雁探过身去用背挡住了震耳欲聋。
再没人叫她林妹妹了,她止住了哭泣。
她不是黛玉,楚凌雁也不是宝玉。
黛玉和宝玉缘太浅,永远不会死在一处。
林千淼,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饮,纵然情深若此,人间悲喜也可顷刻间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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