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某个上午,天气较为闷热。早饭后不久,师徒仨人来到铁匠铺子,着手计划今日要干的那些活计。漆黑的木炭,在炉中冒出微微火星,正是将燃未燃之时。
突然,从河堤洗衣码头那个方向,传来一阵阵慌里慌张的喊叫声:
“快来人啊,有人掉河里去了,快来救命啊!”
凄厉又焦急的呼救,嘈杂又没有规律,声音又尖又急,就像白日里响起了闷雷,突然就划破了梅江大河两岸的宁静。
陈师傅的铁匠铺子,距离洗衣码头没多远,那着急又无助的呼救声,很快便晃至铁匠铺子门前。耳尖的苦根,是仨人中最早听见那凄厉的呼救声,吓了一跳,他如同触了电的人一样,急急扔下手上的工具,拔腿外窜,循着呼救声音传来的方向,速速飞奔。苦根脚下猛一发力,也就是几脚功夫,人便奔至洗衣码头。
大河堤岸的边沿,几位中年妇女,面露惧色,一个个如同倒进了热锅子里的泥鳅,在堤坝子那里上窜下跳,慌作一团。只可惜,她们都不会游泳,除了对着落在水里的人大喊大叫之外,没有一点法子。
她们看到苦根这位年青力壮的小伙子大步跑来,如同遇了救星,登时就平静了许多,边对着水中沉浮不定人儿指指点点,边朝着苦根示意,有人落进大河里面了。
不巧,梅江大河上游,前几日连下几场大暴雨,使得“老坝里”这段梅江河的水位,跟着涨高。苦根往大河里看去,就在洗衣服码头不远的地方,一处湍急的漩涡,流水正在回旋打转。和着河水转动的方向,一个人头正在漩涡中忽起忽落,漂浮不定,若不是这处漩涡回旋的力量把人上拉,估计落在大河里的人,早给河水冲跑。落水的人儿被河水呛糊涂了,凭着本能在水中左摇右晃,徒劳无力地扑腾和挣扎。
苦根自小就在河边长大,水性不错。他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脱,不惧流水湍急,“嗖”地一下,从漩涡前面一点的地方,跳进河中,奋力狗刨几下,顺着流水,速速游至正在水中挣扎的人儿附近。
就在苦根快要接近之时,一股湍急的旋转暗流,猛地又把两人给冲了开来。苦根平衡好身子,逆着水流的方向,再次游近落水者。无奈水流漩涡的惯性太大,苦根被冲得节节退后,就是够不着水中的人儿。
苦根发急了,猛吸一口气,一个大猛子,从水中扎向落水者。谢天谢地,这次苦根总算冲破了漩涡的阻力,靠近了挣扎的人儿,两个人的身子,被水冲挤到了一块。苦根这才发现,落水者有一头长长的秀发,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他腾出一只手,找准目标,赶紧从后面托起姑娘的后颈,把她的头颅从水中托起,使之露出水面来;另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力在水中不时奋力划动,脚下暗暗发劲,顺着水流旋转的方向,瞧准时机,手脚猛一发力,带着迷糊了的姑娘,冲出漩涡。那湍急河水,继续把他们往下游冲去。
稍后赶来的天保与师傅俩人,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竿,紧紧追着苦根跑,边跑边喊,让徒弟不要慌乱,稳住神。
陈师傅看准时机,把手中那根长竹竿,往苦根身旁靠过去,并大声朝着水中的苦根叫喊:“快,快抓紧竹竿……”
苦根托着姑娘光滑的颈脖子,拼命稳住自己的身子,不让河水把自己往下带,待竹竿挪至身前,伸手奋力一握,抓紧了水中的长竹竿子。有了长竹竿力量的牵引,他们两人便稳稳当当地定住了。
就在苦根稍稍喘气的那个间隙,天保也跳下了河,游至苦根身旁,三个人就这样靠在一块。兄弟俩脚下同时踩水,两人配合着发力,拉紧那根长长的竹竿。岸上的人们,一起使劲上下齐努力,最终,天保与苦根兄弟俩人,总算把那奄奄一息落水女子送上了河堤。
几位年长些的妇女,七手八脚,把落水者脸朝下,腹部置于一凸起的高土坎肩上,掰开嘴巴,轻拍起落水者的后背,帮她倒出喝进去的河水,稍调好姿势,挤弄一番,女子便吐出一些河水,“呃、呃……”地呕吐起来,接着便“咔、咔……”地咳起。
落水女子刚上来时,脸色呈酱紫乌黑,前一刻还鼓起来了的大肚子,跟着便慢慢瘪了下去。她慢慢睁开了眼,人也醒来了,脸上稍稍恢复些许血色。许是她惊吓过度,身子一直发抖,哆嗦不止,感觉人就像中了邪一般,跟着,脸色又开始惨白起来。
岸上帮忙的那些人,赶紧把那女子送回家去了。
苦根在水里消耗了太多体力,人早就累得快要不行了,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抽了筋的蛇似的,身子骨不听使唤,浑身上下,均使不上一点劲。除了手脚瑟瑟发抖,心脏持续又猛烈地颤动,感觉自己如同一个垂垂老矣的将死之人。好在岸上有人拉了苦根一把,加上他自己手脚并用一番,艰难挪上岸来,一屁股席地而坐。
当苦根歇息喘气的那会,稍稍缓过神来,他转身回看一旁正在倒水的落水者。天啊,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竟会是常来码头洗衣服的那位唱歌姑娘,过去曾进入苦根梦境之中的那位俊俏女子。待苦根回头再看时,那位晕阙的姑娘,吐出不少喝下的河水,人也醒过来了,估计不会再出啥意外了。
苦根虽然疲惫得身子都不愿意再挪动,可看着自己喜欢的姑娘,又恰巧被自己从河里救起,心中立马就盈起了满满的成就之感:“这个俏妹子,真是有缘之极,想不到,一而再,再而三的遇见她,还被自己救了......”
苦根恢稍稍复了些体力,在天保堂哥的掺扶之下,兄弟俩人悄悄从仍站堤岸边上的人群中挤过,缓缓回家。那几个还没有离开的妇女,看着苦根有气无力的样子,很是心疼,纷纷朝苦根露出赞许的目光,她们都在为这个勇于助人的小伙而暗暗喝彩:“今天,多亏了这个下河救人的勇敢小伙。否则,先前落水的那姑娘,恐怕命都会丢了,姑娘真是命大福大,吉人自有人来助啊!”
田间的小径,留下苦根与天保哥俩身上淌下的一路水滴,就这样蜿蜒曲折朝陈师傅的家中延伸。
被苦根从河中救起来的俊俏姑娘,小名叫英子。
就在英子掉进梅江河的那日,英子刚满18岁才几天,当她快要洗好最后两件衣裳时,随手把手中的棒槌置于脚下的青石板上。没想,当她往水中漂洗衣服,奋力抖动衣袖时,不小心把脚下的木棒槌带进了水中。她伸手去抓,可惜没抓着,棒槌顺水下漂,英子赶紧往前探出身子,伸长手来抓快要飘走的木棒槌,一下重心不稳,脚下一滑,便跌落了大河里。水流急,不习的她,越滑越远,直至卷入了那道漩涡里面沉浮打转,这才有了苦根跳河救人一幕的发生。
英子父亲是位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不喜说话,半天打不出一个屁来,平日总喜闷声闷气地低头干活,人称“闷大炮”,有些像点着了火的大炮一样,即使炮弹射了出去,也是哑炮一枚,不会爆炸伤人,也听不到任何爆炸的声音。
英子的母亲姓刘,在她四十来岁时,一个清明节的夜晚,她突然对人说自己开了天眼,有了通神的能力,可以替人消灾去病,一夜之间,突然开了窍的英子妈,从此,便被人唤作刘半仙。人们都相信了她的鬼话,对她突然拥有神力一事,深信不疑,哪家有人患病或者受了惊吓,若是长时间总也好不起来,家人便会找来刘半仙,让她做法,消灾去难。结果,不知为啥,只要刘半仙一发功,好像真有神助一样,病人多半都会慢慢好起来,真是邪门的事。
刘半仙做法时,习惯先点上两根长长的蜡烛,插上三支线香,供于四方桌的神位牌前,就在供案跟前跪下,跟着拜上几拜,双眼眯成一线,神神叨叨的咒语,便喃喃从她干憋的嘴中蹦出。
不多久,半仙好似真的脱魂于窍了,旁人断是听不懂她那毫无规则、并不连贯的话语,都感觉她真的与神仙对上了暗语,半仙的嘴里,发出一连串“嗝、嗝”、“呃、呃”神腔神调......
在家排行老幺的英子,手上还有两个哥哥,均已成家并分居各自过活,仅有英子这位还未定亲嫁人的姑娘,在家陪着二老,做做家务,常去大河码头那边浣洗衣裳。
英子落水三日后的上午,太阳正从门框闯了进来,照在对门漆黑的泥墙之上,显得这个黑漆漆的铁匠铺子,陡然便亮堂起来。
陈师傅带着天保与苦根俩个徒弟,依旧在铁匠铺子里面忙活。打铁是一门热火炎炎的力气活,夏日里温度本来就高,即使你啥事也不干,一样会热出一身臭汗。师徒对着发光发热的大火炉子,轮换着发力使劲,才几下的功夫,一身大汗淋淋如雨滴一样,一行行热汗,汇成一道道细水线,不断下落。三人的衣服后背,全都湿透了,黏哒哒的,不断抡锤抖动双肩与手臂,牵扯带动紧贴皮肤的那件湿衣裳,让人颇不好受。
苦根与天保哥俩,索性脱去湿漉漉的衣裳,裸着上身,这样干活,反倒还利索,要痛快一些,虽说有些零星细铁屑偶尔碰溅在光滑的身子之上,有点麻麻的滚烫,若控制好身体前倾的角度与距离,那些飞溅而出的星星火点,还是无伤大雅的,时间长了,习惯了也一样安坦。
“陈师傅,在打铁啊!”
一位姑娘的甜甜声音,突然飞进了铁匠铺子。
英子挽了一篮子的鲜鸡蛋,一手扶在铺子的门框,迈开双脚,一脚入了铺子里来,另一脚却还留在门槛外。
“哦,是你呀,英子姑娘!”
陈师傅挥下一下手中的小铁锤,示意两徒弟停下,用铁钳夹起那块还没完工的铁具,置于铁砧子的脚下,笑着与英子打起招呼。
“今天是啥好日子?哪阵好风,把你这俊俏姑娘吹到我这儿来了!”
陈师傅与一脸笑容的俏姑娘,开起玩笑来。
“那日,我在河边洗衣裳,意外掉入河中,还多亏你们师徒几人前来搭救我,否则,我早就喂大河里的鱼儿去了!”
英子挽起篮子,另一脚也迈进了铺子,边笑边应承了陈师傅的玩笑话。
“这几日,我在家休息调养了给耽搁了,本来,我早就应该过来谢你们仨!趁今日我的身子稍舒服了点,专程前来道谢,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都说大恩不言谢,可我还是觉得有言不尽的感谢之情!”
英子没等师傅接过话,便把来意说明了。
“哪里的话,大伙都是街坊邻居,就算不认识,只要能帮得上忙,我们都习惯搭搭手。”
陈师傅的一双大手,赶紧于身前那块大黑围兜上搓了几把,在角落里拉过一把矮凳,递给英子,要她坐一坐。
“不坐了,陈师傅,我就站一会儿。对了,哪一位是苦根哥哥?”
“喏,个子高的那个就是!”
师傅用手指了一下正握着锤子立在铁砧子旁傻傻发愣,脸上有些通红的苦根。
“哦,你就是苦根哥哥啊,一块洗衣服的大娘告诉我,那天,是你跳进河中把我救起来的,你真是个大好人,谢谢你喔!”
英子对着苦根,同样一脸绯红,缓缓说出了她心中的感谢之情。
“喔,也没啥,那天,我只不过是跑得比他们快那么一点,换我哥他们一样她会跳河里救你。”
苦根流汗不止,被英子这样一番浓情热意地表扬,更是羞红了他那张帅气的大脸,讪讪笑着,不好意思地回了英子。
“苦根哥哥,我怎么感觉看你好面熟似的,是不是我们曾在那儿见过?”
英子那张好看的俏脸,退去了层层红晕,露出两排整齐又洁白的门牙,甜甜地笑了起来,两个小酒窝,随着她满脸的笑意,陷得更深,超发的迷人。英子已经亲切地唤苦根为哥啦!
“老坝里这儿地方小,平常往来,也就这么些人,脸熟也正常!”
苦根忙接过英子的话,借机掩饰,掩饰两年前来自己来老坝里的时候,他就在洗衣裳的码头那儿,与英子互相对视的往事。
“哦,那倒也是!”
英子没有再继续深究看着苦根脸熟之事。
铁匠铺子,低矮的空间,面积也不大,一下子站了四个人,倒显得有几分的拥挤起来。黑围兜的陈师傅,还有俩光着上半身的大小伙,和衣着整洁的英子站一块,倒也很几分的滑稽之感,确不太协调。好在英子乖巧又懂事,性子活泼,巧笑嫣然的一个漂亮姑娘,硬把这间小小的铁匠铺子,融和所有的不协调氛围。
英子把手中提着的一篮子的鸡蛋,置于靠墙的一角,微笑着对陈师傅说:
“陈师傅,我娘叫我捎了点鸡蛋,给你们师徒几人补充点体力,也算是对你们救命之恩的一点心意。”
陈师傅没作推辞,笑了笑,点了点头,算是回了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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