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伯在省城医院治疗的那段日子里,我们无时不刻挂念伯伯的病情。那时手机还远远没有普及,所获悉的有关伯父的消息都是从太原打到亲戚家的,然后亲戚再转达给大家。
伯父的病情,隔三差五地通过电话传来音讯。这几天病情稳住了,人也有精神了;过几天又突然说发高烧了,退烧针刚注射没多久又反复了;有时就说病情又好转了,也吃胖了;有时就马上打电话说很危重……总之,病情时而好时而坏的,我们的心情也随其而变转。
当时伯母和堂哥在太原陪伯伯,堂姐在家待产不能去。除了妻儿,最关心牵挂伯伯病情的就数爷爷了,那时爷爷每天都在忧愁焦虑中度过,虽然表面上谈笑风生的,但我知道他心里难受,有几次看到爷爷在抹眼泪。伯父那个空无一人的家,我和爷爷几乎每天在打理,这人住的地方呀,不能没了人气,如果一座再好的院落俩月半年没人打理没人住,老化得很快。
就这样,在时不时从太原传回来或好或坏的消息的日子里,我和我爷爷从心底祈求伯伯此次能够早日康复,转危为安!因为,他正是如日中天的好光景,有好多好多的任务还没完成……
1999年农历七月十七,是一个难忘而不堪回首的日子。
那天上午,突然从太原传来消息:伯伯今天要出院了!当我得知这个“好消息”时,非常高兴!伯伯终于康复了!总算摆脱了病魔的折磨,还是那个健康向上、仁慈厚道的伯伯!当时内心除了兴奋就是激动!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告诉了爷爷,爷爷当时也很高兴,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也感叹道:也算!你伯也算闯过了这个关口。几时能回来?我就说:回来就天黑透了。就是这句话,我突然发现爷爷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有点晴转多云了。我又没心没肺地说:我先去把烧着啊,姑姑打电话说一会都回来要使火啦,爷爷长叹一声:嗯,知道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自己真是单纯得很!爷爷多精明啊!
于是,我赶快到伯伯家,把火炉里的残渣清理干净,露出利落的炉齿,在炉齿上垫了几个大炭块,炭块上面又放入木本质干柴,然后拿些废塑料,点着,看着塑料燃烧后带着小火苗的火滴子落入炉腔,火焰由小到大愈来愈烈燃烧起来,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这种引炉子的方法是我当时新学的,把炭块垫底,炉子烧着后,后劲相当大!热量充足!这是“底火”。当时一边烧火一边想:伯伯今晚一进家门看到熊旺的火炉,一定很高兴我好的好活儿,一定感叹平时没白疼我……
大约半下午的时侯吧,一些亲戚已经来到伯伯家,我以为伯伯在后面,张望了也没见伯伯,还看见个个神色凝重,唉声叹气地,最初的一丝不详预感笼上我的心头!就问大姑:伯伯呢?大姑一脸平静而凝重地说:在路上,晚上就到家了。突然看到他们拎了几个大包裹,包得很严,看不到里面啥东西,我想大概是伯伯住院时的衣物和用品之类的行李吧?因为听说是从太原租了车往家里赶的,可能一辆车放不下那么多行李,就被先行回来的亲戚带回来了。
大人们就那么个个神情凝重地各忙各的,有打扫卫生的,有整理家具的。大姑看到厨房里的缸缸甏甏都是空的,哽咽着叹气:唉!米干面净的…我当时就奇怪,没米没面立马买两袋回来就行了嘛,何必还这么悲伤?
那时我的头脑太单纯迟钝了。
突然!我看到了令我当时好半天都没回过神的一幕!只见姑姑姨姨们用白色或浅色的床单把屋里衣柜啦橱窗啦凡是带镜子的家具都盖起来了!神情还是那么忧伤!到此时,我明白了,但我心里已经喊了无数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伯伯不会这样的!是不是他们理解错了?不是说伯伯病好了吗?刹那间,我的心脏在超速跳动,两条腿都软了,不由地鼻子一酸……但是,我不相信!绝不!
我再不相信,大人们难道不懂事能理解错了?因为,刚才他们那番令我心惊的举动,按乡俗,认为人快不行时,要将家里的镜子给盖起来的,按迷信说法镜子是最与灵物相通的,以免人死后的魂魄在镜子里显示出来。
当时,我心里已经祈祷过无数遍,伯伯千万别有个三长两短啊!但愿这是幻觉或亲人们的误测,同时也把“不可能”三个字在心里默念了好久……
忽然,院门外传来咚、咚、咚…的声音!节奏紧促而有力。我向外望去,不好!!!爷爷来了!只见爷爷拄着伯父为他买的拐杖,正铿锵有力大迈步且神色凝重地向院里走来!我随口大喊一声:爷爷来了!这一声就向屋内忙碌的亲人们报信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爷爷已经进屋了。
大家看到爷爷进屋,都很紧张,个个表情各异。大姑就赶快上前搀扶着爷爷,脸上强硬的笑容:大,你来了?就还没跟你说啦,小育好了!已经出院了,还在路上,晚上就回来了…可是,这些解释和安慰是徒劳的,爷爷一声不吭,阴沉着脸。大伙都劝爷爷:不怕!别瞎想!病好了!……爷爷开口了:都别哄我,我知道!就那样嘴唇哆嗦着,已经看到爷爷扶着沙发靠手的手在颤抖!他老人家多精明呀!可能上午我无心地向爷爷汇报时,他就有了不详的预感!既然如此,姑姑姨姨们劝爷爷:回去吧,回去歇歇……爷爷忍不住了,嘴角抽搐了几下,带着哭腔:我不回!我要等…等我那娃回来呀!众人又是一番劝慰,爷爷几艰难地起身:你们忙吧,我回了,唉!……重重地一声叹息…我赶紧搀扶着爷爷回老院子,路上爷爷一言不发,拄着拐杖的那只手,在不由地抖动,每落个杖点,都要控制不住地晃几下拐杖……进了老院子大门,爷爷又是一声长叹,看着我悲伤地说:尕娃呀,你爷爷的福分掉了……这时,我才不得不相信和接受这个噩耗,不由地流下眼泪。可爷爷坚强地说:别哭!该忙啥忙啥去,把你伯招呼好!
出了老院子来到伯伯家,亲戚们都在忙着为伯伯准备后事,各忙各的。缝孝衫、搓哭棍,我到此时都不相信伯父就这么走了!
大家草草吃了晚饭,静等伯父回家!
到了十点多,听到大门外远远传来几声喇叭。“回来了!”姑姑说。于是大家都出来大门外迎接伯伯。
一辆黄色的太原牌照出租车,缓慢地、低沉地呜咽着引擎声停了下来。姑姑姨姨们拥了上去,带着哭腔一声声地呼唤着伯父的名字,那时,我多么希望听到伯父在车里能答应一声呀,可他没答应,我还固执地认为伯父睡着了。
车门打开了,先是伯母和堂哥还有几位护送伯父回家的亲戚。由于车里空间狭小,加上长途颠簸,车上下来的人腿都站不住不能行走,堂哥的姨夫是被人扶着下车的。大家不敢误事,才小心翼翼地从车里抬出伯父。我看到,伯父那原本魁梧的身躯已被病魔折磨地皮包骨头,那么瘦小!伯父被一张床单包裹得严严实实,脸也被蒙着看不到,觉察不到伯父的呼吸了!
大家招呼着伯父进了屋,一路都在呼唤着伯父的名字或称呼,进了屋,把伯父稳稳放到床上,我这时才看到伯父手臂上还挂着输液器,体内的血已经返流到输液管里面,黑红黑红的。
突然!院子上空传来猫头鹰的哀鸣!就在那一刻,我不得不相信,我那可亲可敬的伯父已经走了!
堂哥和伯母木然地瘫软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堂哥喃喃自语:想不到!想不到爸会是这样的结果!伯母已经说不出话来,连着一个多月的照料,太累了!
大家稍事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为大伯整理遗容。理发、刮脸、擦洗身子,我看到大伯的身体确实比上太原之前胖了,皮肤也光润了许多,可是这些变化并没挽留住他的生命。整理好遗容,伯母哽咽着拿出之前的那个大包裹,打开来,我才知道那里面是早已为伯父准备好的寿衣!从里到外,一件件小心仔细的为伯父穿好,我在跟前却帮不上任何忙。完了就是把伯父的遗体抬到“草铺”上,孝子们穿上孝衫,烧了纸钱,磕头,拿起哭棍,前面一人打着灯笼,拿着纸糊的小轿车,一行孝子放声痛哭,为伯父送行。一路哭着到村外荒野,烧掉小轿车,放了送魂炮,就算完成人死后的第一件事。就在那时,我一直是不敢相信也不愿接受这个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不知怎么哭不出来,只是心里默念着伯伯你一路走好……
“送”走伯父回来,大家只顾忙了,才想起爷爷不知在老院子里怎样了。他老人家一定知道了伯父去世,可能已经崩溃了吧?于是派我赶紧回老院子里去看望爷爷,此时就已经是子夜了。我一路小跑到大门口,轻声进了院里,爷爷屋里的灯还亮着,我轻轻推开门,却见爷爷和衣半躺在床上,神情呆滞,眼中似乎有泪花。见我进来,爷爷平静地说:送走你伯了?我说嗯,就再不会说什么安慰爷爷的话。爷爷仰天长叹:唉……命!
我实在是太困了,没心没肺地倒头就睡。早上爷爷叫醒我:早点去帮忙吧,这几天可要忙了。咱家遇大事了,你也该懂事了。
我才计划去帮忙,雀见伯母在一位当着村支书的堂叔的陪同下大步向爷爷屋里走来!伯母一进屋门,上前就拥抱着爷爷,痛哭失声:大呀!我没伺候好你儿呀!……爷爷此时才老泪纵横,放声痛哭,安慰伯母:娃,啥也别说了,拿起劲来!把小育入土为安……
之后,爷爷才哽咽着向我们诉说昨晚的事,当时我们听了,真不敢相信!更为伯父那至死不渝的孝道所感动……
那是一件灵异事件。
爷爷说:我娃就是孝顺,死了都不忘看他大一眼。你们送魂那阵,我都听到哭声了。就在当时,突然屋门吱呀自动开了,我正纳闷这也没风呀,就见桌子上的碗在来回蹦哒!这时我才明白,是我娃回来看我来了呀……我就对着桌子说:娃呀,放心走吧,大撑得住!我随后重重咳了一声,那碗再不动弹了。
到了中午,在月子里的堂姐不顾家人劝阻,拖着虚弱的身子从婆家赶来看伯父最后一眼。当看到躺在草铺上的伯父时,堂姐悲天恸地,几欲昏倒。“爸呀爸!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呀?…你还没见一眼你的外孙呀……爸呀爸,你醒醒,我要好好伺候你……”堂哥也放声痛哭,姐弟俩抱头痛哭,一时间令在场所有人为之动容……
那年,堂姐二十三岁,堂哥二十一岁。当时堂哥还在省城读中专,还得两年毕业。伯父的轰然倒下,这是天塌了呀!
……
与此同时,伯父病逝的噩耗传到应朝厂。“老曹走了!”一时间全厂震惊!愕然!难以置信!陷入一片悲痛之中……
那些曾经在伯父手下的徒工不会忘记!多少次大雨倾盆和骄阳似火的时候,是伯父为他们披上雨衣或买来冰凉的饮料,那是伯父看到他们奋不顾身地工作,似乎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不忍心看到这些孩子们遭罪…这是伯父对下属的关心!
那些和伯父日夜奋斗的同事们不会忘记!多少次攻克技术难关,伯父总是身先士卒,敢于探索,勇于挑战,为带领大家为应朝厂发展披荆斩棘…这是伯父以身作则的表率!
那些高层厂领导不会忘记!多少次会议上,伯父总是积极发言,为全厂改革大计建言献策,不怕说错话,不惧担责任,敢于啃下硬骨头……这是伯父对事业的忠诚恪守!
伯父的离去,似乎预兆了应朝厂的命运,也宣告了集体工业时代即将退出历史舞台!
在伯父去世第二年(2000),应朝钢铁厂正式破产倒闭。
伯父的葬礼简朴而隆重。出殡那天,应朝厂、村委会先后为伯父致悼词。虽然伯父离开村里三十多年,很少和人打交道,但在那天来帮忙的乡亲,不论关系远近,自发的来了好多抬棺护灵的。当时,堂哥不解地问伯母:这些人有的咱刘没上门求人家怎么也来了?伯母说:那是你爸为作好!就是这一句话,足以概括和肯定伯父的为人处事。因为在农村,如果一个人道德败坏或目中无人,办白事时,求人帮忙很不顺利,甚至花钱都难以找到帮忙的。
送葬的队伍很长,足有一里,街道两旁的乡亲们夹道为伯父送行。虽然伯父享年五十岁,但这种规模和礼遇,就像为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送行!
少小勤奋多刻苦 壮年尽瘁改革业
孝老敬业风格高 只留清气在人间
小侄曹军鹏敬上
2017.11.08 (完结)
后记
此时此刻,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拖沓了一个多月未完成的伯父传记终于搁笔了,也算有始有终。自从9月中旬开始一口气连着写了四部分后,在当月下旬写完结时,就再没写下去。因为这一节似乎很难写,写不下去,也不知是无从下笔还是怎么的。有几次想就那四部分吧,可是不能!我要克服我那办事有头无尾的毛病,所以今天硬着头皮完成了,自我感觉流水账,效果没有前面几个部分好。
伯父离开我们十八周年了。斯人已逝,一切事物还要顺其自然的发展。应朝钢铁厂倒闭后,工人各谋出路,各显神通,分流在各个行业,保留公办企业编制身份,享受正式工离退休和养老、医疗待遇,也算给这些退出集体工业的建设者们比较圆满的归宿。现在,在应朝厂原址上,一批陶瓷建材和火电项目落户“安阳工业园区”,被新时代下的工业体制所取代。
在这里,重点讲下我的堂兄。老子英雄儿好汉!伯父去世后,堂兄化悲痛为力量,不等!不靠!不求!自力更生,努力拼搏,在省城打下自己的一番事业!对伯母,百般孝顺,体贴入微,也算继承了伯父孝老敬老的美德。个中艰辛外人难以体会和想象!为众多啃老族树立了一个学习榜样。
在那个时代和环境下,全国涌现出无数像伯父这样默默无闻、恪守尽职、任劳任怨、不计报酬的建设者和时代楷模。有人说时代变了,人心变了,那一套已经过时了。但是!现在真没有像伯父这样的人吗!有!还不少!
因为,没有无数无名英雄在为自己钟爱的职业和国家奉献,何以实现中国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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