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是全体华人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除夕、新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其间的含义是除旧迎新、弃旧纳新。伴随着火红的春联、响亮的爆竹声、亲人们喝酒吃菜,打扑克打麻将时欢快的笑靥,除掉过去一年的霉气、期待新的一年的好运气、好光景。朴实的人们正是因为有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和希望,才愿意拼命付出自己的体力和脑力,去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在日常生活中过活的人们,也许并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和抱负,但是正因为他们蝼蚁般的微小奉献,广袤的人类世界才得以正常地运转。
在春节的前半个月人们就开始忙碌了,杀猪称肉、磨黄豆做豆腐、碾软糜子炸油糕,泡豆芽等等。一切有关节日的劳作都在广大的中国大陆的农村里忙乱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人们虽然都门里门外、手脚不停地忙碌着,但脸上都带着大节下的幸福的笑容,口喷唾沫和家里人、村里人围在一起热烈地拉话,互相递送滚烫的刚做的吃食。在县城、市里工作的年轻人在过年的前几天也都带着他们的儿女返回了农村老家,老人们已经给子孙准备了丰盛的吃食。节后小辈们还要开着汽车、开着三轮,提着丰盛的礼物去给本村的叔伯爷爷、外村外镇的七大姑八大姨们拜年。
中国是几千年的礼义国家,懂礼义的人总是懂得尊敬长辈的。当然当代的年轻人已经把传统礼义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会把老人送到养老院让他们度过余生。老人养了孩子的小,年轻人却不养老人的老。传统的习俗、道德伦理,价值观念正在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社会的迅猛发展中解构和崩塌。一个年节下来,人们都是疲惫而欢愉的。农村人仍然在歇冬,而农村出身的年轻人没几天就返回了他们的工作岗位,去为社会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离过年还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今天万万准备杀她冬末春初时花两百块钱从镇里买回来的小猪娃。经过一年的辛勤喂养,小猪娃现在自然已经不是小猪娃了,长成了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大胖猪。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喂猪,妇人姑娘们捋树叶、割草、给猪喂红薯、南瓜、苹果、西瓜皮,玉米糁糁等等吃的,付出无数辛劳才能把一只猪娃养成肥猪。
上午友贵叫了四五个小伙子,把村里惯会杀猪的郝老二也叫了来。这郝老二自备着把尺长的刀刃锃亮的杀猪刀,今年已经杀了五七十只猪了。每杀一只他总能得到几斤好肉。他已经五十来岁了,个矮精壮,年年不养猪也不称肉,光靠杀猪得来的肉就够吃了。晨晨和归妹听说二姨要杀猪,也跑了过来。
万万烧了一锅滚水,友贵和四五个小伙子在圈里捉住猪的蹄子把猪放倒,手忙脚乱地用麻绳捆蹄子。猪感到大事不妙,放开喉咙、挺起长满黑毛的大脑袋嚎叫着,声音十分凄惨,听得晨晨和归妹心里非常惊恐。它踢着捉它的人,二三个人的手都被踢破了。捆好后,人们把猪抬到了院畔上。他们死命按住猪的头和身子,郝老二手拿刀子,单膝跪在地上,瞅准时机、把刀斜着攮进猪的咽喉,顺着喉咙攮进胸腔,一刀攮进了猪的心脏,又迅速抽出了刀子。殷红的血同时从猪的咽喉飞箭般飚了出来。这时猪还在拼命叫着,声音凄厉。过了三五分钟,猪的叫声渐渐微弱,以至于没有。血小溪一样流到了坡下,大约有一大盆。
这里有一口废锅,嵌在地里。友贵已经把锅洗刷干净。他们把死猪抬进锅里,倒上滚水,泡了一会郝老二就开始刮猪毛了。他的手法迅速而娴熟,刮完了身上的又开始刮腿上、头上的。因为腿上、头上有些地方不好刮,友贵万万就蹲在一旁用手和镊子拔。经过三四十分钟的劳动,黑猪就变成白猪了,就像个脱掉衣服的白胖的女人。郝老二在猪的两条后腿上割开两道口子,吊到了旁边的槐树上。
这时就要开始开剥了。郝老二把刀扎进猪白胖的下腹部,一路割着,把猪粉色的肠子、尿泡等都提了出来。万万在一旁把猪的小肠翻过来,倒掉消化物,放到盆子里洗。郝老二又用斧头劈开猪的肋骨。猪的胸腔里还在冒着热气,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红色的心肝五脏等都袒露无遗。一旁的晨晨和归妹虽惊恐,但都好奇地看着,想看看猪的身体里都有些什么东西。万万端过来个大盆,郝老二用沾血的手把猪的心肝等都摘下来扔进了盆子里,又把内壁黄色的网状油脂摘下来扔进去……
友贵把剁下来的猪头放在了窑洞后头的椅子上,旁边的塑料布上放着一扇猪身。另一扇猪身现在放在后炕的案板上,三五个万万和友贵的亲戚正坐或站在肉案旁边一边看着肉一边拉话。他们有的没有养猪、有的把猪囫囵卖了,只好来称亲戚的。
案板旁坐着的五短身材、白头发的郝义杰道:“友贵,今年你家的猪肉准备卖多少钱?”
友贵笑笑说:“义杰叔,园园和小传家卖了九块钱,我也想卖九块!”
郝义杰旁边长脑袋,尖下巴的郝拓法瞪眼说:“你去年才卖八块,今年怎么就卖九块了?”
友贵微笑说:“好我的拓法叔哩,物……价年年都在涨哩嘛!玉米不是也涨价了?城里的饲料猪今年都卖十一二块钱,咱邻里亲戚的,卖九块钱哪还贵呐!”
众人听他说的有道理,都默然不语。这时坐在椅子上从河南逃荒嫁过来的高身材、圆脑袋的钱慧良走过来,说:“友贵,给我称上二十斤坐墩肉!”
所谓“坐墩肉”,就是猪屁股上的肉,这里的肉是猪身上最好的肉。肥肉多、瘦肉也不少。在农村,人们还是更喜欢吃肥肉,因为肥肉油水多,对于从前长期处于贫困状态的人们更具吸引力,而且还可以炼油。
友贵笑着说:“好,慧良婶!”
他拿起刀,约摸着在猪屁股上切下一条肉,拿到秤上一称,是二十三斤八两。钱慧良也在一旁注意看着,看到细绳压到了二十三斤八两的位置,笑着摆手道:“多几斤就多几斤,没事!你算一下要多少钱!”
友贵和万万趴到桌子上,用儿子的本子、油笔细心演算着。
炕沿上坐着的爱开玩笑的郝新松推着强娃道:“强娃,你也算嘛!看是你算得快还是你大妈算得快!”
其他人也都开玩笑道:“就是!算不出来还不如早点回来戳牛沟子呢!”
强娃轻笑一声,把寒假作业翻到最后的白页上也算了起来。农村的父母并不像城市的父母那么关心强迫孩子的学业,即使你考了第一名第二名回家向父母或村里人炫耀他们也不一定会信,即使你初中毕业就出外打工家长邻里也不会轻视你一定要你继续上高中上大学。农村社会总是比城市社会更加自由和孟浪的。可是你如果在农村的买卖场合能一口报出正确的价格,那父母和乡邻就都会对你投来激赏的目光,好像你是神算子一样。
强娃叫道:“是二百一十四块二毛钱!”
过了三四分钟,万万、友贵和钱慧良也算出来了。万万笑着说:“你这娃书没有白念,还算对了!”她又扭转头,对钱慧良道,“慧良婶,零头就算了,你给我二百一就行了!”
其他人笑着说:“强娃这么聪明,将来肯定能考上清华北大!”
钱慧良微皱眉头,吞吞吐吐地说:“万万友贵,我现在手头有点紧,能不能过几个月再给你们钱?”
万万和友贵笑道:“当然能行,钱婶!肉你拿去和怀志叔吃,钱过段时间等你手头活的时候再说!”
在农村,这种邻里之间的赊欠是很正常的。谁都有手头紧的时候、可谁也不会长期赖着不给,这就是农村的礼义和人情。
郝义杰走到案板旁,嗫嚅着说:“友贵娃,你给我称上二斤肉,够我大年初一包一顿扁食就行了。”
他是一个老光棍,没妻没儿,年年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年,十分可怜。众人劝说:“义杰叔,你好歹称上十斤嘛!二斤人家友贵怎么给你切?肉切一刀就少几两哩!你熬苦一年,也多炒几顿犒劳犒劳自己嘛!”
郝义杰听见邻里如此说,垂着头想了一想,道:“那给我称上七斤。”
其实七斤友贵也不想给切。过年称肉,家家都至少称二三十斤,哪有七八斤、十来斤的?可是七斤总比二斤多,又别不过人情,只好估摸着切了一块。放到秤上一称,是九斤二两。
友贵道:“义杰叔,你看,是九斤二两!”
郝义杰道:“九斤二两就九斤二两,你算一下要多少钱,我现在给你!”
万万和友贵又趴到桌子上算了一趟。万万笑着说:“八十二块八毛钱,你给八十就行了!”
郝义杰背转人,拉开麻做的粗糙的裤腰绳,从内裤的暗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颤颤巍巍地递给了友贵。
接着,窑洞里的其他人也来称肉了。坐墩肉卖完,有人想要另一扇的,友贵和万万说先紧着这一扇卖,另一扇卖不了的话明天拉到镇里卖给猪肉铺。乡亲们有的摇摇头走了,有的称了刀口肉和肋骨肉。这时又来了一两家买肉人。等把所有的买肉人都打发走,案板上还剩下四五十斤的一块肋条肉。
友贵对妻子道:“咱们把肉切成两块,一块给大和妈,一块留下。”
万万见丈夫能想到自己的父母,情愿把肉白送给自己的父母吃,心里非常高兴,便笑道:“好!你把肉切开,一会让归妹和晨晨提过去。”
正坐在炕沿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西游记后传》的归妹笑道:“二姨,你多切几斤!我和晨晨哥都很喜欢吃肉!”
晨晨也道:“不光我们!外爷外婆也很喜欢吃!”
友贵大笑说:“把你们的,都嘴馋得很!那把这四五十斤的肉都给你们算了,我和你二姨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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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五点钟,晨晨和归妹一人提条带子,把这块二十来斤的猪肉提出了二姨家,一路提了回来。这时他们走到了大路上,西山的太阳有半竿子高,天色灰蒙蒙的。昨天刚下过一场雪,现在路已经被勤快的人们扫开了,偶或能看见一辆疾驰而过的小汽车。高原上强劲的北风呼呼地刮着晨晨和归妹的手脸,冻得他们几乎忍不住要喊爹喊娘。从这里极目望着黄土高原四野银装素裹的重重山峦,果真有种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况味。
五七分钟以后,晨晨和归妹提着肉穿过院门洞,回到了外爷家。郝景奎正坐在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本癸未年红皮子的老黄历。他是远近闻名的阴阳先生,正在翻看来年哪天是吉日、哪天是凶日;哪天宜嫁娶、哪天宜下葬。一切都不可以乱来,乱来会惹恼天神,给活人降下祸患的。杏花正跪坐在前炕的一个老大的黑釉瓦盆旁边,看着她泡的绿豆芽。绿豆芽已经泡了三五天了,长了人手指的一个骨节长,弯弯曲曲得很不好看,后边还拖着长长的黄褐色的尾巴。农村人自己泡的绿豆芽就是这样子的,虽然不好看,却绝对健康。城市里卖的豆芽虽然卖相好,又粗又长又直,可是却是药水泡的。城市人虽然整天讲健康、讲营养,讲碳水化合物,吃的东西却往往有很多的激素和化学残留物,所以才有人讥讽说“把当代的中国人拍扁了就是一张‘元素周期表’。”
看见外孙和外孙女回来,杏花笑着说:“你们俩不好好看书,又看了一天电视回来了?电视能把你们看得考上大学嘛!”
归妹撇撇嘴,笑着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难道念书就是我们唯一的路吗?我偏不信!外婆,我觉得我就算不好好念书将来也会有本事的!”
杏花说:“你女娃娃家念不念书没事,将来嫁了人只要会涮锅洗碗、抱娃娃做饭就行,这才是咱们女人的本分。像我们这一辈和以前的女人还要会纺线织布、做衣服做鞋哩!现在的女人连饭也不会做、娃娃也不会养,整天等着人伺候,真不像个女人!诶?你们提着什么?”
归妹说:“我二姨今天把猪杀了,给你们一块肉让你们吃!”
杏花诧异地道:“嗷!你二姨把猪杀了?杀得多少斤?”
归妹道:“二百一十四斤!”
杏花道:“那猪就很胖嘛!卖了多少?”
归妹道:“已经卖了一扇了,一斤卖了九块钱!”
杏花盖好瓦盆盖,溜下炕,从外孙外孙女手中接过了肉。她吃惊地道:“呦!你二姨怎么给你们这么大一块肉,很值几个钱哩!”
郝景奎闻言站起来,从浑家手里接过肉,掂量了一掂量,说道:“这总有二十来斤。杏花,你拿咱的秤称一下,看是多少斤,晚上我把钱给友贵送过去!”
归妹撇嘴说:“大吃女子的肉,还给什么钱!”
郝景奎和杏花笑道:“你碎娃娃家懂什么!哪能要我们手脚还能动弹的时候就让女子女婿伺候?等我们老得不能动弹了再让他们伺候才合道理嘛。”
吃过晚饭,郝景奎拿着钱去了二女儿家,经过三推五让把肉钱给了二女儿和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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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容易,转眼间八九天就过去了。这八九天里,杏花和丈夫做好了豆腐、滚好了炸油糕用的软糜子、也给各门上、院门洞上贴上了镇信合和邮储银行发的春联、村里有小商贩开着面包车来卖水果、糕点等吃食时买了几斤饼干、香蕉橘子柿饼等,给自己的外孙和外孙女吃。她泡的绿豆芽当然也已经长长了,每天上午和猪肉炒着吃。她的大女儿因为过年不能回来,这几天也和丈夫坐车回来给父母带了许多新鲜菜蔬、水果猪肉等年礼……
大后天就要过年了,这一天老六毛毛处理完家里的事,从北京坐飞机到西安,又从西安转车回县里,和四姐、七妹一道回了家。毛毛中等身材、脸大略胖,性格很开朗,长得倒有五分像歌星刘欢。她在廊坊的一个服装厂当着小管事,嫁到了那里,已经两年没回来了。她们三姐妹带着丰盛的年礼回家,一回家就和父母热切地聊天,彼此问询着这段日子的生活和工作。她们三姐妹都有了几年工作和家庭生活的经验,体悟到工作和家庭中有许多不如意的事情:工作中要看领导的脸色、要应付复杂的工作内容和人际关系,有时会和同事领导发生言语冲撞;家庭中要和丈夫处理各项杂务、搞好关系、彼此容让,掩藏棱角,有了孩子还要抚养孩子、教育孩子,夫妻之间因为孩子的事情还会发生许多不愉快。
她们都是改革开放新时代中诞生的女人,具有明显的独立思想、自由精神,心理都是浮躁而不安分的。从前她们都以为恋爱、工作和家庭生活都像琼瑶等言情小说和电影电视剧上所描写的那样天真烂漫、五彩缤纷,可是经过实际的经验才知道一切都不是幻想中那么美好、都很沉重而切真,所以她们大都处理不好,闹得工作和家庭天天鸡飞狗上墙的。到了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伴随着智能手机的全民普及、影视传媒的无限发达,全社会的人心的浮躁和不安分也呈指数倍暴涨……
又一个月没有见到妈妈了,再次见到妈妈晨晨心里非常高兴,拉住妈妈绵软的手和她聊了许久,巧玉也向儿子问这问那。毛毛已经知道了四姐的不幸遭遇,十分同情外甥晨晨。她也知道了四姐想再嫁,男友是个将近五十岁的刚刚和妻子离婚的老男人,劝她要认真考虑结婚对象,不要误入歧途、受人诱骗,可四姐仿佛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吃了下午饭不久老二一家也来了,他们十口人吃着瓜子橘子等零碎吃食一直聊到十二点多才休息。陕北的土炕又长又宽,里边就是烟路,数九寒天既不冷还能容纳好几个人睡觉。郝景奎老两口挨着大锅睡在后炕,旁边是老七,老七身旁是老六。毛毛身侧睡着三姐的女子归妹,巧玉和儿子晨晨睡在了最前炕……
今天除夕,吃过了丰盛的上午饭不久,郝景奎一家就准备炸油糕了。只见案板上放着两长条黄褐色的软糜子面,毛毛正用刀把面切成薄片,放在匾子上。巧玉在一旁用白面编着麻花。老七出去会同学了,不在家里。晨晨归妹看着油糕和麻花,口流涎水,恨不得马上炸好让他们吃。
巧玉笑着说:“你们两个想吃油糕吗?”
晨晨和归妹说:“当然想吃!都流口水了呢!”
毛毛笑道:“你们两个娃娃嘴可真馋,等下炸好了马上给你们吃!”
这时在灶台后头烧火的杏花道:“油红了,能炸了。”
毛毛一手端起匾子,把油糕用筷子夹进滚红的油锅,锅里顿时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十分悦耳的声音。毛毛侧着身子微皱眉头,害怕油溅到身上。过了几秒,她把筷子伸进锅里翻动油糕。等炸好了,她把油糕夹进瓦盆里,挑出几个端给了外甥和外甥女,自己也吃了一片。
晨晨和归妹看着焦黄的油糕,都十分兴奋。节下的吃食总是能令孩童们欢喜的。他们夹起油糕,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油糕软糯香甜、散发着粮食的清香,非常可口,晨晨和归妹一连吃了好几片。
巧玉一面吃着油糕,一面笑着问他们:“好吃吗?”
归妹和晨晨仰起脸道:“好吃!”
大约过了四五十分钟,案板上的油糕和麻花就都炸好了,颇大的黑釉瓦盆里盛了大半瓦盆。这些炸好的油糕麻花在未来的一两个月里每天人们都会热一碗吃,重新加热的油糕比刚炸的更加软糯可口,陕北的人们都很喜欢吃。在中国人的节日里,每一个节日都对应着一些“卡片”:大年初一的扁食、端阳节的粽子、中秋节的月饼,过年的烟花爆竹等等。如果中秋没有了月饼、端阳没有了粽子,那中国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觉得很缺憾……
收拾完毕才十二点多,巧玉对六妹说:“毛毛,咱们出去转一转!”
毛毛说:“去哪里?家里还有事要忙哩。”
巧玉说:“让妈忙!咱们去三大家看看社元和月会回来了没?再去四大家看看笑笑和月桃回来了没?”
毛毛假嗔道:“四姐,从小就数你最懒!无论家里还是地里的事情一点都不想做!”
巧玉娇嗔道:“我哪里懒!不就洗菜择菜切肉的事情嘛,妈又不是做不了?好容易过一次年咱们出去会会回来的朋友们嘛!”
杏花笑着说:“你们姐妹俩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吧!家里的事有我哩!”
巧玉和毛毛带着两个孩子先去四大家里盘桓了大约两个小时,和从县城和青岛回来的叔伯兄妹聊了许久,聊得非常愉快,接着又去三大家做客。她们的三大名叫郝景发,在村子中心有五孔齐整整的石窑,很让人羡慕。
她们还没进三大的院落,就听院落里传出一阵嚷闹,一个粗声粗气的男音说:“你们俩兄弟使眼色哩!这麻将打得不明,输的钱给我还回来!”
又一个男音说:“辩什么!输不起就不要下场!”
粗声粗气的男人把牌一推,站起来涨红脸说:“不是我输不起,我友贵三五千块钱也能输起,关键是你两兄弟捉弄人哩!”
前一个男音说:“能输起就把钱掏出来,不要废话了!你不想打结了账就走,还有人要打哩!”
友贵伸出手道:“不掏!社根社严,你们把赢我和冬灵的钱交出来!”
社根的确和坐在他下手的兄弟社严使眼色打手势了。他恼羞成怒,站起身搡了友贵一把道:“结了账赶紧滚!不结小心我揍你!”
社严也是个狠角色,帮着哥哥说:“就是,赶紧掏钱!赌博场上无父子、亲兄弟明算账哩!就算咱们是至亲,你也不能红口白牙冤枉我兄弟,输的钱也要掏!”
这个窑洞没有盘炕,摆着两张麻将桌,此时一二十个人正在热闹地打牌看牌。众人看见前面一桌吵起来了,都过来劝道:“今天是个喜庆日子,你们三个亲戚在这里吵什么哩!”
“友贵,你输了把钱掏出来就算了,还有什么好论的?”
也有人悄悄说:“我看得清清的,这两兄弟就是捣鬼哩!”
“就是!我也看见了!”
俗话说“吃饭吃厚了,赌钱赌薄了。”赌博场上就算父子兄弟也会翻脸不认人的,更何况朋友亲戚呢?所以明智的人是不和亲戚朋友打牌的。
毛毛巧玉听见是姐夫在和三大的儿子争吵,赶忙走进了窑洞。晨晨看见窑洞里有一二十个二三十岁的大人围在一起,烟雾缭绕的,中间站着他面红耳赤的二姨夫和两个不相识的人。
社根笑道:“巧玉毛毛也回来过年啦!”
巧玉说了一声“嗷”,便凑到二姐夫面前劝慰说:“姐夫,你输了人家社根社严的钱给人家就行了,不要论口,让村里人看笑话!”
友贵是个实诚人,这时冬灵已经扔下钱走了,他还紫涨着面皮不依不饶地说:“巧玉,你咋还帮他两兄弟说话哩!明明是他们作弄我哩嘛!”
社严笑着说:“姐夫,钱我们不要了,你不想玩就走吧!”
友贵梗着脖子,生气道:“谁说我不想玩!我还想和你们俩兄弟见个高低哩!”
一旁看的人都笑了。他们觉得友贵真是个牛脾气,一点也不知道转圜。毛毛忙坐下来笑着说:“姐夫,你不要和人家兄弟见高低了,都是一家人还耍什么脾气!你的牌我替你打!”她说着就双手整起牌来。
一个看的小伙子手也早都痒了,便坐在冬灵的位置上说道:“社根哥社严哥,咱们四个打!”
郝社根和郝社严都是圆滑的人,这时连友贵看也懒得看,坐下又推起麻将来。因为有叔伯姊妹在,他们都规矩了许多。
巧玉见姐夫还赌气不走,扯着他的衣襟使劲把他扯出窑洞,好言好语把他劝走,自己又返回来看妹妹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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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转眼就黑了,因为没有电视,郝景奎和二女婿、四女儿、七女儿,三个外孙外孙女坐在炕上拉家常,杏花和老二、老六在脚地上忙活着,微笑着整理给大家做年夜饭的材料。按照传统习俗,年夜饭是一年中非常重要的一顿饭,代表着上一年的结束和新一年的开始,是一定要十分丰盛的!
村子各处响起了轻脆的烟花爆竹声。过年时的喜庆闹热烟花爆竹永远是孩子们的最爱,晨晨和强娃、归妹笑着溜下炕、穿上鞋,迫不及待地朝窑洞外头跑去。他们想跑上窑坡,看村里人放的五光十色的烟花。
小春对巧玉道:“四姐,咱们去看花子吧!”
巧玉笑道:“你都二十大几的人了,怎么还和小娃娃一样喜欢看热闹!”
她虽然这样说,其实心里也想看看村里人放的花子。听说村里三五户有钱人买了大几千的烟花。她想看看几千块钱的烟花放起来是个什么阵仗,那简直是在烧钱哩!
小春滑下炕,拉着四姐的手央求道:“四姐,走嘛!”
杏花笑道:“巧玉,你就和小春耍去吧!”
巧玉笑着半推半就地和七妹爬上窑坡看花子去了。这时已经九点多钟了,村里人买的花子已经竞相放了起来。放花子的当然是各家带回来的几岁、十几岁的孩子。要不是大人们拼命拦阻,他们前几天就已经早放了。
黑蓝的深冬的夜空显得非常冰凉,没有月亮,冗多的星子金子般洒满整片天空,看去十分雅静而幽邃,让人心神皆醉。许多花子呼啸着冲上夜空,接着“啪”得一声炸开,洒出红的、橙的、黄的,绿的各色花雨,就像一朵朵突然绽放于夜空的巨大、美好,五光十色的花朵。巧玉、小春,晨晨等看着漫天的花雨,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只剩下一颗心漂浮在黄土高原除夕夜干净而冰冷的空气里……
前后村和沟对面的村子也放起了绮丽而美好的烟花,这样和美的乡村除夕也说明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是强盛而稳定的……
看完烟花,巧玉忽然觉得浑身冷嗖嗖的,便拉起白色羽绒服的拉链,把柔顺的长发放在衣服外边,看了眼打麦场里厚厚的积雪,说道:“七妹,冻死了!咱们赶紧回家!”
漫天的星光洒在她白皙艳丽的脸上和璀璨明亮的眸子里,让她看起来更加清丽脱俗、美丽动人。
小春跺了跺脚,牵起归妹的手,笑着说:“好,咱们回去也放上一串鞭炮!”
三个孩子嚷道:“好啊好啊!”
他们回到家,强娃赶紧跑到窑洞后头在箱盖上拿起串火红的鞭炮,又拿起灶台上的洋火,笑着往门外跑,晨晨和归妹跟在哥哥的屁股后头也边笑边跑。杏花看到外孙手里的鞭炮足有三尺长,赶忙拦住他说:“友贵,快给强娃拿串短的鞭炮,这么长太浪费了!”
毛毛和小春笑着说:“妈,你再不要这么俭省,强娃想玩就让玩嘛!咱们又不缺那几块钱!”
杏花生气道:“你们年轻人没过过苦日子真不知道节省!”
强娃见六姨七姨允许他放,转过外婆跑到了窑洞外。把鞭炮放在窗沿上,强娃说:“晨晨,是你点还是我点?”
晨晨是个胆小鬼,忙颤着声音对哥哥说:“你点你点!”
这时小春在窑洞里叫道:“你们拿到下院放,我害怕炮声!”
听见小姨的叫声,强娃轻笑一声,拿起鞭炮把鞭炮放在了下院的石桌上,点起洋火燃着了细细的火药绳,赶忙捂住耳朵跑开。晨晨归妹站在一旁捂住耳朵看着发光的火星快速移动。窑洞里的几个女人心也都“突突”跳着,巧玉和小春、毛毛也捂住了耳朵。
喜庆的爆竹声终于在众人的心跳中“啪啪”响了起来……
十一点多的时候,炕上铺上了一张印花油布,油布上放着凉拌黄瓜、凉拌猪耳朵、蒜苗炒肉、芹菜炒肉、西红柿炒鸡蛋、红烧肉、猪肉丸子,油糕等家常菜,还有一塑料盆又白又虚的大馍馍。菜盘子的周围放着大瓶的可乐、雪碧,美汁源这样的外国饮料。到这个时代,中国人无论过年过节还是平时都很喜欢喝可乐雪碧等外国饮料,吃肯德基麦当劳等西式快餐,这样的生活习惯也说明西洋的生活方式和各式商品早已经渗入了中国人的血液里。
他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吃着聊着,郝景奎忍不住说:“唉,今年咱家真凄惨,老四的男人殁了,娃娃成了孤儿,老大也生了一场大病,几个月起不来!”
杏花长长叹了一口气,眼里旋转着泪花说:“零二年也不知道怎么了,什么都不顺……”
小春说:“就是!今年我丢了三回钱,把身份证也丢了!还有一次我给一个病人把病看错了,害得人家吃了上千块钱的药没顶事,病还加重了。病人找到医院,领导知道了狠狠训了我一顿!”
万万吃了一口凉拌腐竹,说:“你那都是小事,老四这事才让人担心哩!一个女人独自带娃娃不容易,找个男人又怕男人对娃娃不好,日子过得也糟心。”
小春喝了口可乐,笑着说:“今天是个喜庆日子,咱们就不要提这些不幸的事了!”
友贵赶忙笑着说:“就是哩!过了十二点就是癸未羊年了,希望不开心的都留到壬午年,癸未年一切都能顺顺利利的!”
小春说:“活人还是要往前看哩!要是一直抓住过去的事情不放,那也太辛苦了!”
万万撇了七妹一眼,说:“事情没有到你头上你才能说这样的松快话!啥时候你自己遇上了大变故看你能不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毛毛说:“世上的事情真说不定!我一个同事平时活活泼泼的,可有一天出门不小心就被车撞死了,连肠子都流出来了,撇下一个大人两个娃娃,那男人后来也因为抑郁症自杀了。”
郝景奎说:“不管怎样,就希望咱们这一大家人以后顺顺利利的,不要再碰上什么大灾大难。”
毛毛说:“就是!咱小老百姓也不求能发什么大财,只要家里人平平安安也就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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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院子里忽然“通通”响了几声,好像是有人在往下扔土块。郝景奎一家大吃一惊!都十二点多了,人人都坐在家里和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吃年夜饭,谁有闲心跑到他们门上张狂?
郝景奎一家溜下炕,郝景奎揭开门帘朝窑顶高声喊道:“谁跑到我门上造死哩!”
窑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大!老五回来了没有!”
郝景奎一家这时都跑到了院子里,晨晨和归妹也跑了出来。只见院子里有五七块土疙瘩,就像从天而降的流星般激洒在地上。窑沿上一个男人在那里站着,手边还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孩。
原来是老五的男人找来了!北燕因为家庭不和,去年撇下四岁的儿子和丈夫,独自跑到河北揽工,今年一年没有回家,也没有给丈夫儿子打过一个电话。夫妻之间遇到事情总是应该坐在一起好好商量的,怎么能抛下丈夫儿子,抛下当妻做母的神圣而不可推卸的责任一走了之呢?这样不负责任的女人是最应该被世人唾弃和鄙夷的,可这个时代这种女人却数不胜数。毛毛和五姐住得比较近,知道她是在廊坊的一家日用化学品厂工作,也知道她在和一个东北男人谈恋爱,明年打算回来和丈夫办离婚。毛毛经常劝五姐不能这么任性,抛下年幼的儿子到河北揽工,甚至想离婚,可是五姐一意孤行,说现在的男人很爱她,想和她结婚。毛毛说娃娃还小,失去母爱就怕性格出现问题,将来造成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北燕说就算未来发生什么事也是娃娃自己的“命”,她管不了……
郝景奎不高兴地喊道:“没有!海建,你不和娃娃下来吃饭,站到窑背上扔土疙瘩干什么!看你扔了满院子!”
海建喊说:“北燕没回来我就不下来了!我准备连夜回去,明天上午还要和我妈吃扁食哩!”
其实他已经来一两个小时了,一直站在窑沿上听老婆的声音,看她有没有回娘家,要是回来的话就下来好好和浑家聊聊。因为没有听见妻子的声音,他就想扔土块问问妻子有没有回来。
杏花说:“哎呦!你村离下盘八九十里路,娃娃还小,怎么能走回去!你还是下来和娃娃睡一晚上,明天吃了扁食再走!”
海建说:“不了!你们快进窑,我现在就走呀!”
巧玉和郝景奎等还想喊住这个不幸的男人,可是他已经扭转头走了。
在这个中国大多数人都和家人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其乐融融的全年最幸福的时刻,他们父子俩却行走在黄土高坡洒满星光的长长的冬日山墚上,遥望着无边无际的雪原走着,就像是一对无家可归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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