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我们高考十年了

有些人默默关心过你，这能给你在荒芜的人生里，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猫，我们高考十年了》

作为一名电商运营狗，王小猫已经连续加班一周，只为了即将到来的618电商年中大狂欢。办公区一片安静，只有中央空调呼啦啦吹着风口的横幅，深红色的横幅底面上，白色微软雅黑字体，一笔笔写着：愿三生三世，保618稳定；遍四海八荒，寻618创新。

王小猫揉了揉眼睛，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条来自玄子的消息。

“猫，我们高考十年了。”

王小猫心里一咯噔，盯着这句话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随后放下手机，抬头看着办公区的横幅，想起当年百日誓师时，她站在写着“奋斗一百天，幸福五十年”的横幅前，比了个大大的耶，拍下照片，洗出来，送给了刘墨。

高考像一场盛大的流星雨，倾覆之后散落天涯。

她曾以为，她和刘墨能够一直这样走下去。“在朋友里，就数你最特别。”

她有时会想，化疗的最后，刘墨顶顶喜欢的那头小卷发，会不会掉光了？那个时候，如果能见面，他会不会挠着光头，严肃地说：“这下你下晚自习不用害怕了，我这头，一千瓦，照亮你的美。”

王小猫看着电脑屏幕前一张张活动图，还有电脑桌面满满的报表和资料，仿佛千斤重担蓦地压在了身上，莫名的绝望突然产生。

夜里11点，公司总部大楼依旧敞亮，楼下的出租车都打着双闪，远远看去，就像一条延绵不断的河流，看不到尽头在哪里，就像看不到自己一样。

她给玄子拨了电话，“玄子，明天我回家，你陪我去二中走走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轻叹道：“好，难得。”

王小猫挂了电话，嘴角挂着清淡的笑容，喃喃道：“刘墨，你会去么？”

1.白裙子

王小猫坐了一夜的火车，到家已经早晨9点。妈妈很奇怪，每年只在过年回来的女儿，怎么突然背了个双肩包就冲回了家。

妈妈买了早餐，看着王小猫狼吞虎咽，小心翼翼问道：“闺女，外头发生什么事了么？”

王小猫顶着熊猫眼，咕噜噜喝下一大碗瓦罐汤，咧开嘴笑着说：“没有啊，就是有个约定，要回来实现。”

6月9日的二中，高考刚刚结束。

校园并没有因为空了一个年级的人而清冷，仿佛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关键时刻，只是一个云淡风轻的节假日而已。剩余的一千多名学生依旧将校园填满的朝气蓬勃。其实如今想想，年轻的时候，一城一池的得失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曾经鲜衣怒马，功不唐捐。

毕竟，很多年之后，这条曾经走过的路，会是人生最有趣的地方之一，也是可能用一辈子珍惜与铭记的时刻。

王小猫看着金碧辉煌的校门口，夏日阳光反射在上头，明朗又刺眼。旁边是风云榜，张贴着“三模”的文理科排名。

“当年你的名字永远在前三，不过照片拍的真是丑，导致全校同学还是不认识你。”玄子的声音飘了许多，不再像学生时代那般沉稳，有时候王小猫觉得，这是被人宠爱后才会遗留下的“问题”。

王小猫回头轻笑道：“你这是夸我好看又优秀呢，做我的朋友觉得自卑么？”

玄子一钱包打在王小猫头上，笑道：“你个死相，装什么清高。”

“不过这么多年没见你穿白裙子了，为什么今天突然穿？长得又黑，白色更显丑，是何添给你的勇气么？何添怎么没来？”王小猫语速一直很快，像个小机关枪，玄子早就习惯了，因为可以不搭理。

王小猫不依不挠，缠着玄子，动手动脚。

玄子被闹的没法：“何添知道我今天来的目的，在家里吃醋呢。”

王小猫笑出声来：“这么小心眼啊，你不就是十年前追过刘墨么？怎么，跟我这个老朋友一起怀念一下另一个老朋友，也不高兴？他怎么能这样？”

玄子耸耸肩：“就那德行，懒得搭理他，七八年了没个长进。”说完瞟了王小猫一眼，“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你穿白裙子。”

王小猫拖着玄子往旁边奶茶店走，莫名其妙说：“穿什么白裙子，从来不穿，我比你还黑。倒是你，好像学生时代爱穿这颜色，后面再没穿过了，我以前也好奇，忘了问你。”

玄子看着奶茶店价目表，仔细研究说：“因为我偷看了刘墨的日记，他说他最喜欢扎着马尾穿白裙的女孩。”

王小猫买了一杯最便宜的递给玄子，自己喝着年复一年的燕麦红豆奶茶，咬着吸管，挑眉说：“所以你开始留长头发，穿白裙子？老实说，那个时候我看你很不顺眼，好好一个爽快的汉子，突然扭扭捏捏，真让人倒胃口。”

玄子接过奶茶，也咬着吸管，冷笑道：“你以为我看得上你？你特么知道么，刘墨日记里这一页，除了写了这个话，还夹了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又矮又黑的女孩子，死皮赖脸的扒在他身上，抢他的雪糕吃。”

王小猫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身子微微一颤。一阵晨风吹来，奶茶店门口的帘子哗啦啦的响，就像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风吹过屋外的大树一般。

十一岁的王小猫穿着一条白色无袖连衣裙，去数学老师家补课，哪里料到竟然是刘墨的小姨。

“哎呀，小猫今天真好看，像个女孩子了。”数学老师笑着说，小猫心里美滋滋的，其他一起补课的男生也围着小猫。

可是刘墨却不知耍什么脾气，整天拉着脸，一声不吭的吃雪糕。王小猫跟他开玩笑，他却没好气的说：“黑的要死，穿什么白裙子。”

从此之后，那件裙子便再也没有出现在王小猫的身上。

王小猫笑了笑，低头继续咬吸管，心里酸酸的，眼睛也涩涩的。

2.篮球架

终于，上课铃声响了。操场上散落的一丛丛小年轻们，呼啦啦往教室里冲去，整个校园突然安静下来，隐约能听见向老师敬礼和请坐的声音。

“这位同学，你的走读证呢？没有就过来登记！”很奇怪，十年了，保安大爷还是那个保安大爷，那个怀疑一切的眼神，还是那个眼神。

玄子可开心了，悄悄说：“看我长的多年轻，还觉得我是学……”。

“说你呢，这位同学，干嘛不吭声，你边上这位白衣服的，是家长么？”保安大爷上下打量着王小猫，又撇了撇玄子。

趁着玄子没有发飙前，王小猫一扯她的裙子，笑嘻嘻的说：“陈大爷，我忘带了，刚高考完，回来学校找班主任拿资料，几天没见，您这精神头更好了哈？看着都喜庆。”

保安大爷一听是高考生，又觉得瞧着眼熟，立刻笑了，大门缓缓打开：“考过去就开心点，别多想啊，哎呀，大爷这么多年见多了，没考好的发财了，考好的还给人打工呢……”

“大爷，您这么说我可就不……”玄子刚开口，王小猫一把捂住她的嘴巴，赔着笑脸、点头哈腰的，扯着玄子进了学校。

十年间，王小猫一直没有来过二中，仿佛校门口于她而言，有一堵隐形的墙。毕竟自高考以后，大部分人会老的很快，只有少数几个人能接着年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次道别，跟自己的，跟刘墨的，跟很多很多人的。

刚刚一瞬间便走了进来，她摇摇头，觉得好似什么东西变了。

当然，学校也变了很多，王小猫一刹那有些不认识。

当年只能放下四个篮球架的操场，如今看起来，竟有些无边无际的感觉。上体育课的孩子们零散分布在各个阴凉的地方，一丛丛，一堆堆，女孩子窃窃私语，带有目的的男孩子将她们围成一圈。

“我大学的时候，全系男生出动，连三个篮球架都占不满。”玄子喃喃道，看着这些青葱的小年轻，似乎很羡慕。

“所以才被一路从高中追随而去的何添，捡了个便宜，好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王小猫一边接过话，一边径直走到一个篮球架下。

这个篮球架，距离当年的高三年级所在教学楼最近，再忙，再累，总有些男孩子不会忘了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太阳反射在脸庞的汗珠时，那是“灰暗”高三里多出来的颜色，光芒万丈。

刘墨就是这样。

他很高，王小猫当年只有1米455的时候，他有183，所以王小猫只能抬头看他。两人打闹的时候，他伸出长长的手，按住王小猫的头，王小猫无法动弹，被死死吃定。

每周周二傍晚，他准时出现在篮球场上，带来的往往是一片喧嚣和尖叫。可是王小猫却要埋头背单词，所以便搂着英语课本，趴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她觉得这个时候，夕阳总是很好看，一切都刚刚好的样子。

虽然篮球场周围都是大树，可是刘墨每次三分投篮或者灌篮时，刚好能出现在树叶和树枝的缝隙中，从教学楼四层看下去，不会遗漏任何精彩。

王小猫觉得，刘墨穿白衬衫、白T恤，真的像漫画书里走出来的少年，这一点没有多少人会否认，从篮球场周围女孩子们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

“当年我可是给他免费送了好多矿泉水，妈的，还是没追到手。”玄子恨恨的说。

王小猫叹了口气，“他那么势利的人，他最喜欢的就是高二一个妹子，每次都给他买可乐，那个贵。”

玄子恍然大悟，“就说老子怎么没成功，竟然有这样的道理，早说啊。”

王小猫白了一眼玄子，“谁让你那会把我当情敌，还找人校门口堵我？”

玄子撅着嘴，“你也不是善茬，竟然扎我自行车车胎。”

王小猫微微一笑：“我记得，最后是刘墨给你补的胎，强行让我俩和解吧？”

玄子默不作声，只问了一句：“你那个时候喜欢他么？”

6月初的风，有些湿气，吹的人脸上痒痒的，王小猫揉了揉眼睛，却没止住眼泪。

“不知道。”

3.黑色签字笔

英语课和数学课，好像总是格外安静，书桌上摆放的不是书，是成吨的困意。半米高的练习册、试卷、笔记本、错题集，挡住了讲台上扫下的视线，却从侧面开启了另一半美好风景。

王小猫看着教室里的小同学，觉得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年后，他们该如何怀念现在的时光呢？

这时，坐在后排的小姑娘，用笔戳了戳前排的男生，递过去一张纸条，男生看了，又戳了戳再前面的男生，把纸条递过去，这么一路，从后排传到了第二排。

第二排的女生打开之后，在纸条上写了什么，又原路传回来。一路上都是默契和云淡风轻，没有任何奇怪的声音。

玄子捅了捅王小猫的胳膊，略带鄙视的说，“我记得那个时候，咱俩传小话，都是用本子吧？还能没事翻一翻，他们用纸条的，还是小儿科。”

“你不觉得这是种情趣么？都有手机了还传纸条，不是追求浪漫是什么？”王小猫一语道破天机，玄子又恍然大悟，突然想到什么，继续说，“咱们的小本子上，80%的内容都是刘墨那小子吧？”

“嗯，前期吧，后期主要是你在聊何添。”

玄子没好气的说，“哪有！”

很多很多的记忆碎片一点点拼凑完整，就像一条干涸的河流，突然从某个缝隙里涌出泉水，不多，却慢慢灌溉了整颗心。

王小猫想起，那一年，365天，刘墨为她捡了265天的笔，剩下100天因为他们没坐在一起，主要是因为刘墨住院了，淋巴癌晚期，不过当时王小猫不知道，只是告诉她，有了癌症。

刘墨收拾东西离开学校的那天，刚好百日誓师大会。王小猫站在写着“奋斗一百天，幸福五十年”的横幅前，比了个大大的耶，拍下照片，跑去超市，赶忙洗出来，送给了刘墨。

刘墨看着照片，随手放进了衬衣口袋，揉着王小猫的头发。他把自己的签字笔都给了王小猫，嫌弃的说：“以后我不会再给你捡笔了，要么就自己捡，要么就丢了算了。”然后凑过来，恶狠狠的说，“不许别人给你捡。”

王小猫哭的稀里哗啦，梨花带雨的，可是刘墨只是留了个潇洒的背影给她，附带绑在签字笔上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会跟你考一个城市的，等我。”

这是刘墨说过的最温柔的一句话，此前永远是欠揍的模样。

不过刘墨说话不算话，因为王小猫后来在任何一个城市也不可能再见到他。

王小猫再也不会掉笔，因为本来就是她故意欺负他，只是他也权当视而不见，并且将这个无聊的举动和默契，贯穿了大半个高三。

4.最后一通电话

王小猫和玄子有些累了，便坐在楼梯上，玄子莫名叹了一口气。

王小猫转头问，“想何添了？”

“谁想他啊？我只是在想，刘墨如果还在，会是什么样子呢？还是那么嘴欠抽，却痞帅痞帅的么？”玄子撑着脑袋在想象。

“你一个订婚了的人，不要想着我的竹马好么？”王小猫轻轻靠在玄子肩头，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玄子的手背，白白嫩嫩的，中指有一颗小小的钻戒。

玄子反握住小猫的手，“你俩认识，得有二十年了吧？”

王小猫点点头：“二十多年了，我五岁，他六岁，小学一年级就一个班，那时候他跟我一样高。老师说家里要养小动物，我就养了蚕。”

“嗯，他想要，你就让他给你钱，你那会才5岁啊……他说没有零花钱，所以你就让他每天从家里偷早餐给你。”玄子接着说。

王小猫有些讶异，“我不记得我给你说过呀？”

玄子低头笑道：“刘墨告诉我的，他一喝多就爱说你俩以前那些屁事，他还说，你小时候就蛮横无理，特别招人烦。”

“那他也给我带了几个月的煮鸡蛋和面包，直到有一天他妈妈杀到学校来，说要见见我。结果见了之后，就让我没事多去他们家玩，还说要给我做好吃的。”王小猫说着说着笑了，眼里进了沙，又揉了揉，“风沙有点大。”

“矫情。”玄子淡淡说。

“哦。”

“他妈妈长得很好看，说话特别温柔，不过后来我去他家玩的时候，他妈妈都躲在房间里不出来。”王小猫笑着说。

沉默了一会，玄子问：“你记得我们高三最后一节班会课吗？”

最后一节班会课啊？王小猫细细想了想，那个时候班主任说，要听写，听写全班同学的姓名。虽然是重组的重点班，王小猫却记得每个人的名字，每个人的都写了，就是没写刘墨的。

玄子后来问为什么，王小猫说，她也不知道，只是有点舍不得写这个名字，写下了，说明要分开了，毕竟，大家都要各奔前程。

“当时才十六岁，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深刻的感受到分离，而且极其惧怕，真是早熟。”王小猫看向操场，又是一节课开始了，大家围着操场跑圈，算是个热身运动。

“后来呢？你从来没说过。”

王小猫抬起头，深吸一口气，“那个时候我没有小灵通，只能他给我打我们家座机，可是他偏偏不打，我也找不到他。”

“所以你那段时间成绩一下子从年级前三落到十名之后，跟这个有关？”玄子有些吃惊，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死党心里还有这么一出大戏。

王小猫没回答，继续说，“终于在高考前一个月，他给我电话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成绩下降，就骂了我一顿，比我爸还凶，妈的，这混蛋……”

玄子没有打断，继续听着。

“后来的后来，高考第一天中午，下午要考数学，我很怕数学，因为总是粗心丢分，还丢大题的分数，午饭也吃不好，这家伙就给我电话了……”王小猫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那天她记得很清楚，家里的座机没有来电显示，她并不知道是谁接通后，刘墨虽然没有说话，只是传来很重的呼吸声。王小猫心里一个激灵，紧张、兴奋、激动都翻滚而来，最后化作一句淡淡的问候。

“刘墨吧？还好么？”

“嗯，挺好的，下午考数学吧？”电话那头的声音仿佛不再那么恣意盎然，多了几分沙哑和沧桑。

王小猫心里有些紧，似乎哪里不对，却只是说，“是啊，你呢？在干嘛？”

“化疗呢，不太舒服，想起你个傻缺，数学总粗心大意，下午考试记得多检查，不要因为做得快，就早早交卷，听见没？”刘墨语速很慢，一字一句，好似将这话，一点点放进王小猫心里。

“嗯，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刘墨沉默了一会，回答道：“快了，快好了。”

“癌症那么好治疗啊？”王小猫音调一下子提高了起来，觉得很开心。

“嗯，身体好，以后你也不用担心了不是。”说完，刘墨嘿嘿笑了起来，王小猫不明白为什么刘墨突然笑的有些猥琐，只是跟着嘿嘿笑。

“猫，怎么又哭了？”玄子的声音将王小猫拉回现实，却被扑过来的王小猫差点撞到。

“我怎么会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他怎么这么残忍，用这种方式跟我告别？我喜欢了他这么多年，他为什么不能留下来陪在我身边？玄子，为什么呢？说好的让我等他，我等了他十年，可是他不出现啊……他再也不会出现了……”王小猫声嘶力竭。

玄子轻叹，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的说：“猫，憋了这么多年，封闭了自己这么多年，我们几个人，有多担心你啊？刘墨在天上，要是知道了，能放心么？”

“我真的，好想好想他。”

“嗯，我们都知道。”

玄子搀扶着王小猫，慢慢走出校门口，发现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何添，一个是王小猫的妈妈。

何添没说什么，递给玄子和小猫一人一杯奶茶，然后走在后面，其中小猫的那杯，是燕麦红豆味的。

王小猫的妈妈也没说什么，只是给小猫递了一把伞，然后自己也打着一把，走在后面。

四个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保安大爷的眼中，他冲旁边的保安大妈说：“这哭的姑娘看着怪眼熟的，你还记得08年还是09年那会，好像有个挺帅的小伙，戴个帽子，好像没什么头发，拿着她的照片，一直站在校门口来着？我还是上去赶他呢，是不是这姑娘？”

太久了，保安大爷也记不得了，很多人都记不得了，只是回想起来，有个人默默爱过你，这能给你在荒芜的人生里，继续走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