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有才子无数,而才女却寥寥无几。这与古代女子不入学的传统有关。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一个女子不仅书读得比男子好,且又能作出超一流的作品来,那就更加要为世人所倚重了,李清照便是最好的例子。
而本文所要写的才女,其名鲜为人知,却有著作传世,她的名字叫做——汪藕裳。
汪蕖,字藕裳,江苏盱眙人。
芙蕖便是芙蓉,芙蓉便是莲花,以莲花为名,以莲衣为字。光是如此雅致的名字就不得不令人遐想这是一位出淤泥而不染的清丽美人。
在中国古代,能读得起书的,无外乎两类。一类是有钱人,一类是书香门第。
汪藕裳家就是典型的书香门第,她出生于1832年,正是清朝后期,道光十二年。
他们汪家在清朝后期,就出过六位进士,还有十几位知县以上的官员。金庸先生是公认的大才,其祖上海宁查家有“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的荣誉;近代的陈独秀只是考中了一个秀才,便靠着一支巨笔创办中国最有影响力的《新青年》杂志,其写文章以反帝制、反北洋军阀、反封建思想、反帝国主义,还被聘为北大文科学长。
比较下来,可以知道汪家的读书基因是有多么好。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汪藕裳想不成材也难。
她共有兄妹五人,其排行老三,兄长称其为“藕裳三妹”。家中藏书甚多,且读书之风浓厚;且她又天资聪慧,颖悟非常,极得父亲喜爱。父亲在河南安阳上任,便将她带在身边,日夕指点。待其少女之时,已经博览群书,胸中文墨盎然,根底已颇为浓厚。属文吟咏,自是不在话下。而这一段少女时期的经历,使其对官场人员的种种情态洞悉分明,为后来的创作积累下了丰富的素材。
自古美质良材,最遭天妒,常常要遭受非人的打击。但若不如此,也就无法令其真正绽放出光彩。汪藕裳也概莫能外,人生的灾难在她十七岁那年起接踵而来。
她十七岁那年,父亲在安阳任上病故,年仅四十一岁。两年后,祖父也病故,家境由此迅速衰落下去,生活越过越艰难,在这种情况下,汪藕裳嫁给了桐城人胡松岩,婚后二人育有一女。
没过两年,中国历史上规模空前浩大的太平天国起义爆发了,国家迅速进入了连天烽火的局面。1853年,太平军攻占了桐城,汪藕裳和丈夫一起逃难回了故乡盱眙;1859年5月26日,太平军又攻占了盱眙。领头的将领是陈玉成,太平军进入盱眙县后,疯狂地杀人抢劫放火,几千多人丧生,而汪家也被洗劫一空,庄园被烧为平地,她们一家便再次逃难到了昆山,投靠当时任知县的堂兄汪祖绶。次年,1860年,天平军又攻下了苏州,此时丈夫在兵荒马乱中病故,年仅二十九岁。
汪藕裳与丈夫伉俪情深,想不到忽然间便劳燕分飞,天上人间。她亲自写下祭文,情真意切,长哭不止,时人听后,无不落泪。多年后,她的堂弟汪祖鼎还撰诗忆及此事:
往事争传悱诔工。开编血泪迹犹红。
人间天上成终古,空著哀词续怨风。
丈夫死后,汪藕裳再次逃难到宝应,投靠长兄汪祖茂,而此刻长兄汪祖茂的生活也是十分清苦,兄妹两人只得相依为命。
满目疮痍悲浩劫,连天烽火叹安归?短短十二年间,汪藕裳从一个无忧无虑的怀春少女变成了一个寄人篱下的年轻寡妇,这种人世间巨大的变故令其内心倍觉孤苦凄凉,其有诗曰:
一自故园兵乱后,流离无所叹途穷。
钗分镜破深秋里,托足安宜类转蓬。
安宜即现在的宝应县,自诗句中可知其生活之艰难与内心之凄苦。
然而,即便如此,生活也依旧不肯放过汪藕裳。
1877年,光绪三年,长兄汪祖茂病逝,汪藕裳不得不离开生活了多年的宝应,来到青浦县投靠侄儿汪瑞曾。
汪瑞曾当时在青浦任职,深知这位姑母的学识与才华,便请她担任家庭教师。至此,汪藕裳得以在青浦暂时安定下来。
可是安稳的生活并没有过多久,就传来了噩耗。她唯一的女儿在宝应染病先她而去了。汪藕裳顿时悲痛欲绝,至此她最亲的人都已经离她而去了。女儿育有两个女孩,汪藕裳至此不得不再次返回宝应,养育两个外孙女。
笔者行文至此,早已十分痛惜这位才女的遭遇,可是她并非纤纤弱女,接二连三的打击仍未令其精神崩溃。
在她漂泊逃难到宝应的日子里,茕茕孑立的她便开始了文学创作。可是该写些什么好呢?
她选择了弹词这一门艺术作品。
弹词源自于苏州,汪藕裳小时候常去苏州作客,后来又在苏州生活过,耳濡目染之下便爱上了这门艺术。
在她之前,弹词名著已有不少。最著名的几部自然要数陈端生的《再生缘》、邱心如的《笔生花》、陶贞怀的《天雨花》和李桂玉的《榴花梦》。并且这些名作也都是出自有清一代的才女之手,所以,弹词作品是一种闺阁之作。
弹词不仅为闺中女子喜爱,后世号称“学问前三百年后三百年,仅此一人”的陈寅恪也特别欣赏《再生缘》,甚至为它做了不少考证。
事实上,汪藕裳的名作《子虚记》,其手稿一直为其后世几代人精心守护,共有64本手稿,直到2010年,汪藕裳的后人才将其捐献给淮安博物馆,而后三四年,又经过了王泽强教授的点校,该作品才得以出版。
若是陈寅恪能有幸读到汪藕裳的《子虚记》,我想他也一定会赞赏汪的才华。
国忧家难浑无奈。汪藕裳饱经战火之苦,她创作的第一部弹词作品却并非《子虚记》,而是《群英传》。
《群英传》一面世便在弹词界有不同凡响的声势,受到了读者们的巨大欢迎。汪藕裳的侄儿后来在给《子虚记》题词的时候,就以诗记录过《群英传》在当时引起的反响:
洛阳纸贵非虚语,争欲传抄尽宝藏。
那个时候的文青都迫不及待地抄录下《群英传》,当做宝贝一般珍藏着,可见汪藕裳《群英传》创作之成功!
只可惜这部书至今还是未能出版流行于大众。
如《再生缘》、《笔生花》、《天雨花》等作品虽然艺术水准较高,虽然都以女子为主角,可却都充分体现了封建道德观念对女子的束缚,结局都以大团圆作罢。
故事情节都是女主人公女扮男装,参加科举,一举夺魁,一路上加官进爵,紫燕春凤,深得皇帝赏识,位极人臣。最终被发现是女儿身,于是被迫辞官,并由皇帝赐婚,从此恪守三从四德,成为贤妻良母。
汪藕裳虽是女流,却有女权意识。她认为这种结局与女子的独立人格精神相去甚远,对此十分不满。她立志要写一部能够充分体现女子独立品格、无限潜能的弹词作品,为深受三从四德之封建观念束缚的天下女子扬眉吐气,于是《子虚记》应运而生。
“遍览弹词男扮者,此书不欲与相同。”便是她对封建礼教的反抗。
《子虚记》的男主人公文玉璘是一位才貌双全、文武兼备的人,他有着极高的素养和极好的品质,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并且尊重女性,是一位翩翩佳公子。本书以明孝宗弘治年代为背景,在国难时期,男主人公挺身而出,为国家捐躯赴难、致命遂志。是汪藕裳心目中最理想的伴侣的化身。女主人公赵湘仙不仅貌胜天仙,而且聪明颖悟,才气纵横。她女扮男装,在科举考试中夺得状元,在任上励精图治,深受皇帝赏识。表现出超凡的政治眼光和卓越的才能,最后位极人臣。在被发现是女儿身之后,无法再在官场立足,同时也坚决地拒绝了皇帝的赐婚,绝食而死。
本书力在向男权制度宣战,充满了悲剧色彩。
由于白天需要独自挣钱抚育孩子,所以汪藕裳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创作。不论是《群英传》还是《子虚记》,都是汪藕裳在昏暗的小油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写就的。《子虚记》中有一些诗句就能反映她当时的创作情形:
风雨打窗人未寐,夜深犹对一灯红。
清夜构思常不寐,拈毫何苦恋残灯?
季冬时候天甚寒,冻笔难呵且略停。
盛暑严寒皆不辍,一任它,疾风暴雨打寒窗。
一部两百多万字的弹词巨作《子虚记》在经过了汪藕裳二十多年的精心创作和反复修改之下,总算在光绪九年,即1883年,问世了。作者在文末写道:“癸末之秋七月,著完末卷在金阊。”金阊即今苏州。
汪藕裳创作过程之艰辛及其毅力之惊人,实在叫人不得不叹服!
汪藕裳穷毕生之力创作《子虚记》,除了想为女子发声之外,亦想寻觅知音,而非驱于名利,其在末卷中有诗曰:
只图闺阁知音赏,窗下生涯笔底忙。
那《子虚记》的文学价值和艺术水准究竟如何呢?
学界普遍认为《子虚记》的艺术水平与《再生缘》在一个层次上。在旧社会,《再生缘》和《红楼梦》是并称的,号称南缘北梦,正如《天龙八部》里“北乔峰、南慕容”。
《子虚记》主体以七言诗歌写成,是中国弹词小说中的四大名著之一,被誉为东方瑰丽的英雄史诗。
汪藕裳《子虚记》的首批读者就是她的亲友,以汪祖绶和王锡元为代表。这二人都是前清进士出身,汪祖绶是翰林,王锡元是词士。只有进士中最优秀的人物才能称为翰林,蔡元培和北洋总统徐世昌都是前清翰林出身。所以他们的学识,欣赏这种文学作品毫无难度。
汪祖绶在《子虚记序》中写道:“《天雨花》、《再生缘》诸书,非不立意清真,措词雅正,而浅率之处有不能自圆其说者,可见小说之易率而易复也。《子虚记》者,为吾藕裳三妹所作,事由意造,语出心裁,其名为“子虚”者,则骋词于风云月露之中,寄兴于儿女英雄之列。兹则前半部属意在英雄,后半部属意在儿女,选词命意,按部就班,绝无浅率重复之迹。其写悲欢离合处,娓娓动人,使阅者不以为虚,竟以为实。”
王锡元是汪藕裳的同乡,也是近代著名的词人,他为《子虚记》题了一首词:
似此生花笔,分应居、蓬山阆苑,摩天绘日。纵说兰闺难奋起,尚有词坛片席,与咏絮、吟椒为敌。底事雕虫耽小技,俾闺娃无故添歌泣。吾甚为,此才惜。
寻思别有超群识,叹从来名章隽句,几人动色。未若兹编通雅俗,好语穿珠一一,宛云锦,织来无迹。在昔才人多作达,谱弹词同此劳心力。披读竟,异香袭。
由评语中可见,这两位都充分肯定了汪藕裳超人的才华,然而词人也为它只能在闺阁中流传而感到可惜。毕竟,弹词作品在古代便类似于武侠小说在现代,纵然情节精彩绝伦、逻辑严密、语言考究,也不会被主流文化所认同。也因此,王锡元修《盱眙县志》的时候,并未提及汪藕裳,更别说为这位才女立传了。
光绪二十九年,即1903年,一代才女汪藕裳客死他乡,终年72岁。
我期望能有更多的人去读一读这些被世人遗忘的古代才女,她们的才华与当今的一些作家相比,是毫不逊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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