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最初贪恋的美好
有风了。
风捎起她的裙摆和头发,我在她身后看她的背影,像看一个带着花环的女孩。她的脚下踩着藤蔓和绿萝,背着双手,安静地披下长发,知更鸟停在她的肩膀。
朦胧的白光淹没我的幻想,世界只剩下我如鼓的心跳。
我的心跳。很重,很沉,很急促——我闻见了香樟。
一
有时我会想,如果在那个十六岁的夏天,她没有碰掉我停在树下的自行车。
——在荫凉处看见她把车扶起的时候,我的手里还抱着沉甸甸的吉他。她手里提着的布袋鼓鼓的,尴尬地看着在这时候突然回来的我,神情显得有些迷怅。
两个人直愣着对望了几秒,她才怯懦地开口说话:
“不好意思,应该没有摔坏……”
在那时候,我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是个习惯跟女孩打交道的人——尽管我自己也是个女孩。十六岁的我,对异性夸张地避之不及,在同性别且同龄的人面前,我也不会自然到哪去。对于陌生女孩,我总会走到远远的角落,回避她们的目光。
那时候我刚上高中,班里的女生一旦将视线投向我,我就慌张得不知所措。这的确很奇怪,我会把腰板挺得很直,让自己显得稳重而高大,挺到腰椎骨都觉得觉得酸痛。
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则让我变成了一个哑巴。
我抿了抿嘴,视线瞟下去。
“喂?”她有些迷惑地步到我的面前,伸出手,轻轻地在我眼前挥了挥。我回过神来,却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吉他,看着树荫中央的她,一句话也不说。
她看了我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
我的耳朵竟烫起来。
“你好好玩哦。”她咧着嘴角。把手中的布袋往肩上提了提。“一句话也不说,我可是等你回应我的道歉呢,我不小心把你的车碰倒了——你没生气吧?”
我微微摇了摇头,突然觉得自己未免太紧张了。便稍微放松了点。
风吹了两阵——她竟站在那,看着我,没走。我闻到了香樟叶子的味道。
“我见过你。”
“嗯?”我一怔。
“你是那个在北区唱歌的女孩吧。我跟你住同一个巷子的呢。”她低头把手伸进布袋里,像翻找着什么,最后拿出一张空白的纸卡递给我。“以后有空来我家做客吧,我住西区8号。”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她手中的纸卡,真的像断了魂。
见我一脸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她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女孩用手背捂住嘴,双眼眯成细细的缝。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瞳孔正慢慢往外放着——她的裙子很好看。
“哈哈哈哈……初次见面就送一个什么都没画的书签,是不是很奇怪?”
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是个秘密哦。”她道。
有时候,她说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明白。但空白的书签我是接过来,收在了手中。
“还有一件事。”她又可爱地笑了,头像微微地低下去。有这样一刻,我看见这个香樟树下女孩的脸,在我的视线里逐渐聚焦放大。
“你唱歌真好听。”
二
后来我才知道,过去的三年里,我们一次又一次错过了初见的机会。
刚上初中的我,小巷里的街道刮着冷冽的风,我连外套也没有披,就哆哆嗦嗦地背着吉他一路走到街口。我住在北区,这里很安静,也很容易让凉风刮个透。甚至看不见一点从屋中伸出的绿色。
很奇怪,这里家家户户都不种花草的,我唯一挡风的屏障,是一排笔直的香樟树。
香樟的叶子沙沙地响,枝干轻轻摇晃,一个女孩背着吉他走在中间,两只眼睛很清纯。
我在街口坐下,抬起吉他,翻开谱子来,我选的地方——练吉他的地方。这里一定有花,有垂下来的绿藤,藤上有没长大的芽。且一定没有冷风。
然后我弹着吉他唱起来,背靠着墙壁。芳草的香漾进我醒着的梦里,我唱天,唱云,唱绿的叶草,香樟树上的鸟鸣,甚至是墙砖的缝隙,因为里面有青苔,被横生的藤蔓缠绕,开出了花,露珠滚落进浓密的草地。我睁开眼。
睁开眼——知更鸟停在我的手上,又飞走了。
唱歌的时候,我从来不抬头看前方。
我每个周末都会来。每次来的时候,我都会走过西区,西区有一户人家,屋外的院子全是一大片散发着香气的花园。大门是半敞的,花园里是缠绕在树枝条上的花藤。淡色的,深色的罗兰,月季,白色的小花和满天星,篱笆周围长着绿萝。蝶和蜂,甚至是鸟儿,不太板平的石头铺出一条小路,我被惊艳到了。
园里的屋子,屋顶长着青苔,我像能从门外往里,看见另一个世界——童话里的,都是花香的世界。
我被美得忘记呼吸。
我一直很想认识住在西区8号的房主人。不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我始终没想到 ,照料这片花园的,会是一个与我同龄的女孩。这个女孩,不止一次走过街口,在我和我的吉他面前安静地停留,最后悄然离去——我们曾离得那么近,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香樟树下初见。在我们互相对视的瞬间,我听见两个灵魂碰撞的声音。
三
“你一定是春天派来的女孩。”
我在笔记本上的第一页写下这样一句。
鼻尖停顿了一下,我的眼眸微微颤抖。片刻后,我又在下一行写道:
“我好喜欢你。”
四
我站在花园的门口,香樟树下的荫凉笼罩着我。有风吹过。
“你叫什么名字?”她像知道我要来,微蹲在花园里浇着草地,头也没有抬,问我。
“辞小染。”我回答。
“诶,好好听哦。”女孩会心地笑了笑,她看向我,气氛轻松起来。“我叫你小染怎么样,这样更亲切点吧——我每个星期天都到街口来听你唱歌,可你没有一次发现我呢。”
我直着腰板,默默地打量她。她在绿丛中,头发上停了蝴蝶。
“我就蹲在你面前,不远的地方,你闭着眼睛,弹吉他的样子很专注,特别好看。”她上下端详了我一会儿,又垂下头笑起来。“你弹吉他的时候可是躬着腰的——所以别挺着身子啦!”
她的话音刚落,我立即像泄了气的皮球,肩膀耷下去的时候,感觉竟然不错。
我有些别扭地看了看她。她依旧是个女孩,只是不需要我挺着身板了。我想,这是件好事。
“你带吉他了吗?”她突然抬起头来,期待地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只小跳鹿般的活泼。
五
草地还是湿润的,她拉着我的手,穿过花园绿丛,在屋前的石板基上坐下。我的周围都是花和藤蔓。离她那么近,我才发现,我竟比她高了一个头左右。
她抓住我的手心摇了摇,用一种小孩般的语气跟我说:
“你给我弹支歌吧,我想听一些知名点的曲子……”
有什么不行的呢,我点点头,把吉他卸下来,又像忽然想起来什么,朝她扭过头去。
“你刚刚……是在跟我撒娇吗?”
“哎呀一个女孩子,撒娇很正常嘛。”她很大很亮的眼眨了眨,手指捏了捏披在大腿上的裙布。“你快弹吧,简单的也可以。”
“可是……”我有点为难,因为平时的我,多只会弹些我自己写的歌。
“我不会弹知名的曲子……”
我皱着眉头想了想。
“你听过《Summer》吗?”
“听过,那不是钢琴曲么。”
“吉他也能弹的。”我道,手指在吉他弦上拨动了一下,她凝望我的侧脸,让我有点紧张,加上要用吉他把钢琴曲弹得好听,还是有点难度的。我弹的节奏很慢,还错了一个音。
错音,她是听得出来的,我们两个都忍不住,同时哈哈哈笑出了声。
“不行不行。”我伸手把吉他弦捂住。“吉他用来谈伴奏还不错,如果是这首歌,只能填词唱出来。”
“真的吗?”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
接着,我们都忽然间安静了。她抬头看她的花园,我也抬起头来。
她的花园里拥有的种类比我在门外看到的还要更多,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已经分不清哪些是她种下的,哪些是野生野长的,我甚至能看见三四种不同样式的鸟巢。我问她,这些都是她做的吗?
她“嗯”了一声,出神地盯着草丛里的蟋蟀和蝴蝶,目不转睛。
“那你到家人呢?”我像想起来什么。
几天来,每次我见到她,从来都是女孩一人。
她错愕了一会儿,在我看见她滞然的神情时,我感觉自己说错话了。
就在我不知道怎么补偿过失的时候,她就自己笑了起来,扭过身去,从花藤上轻轻地掐下两朵花来,一朵别在自己头发上,另一朵就拉着我给我戴上了。白色的,五朵花瓣,有清香。
我看着她,想起一句话:
你一定是春天派来的女孩。
“我好喜欢……”我的话想到下一半,竟跳出口来了。我心头一震,硬生生地把它截断。还一巴掌拍到自己嘴巴上。
“什么?”她怔怔地转过头。
“没事。”我从石板上站起来,准备离开了,因为我发现,自己的心跳如打鼓一般快。
“啊,你要走了吗?等等,等一下……”她着急地抓住我的手,然后有些扭捏地低下头。
我听见她怯懦的嗓音。
“以后,我们能多给对方写信么?如果经常拜访不方便的话……”
“写信?”我愣了愣。“那个……打电话会不会更快点。”
她的声音显得更加难为情。
“我没有电话……”
六
那个周末后的星期四,是一个好日子。
在我们学校,高一级的孩子提前放假了,学生们争先恐后地拥向家。她说过,她跟我并不在一个校园。我却在路过西街的时候,看见8号屋前院那个坐在绿丛中的背影,女孩如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她的头发停着蜻蜓。
她不上学。
七
这几天,其实是心事飘渺的。
如前几日所说,女孩给我寄了信。在信里,她画了花园里每一朵花的形状,她说她们怎样从绿芽开始长大,说蜂巢和蛐蛐的故事。
在信的后面,她竟还画了——我的吉他。
我惊讶于她能将它的模样记得那么清晰,那些镶嵌的花纹,一个都没有落下。
在信的最后面,她写下这样一句话:
“空白的书签,是送给最喜欢的人的。我给自己也留了一张。
我总是在想,如果有天我们能面对面笑着玩闹,就一起在上面写下我们最喜欢的话。
至于写什么,我们慢慢想,好吗?”
我的心跳加速,很重,很沉,很急促。我的脑海里,她的花园和她的背影,蝴蝶的翅膀慢了,她的脚下踩着藤蔓,我像一下子就醉,就慌措了。我想,她真是来自童话里的,不然她的话和气味,不会这么美。
我翻开笔记本的第二张页,写下回信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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