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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吃吧,可以吃了。”
依兰边说边将一叉面条送进嘴里。偶尔吃一次方便面,感觉味道还不错。关键是她饿了。
咽下这口面,她端起面杯,喝了一口汤,味道浓郁。
她避开眼前氤氲的热气,看清了对面的情形。
小米的脸扭向她的右边,半侧的花苞样的白瓷脸上表情生动,闭着的左眼下方,有泪滴正在滑落,嘴巴咧着,鼻孔放大,苹果肌愈加丰满。她正在无声哭泣。
小米的面前放着跟依兰手中一模一样的一个杯面,里面同样放了一个剥了壳的白水煮蛋,那是米爹早晨上班之前煮好放在厨房一个碟子里的。
“怎么了呢?”依兰走过去搂住小米的肩膀。
二十四年前的那个秋季。
依兰躺在待产床上,剧痛无比。在这之前,已经疼了好几个小时。
那种疼痛就是想跳楼的感觉,心里只有默默地叫着“宝宝,宝宝……”来缓解。这不是世界末日,而是要迎接一个新希望。信念可以驱逐绝望无助的情绪。
依兰老公同事的朋友是接生大夫,当天正好她当班。
她隔一段时间来看看依兰,检查开了几指。
她说:你别掐自己啊!
依兰在用手掐自己的身体来缓解疼痛。这位大夫年纪很轻,自己也还没有生过孩子。
依兰小声说:好的。多余的话她也没有力气说。
依兰在产检的后期,被产检大夫在手册封面盖上高危妊娠的章,内页写上骨盆狭窄,所以在预产期到了的那一天,她就住进了医院。
在依兰待产的六天中,白天半夜都能听到产妇哭喊。轮到她的时候,她一声都不想吭。她喊不出,因为没有那样的体力可以耗费。
在医院六天的监测中,大夫一直都说可以顺产,不用剖腹产。这给了依兰信心。
宫口开全的时候,依兰被推进产房。
在生产的时候,局部打了麻药,有一个侧切,切的时候感觉不到疼。
在生产的过程中,大夫让用劲儿。因为几天都没有休息好,再加上从那天早晨到中午,她只吃了两块老公送进来的巧克力,依兰力不从心。
大夫不断鼓励依兰:你想想宝宝啊,她得尽快出来呀,不然,可能缺氧……所以你得使劲儿啊……就像解大便一样……
依兰使出了洪荒之力,体面和羞耻心早就扔到垃圾桶里了。
宝宝终于出来了,在护士吸出卡在孩子喉咙里的一口痰之后,“哇”地一声,依兰放心了。
孩子清洗称重之后,被放在依兰裸露的胸口。宝宝听着她的心跳声,非常安详。
可能从打麻药、侧切到孩子生出来,这个过程有一点长,所以缝侧切那个口子的时候,麻药劲儿已经过去了。
真的就是一针一针的,生扎。
想想那些英雄先烈、地下党,尤其是那些女英雄受刑时所遭受的,我这个实在算不上什么。依兰在心里对自己说。
窗口是一颗枝叶茂密的杨树。那天阳光非常灿烂,依兰看着杨树的叶子,闪闪烁烁在舞蹈,仿佛能听到一首悠扬美妙的乐曲在耳边回荡!
依兰问大夫:她怎么不哭了?
大夫说:咋还能老哭呢!
左冲右突来到这个新世界,小米可能也累了吧,想躺在妈妈胸口歇一歇,适应一下这个热闹的世界。
依兰的眼泪就在不知不觉中涌了出来……
所有人都觉得自家的宝贝儿,是天使下凡,非同一般。依兰夫妇也不例外。
小米出生第二天就能睁眼微笑,顺着人的声源转动眼珠,母婴室的清洁阿姨都觉得神奇。
两个月左右的时候,小米仰躺在依兰的怀中,黑亮黑亮的眼珠凝望着依兰。
噢~依兰说
噢~小米微微扬了扬头,回应道。
噢噢~依兰继续说。
噢噢~小米继续回答。
噢噢噢~噢噢噢~她们之间的对话像某种温柔的密码,传递着只有她们两个才能意会的信息。真神奇呀!依兰心里充盈着感动。
小米晚上睡觉的时候基本上不哭不闹。米爹也很心疼依兰,承坦了小米在夜间的一切,这样依兰就能睡个好觉。可以独自支撑整个白天。
可是,小米在不到三个月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夫妇二人带孩子去了附近的三甲医院看儿科。
淋巴结炎。温和的儿科主任给出了诊断结论。
从高烧住院开始,小米和依兰之间再也没有了那种噢噢咿咿的声音和眼神交流。
小米太小了,吊水的时候扎针,只能从头上找血管,一开始还好,后来越来越费劲。小脑袋上胎发被剃掉好几块。
后来,扎针的时候,夫妇俩都被请到走廊里,因为他们在跟前,护士更下不了手,耽搁时间越长,孩子哭得越厉害,越遭罪。
夫妇俩还是忍不住从小窗口往里面看。依兰哭得泣不成声。米爹强忍着,也红了眼眶。
一共住了二十多天院。期间一度让人悲观到极点。高烧久久不退,依兰每天抱着孩子,以泪洗面。病房跟太平间离得近,经常能听到凄厉的哭声。这声音也让依兰心中充满恐惧和悲伤。
更让人绝望的事发生了,儿科主任对对夫妇二人说,如果再退不了烧,就要发病危通知了,现在已经发展为败血症了。儿科主任给他们提了一个建议,将小米转到儿童医院。
那时,儿童医院的专家号很难挂。米爹和哥们凌晨就去排队,才挂上。儿童医院的住院押金要5000块钱。他们手上的钱不够。米爹问住在同小区的中年男领导借,那位拒绝:没钱。
好在有一位年轻的男同事伸出了援手,将工资折交给米爹,说上面有4000块钱,拿去用吧。虽然最终并没有用到这4000块,但这义举,让夫妇俩一直念念不忘。这位大学毕业以后分配过来的同事,老家在四川农村。
很多事情就是很神奇。当夫妇俩带着小米,见了那位满头华发的专家,心里一下就安定下来。慈祥的老专家摸了摸小米的左下颌。看了看化验单。说,没啥大事儿,继续回原来的医院治疗,过几天就好了。
果然,如老专家所说,他们在春节前出了院。
小米的这场病让依兰一直很自责。她觉得是自己给小米喝水太少了。
从孕期开始,她就读了很多育儿的书。那本权威书上说,孩子在几个月前都不要喝水,只吃母奶就够了,这样做才可以提高孩子的免疫力。而事实上的结果却不是这样。
依兰一直觉得如果不是小时候发那场高烧,小米可能会更聪明。
依兰的产假加上晚育假一共六个半月。这段时间是母女俩相处最紧密的半年。几乎是每时每刻。
小米的小床边上挂满了色彩鲜艳的玩具。依兰有一次发现小米对着天花板兴奋不已,躺在小床上手舞足蹈。原来是电视映照到那里的光斑在不停地变幻。
母女俩比较重要的互动娱乐方式,是依兰给小米唱歌或诵读泰戈尔的诗。每每这个时候小米凝视着依兰,小嘴跟着翕动。
依兰给小米诵读了泰戈尔的几乎所有的诗,特别是《新月集》,一读再读。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小米在语言文字方面有天赋。她四岁的时候无意中说出了几个句子,依兰很吃惊,这不就是一首小诗吗?她当时默记在心里,可惜没有及时记录下来,年长日久,当时小米说出的那些句子她已经记不起来了。
小米小小年纪就能准确捕捉到人与人之间细微行为所代表的含义。举个例子,她两岁左右的时候。有一次跟着依兰看电视剧,剧中有一个男生亲了女生一口,之后女生擦了擦嘴,小米奶声奶气地说:她不喜欢他。
依兰十分吃惊,这成人之间的感情关系,两岁的小屁孩儿是如何了悟到的。
小米很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她如果想出去玩儿,都会去找爸爸,大约是觉得爸爸更有力量,更能保护她。的确,一家人外出时,永远是爸爸在抱着小米。
小米对爸爸也是爱到深处。爸爸去出差的时候,小米晚上看不到爸爸,她走到大门口,门后挂着爸爸的衣服。小米将脸埋在爸爸的衣服里,很久很久,说:爸爸的味道。那时候她才刚刚学会说句子。
爸爸对小米也是极尽宠爱,基本上达到了要什么买什么的程度。有条件要买,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买,这是比较小的时候。等小米越长越大,要的东西价格越来越高,米爹想要拒绝,就会伤感情,最后妥协的都是米爹。
小米会用各种方法达到她的目的,软磨硬泡,不停念叨以及伤心难过,并且不限于以上手段。
小米长大后想要什么就会想方设法去得到,达到目的就心花怒放。一旦达不到,就会懊恼,气愤,情绪差。
小米敢要,有目标感,也会为之付出努力,这是她这种性格有利的一面。但并不是所有的东西,你想要,你多付出,你就一定会得到。比如感情。
依兰觉得小米这样的性格,一方面来自于米爹的养育方式,小时候要风给风,要雨给雨,小米要天上的星星,米爹也会想方设法让小米觉得——她得到了。
另一方面,这样的性格也来自于米爹强大的基因。小米还跟米爹是同一天生日。这不是刻意的,是个奇妙的巧合。
小米渐渐平静下来。依兰又坐回桌对面。
小米吃了两口面,她应该很饿了。早晨起来,就一直在安装她的衣架。这衣架,到货好几天了,之前一直在门口放着。米爹说:让她自己安装吧,锻炼锻炼。
一小时前,晚睡的依兰被叮叮咚咚的响声叫醒 ,无法再睡,就干脆起床,正好她也饿了。
到客厅看见小米正在忙碌,情绪很差。依兰今天很想吃方便面,问小米:你吃不吃,给你也冲一杯?小米说吃。要不要放一个鸡蛋进去?小米说要。平时,小米通常都是自己点想吃的外卖。
“我爸以前问过我,你觉得父母对你的付出,你对父母的付出,谁更多一点?”
依兰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儿,而且她也确定米爹能问出这种话来。
“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一半一半啊。”小米语气笃定,且有点愤愤然。
“那就是说,父母对孩子的生育、养育,不应该算在里面。”依兰平静地说。
“从感情上来说,我付出得更多,但你们生养了我,所以就扯平了,一半一半。”
“你付出的感情更多?”
“是的,你们爱我是有条件的,因为我是你们的孩子,但我爱你们是无条件的。”小米的语气真诚。
这句话理解起来有点困难。
小米继续说:“我小时候承受了许多我爸的坏情绪。你不在家的时候就是我独自在承受,在消化那些坏情绪。”
“可是他给了你很多陪伴呀。陪你玩儿,陪你放风筝,送你上学,接你放学,每天早晨给你做饭。”
“他是陪我玩儿了,也为我做了许多。可他回到家里不爱说话,很沉默,总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依兰想到自己从小米两岁左右就经常出差,对小米陪伴很少,日常养育的重担都在米爹的身上。为此,依兰是感激的,同时也心怀愧疚。
米爹承受了很多,但小米又何尝不是呢?
依兰记得在她跟米爹争吵的时候,小小的小米什么也不说,在沙发前面貌似专心地玩儿她的玩具。
小孩子总是被问起,你更喜欢爸爸还是更喜欢妈妈?无论谁问,小米总是说,喜欢爸爸,喜欢妈妈。问她爸爸好还是妈妈好?小米说,爸爸好,妈妈好。那时候的小米让人心疼。
十岁之前的小米一直都很乖,不让人操心。她经常会给爸爸妈妈写小卡片,自制的小卡片,放在爸爸妈妈的床头。上面写着:“爸爸你辛苦了”;“妈妈我爱你”……旁边还有她自己画的画。
小米经常充当家庭气氛的调节剂,“妈妈,我们来做一个爱心果盘吧……”“爸爸妈妈我们一起去……”
当依兰将这些回忆说出来的时候,小米的表情开始变得委屈,抑或是感动,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
“那么,那时候的情况,就像平静的海面,表面上看没什么,其实下面暗流正在聚集。这样描述对吗?”依兰小心翼翼地问。
小米没有说话,表示默认。
“我接受了你这样一个跟别人的妈妈不一样的妈妈……”
依兰能说什么呢?她的确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不爱做家务,即使现阶段似乎没什么要紧事儿,她也不愿将时间花在做饭上,只是偶尔会做个排骨汤,或者煮点粥什么的。小米说只有在爸爸居家办公的时候才能吃上炒菜。
多年前,依兰不喜欢一眼能望到头的工作环境,便辞了职,走南闯北,够潇洒也够任性。
“我那时候问你,妈妈要去创业,你支持吗?你说,‘我支持你,妈妈!’”
“那是因为我爱你啊,妈妈~我希望你去做你喜欢的事情,我希望你开心……”
小米这时候哭出声了。依兰赶忙过去拥抱她。
即使这个动作,也是几年前,小米教给她的。
“我难过的时候,你来抱抱我就好了!”
昨天晚上,米爹下班回来进家门,问:“小米呢?”
依兰说:“出去玩儿了。”
米爹瞅着门口两长排都是小米的鞋子,皱着眉头,一脸嫌弃。
“就这样,怎么做好人民教师?今天晚上有大暴雨,她不知道吗?还到处乱跑。”米爹眼神凌厉。
“我真怕她辱没了这个职业。要不然别去当老师了。趁着现在还没去报到。”
“有时间出去浪,没时间整理收拾屋子。”米爹非常不满。
小米的屋子很乱。前段时间她花了一两百买的衣服架子质量不大好,衣服又太多太沉,下面一只轮子掉了,整个衣架都倾倒不能用了,导致一大堆衣服都堆在她的沙发上。新买的衣架一直未安装。
而小米这一周几乎都在外面不着家。反正她闺蜜朋友多得很。
依兰对米爹说: “今天上午回来了,做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结果下午又要出去,说,‘我要出去透透气。’我说,‘你不是已经在外透了一星期的气了吗?’小米说,‘我指的是物理上的透气。’嗯哼!我当然没法阻止她。”
米爹更加愤怒,说:“我都不想见到她,她知不知道我烦她。”米爹生气起来不理性,口不择言。明明是想让小米回家,又说出这样的话。
米爹的愤怒又点燃了依兰的愤怒,她的愤怒是双重的,她有点喘不上气儿来。她先对米爹说:“小米就是爱玩了点儿,喜欢社交,她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重要的事情她哪件没有做好?考研的时候你不是说她考不上吗?最后不是也考上了?”
“我得给小米发信息!”依兰说
米爹这时候开始缓和,说:“随后我跟她说吧,你别生这么大气呀!”
“我怎么能不生气呢?我受不了了,我必须得给小米发信息。”
于是,依兰将米爹的担忧和愤怒,转达给了小米。
其实是依兰也有所担忧,因为天气预报晚上有大暴雨,会持续到第二天中午,红色预警。
没想到小米在微信里还挺淡定,说她本来今天是想飞青岛去透气的。她让依兰和米爹都别生气了,说过会儿她就回家,天儿现在还没有下雨的迹象,还问他们要不要吃烤猪蹄儿,她打包带回来。
依兰回复:你爸说他不吃。
其实依兰心里是有点儿想吃的,但她没有说。
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小米回来了,递给依兰一个餐盒,“给你打包了一份。”此时米爹已经睡着了,第二天一早还得上班。
而说好的暴雨也没有踪影。第二天有段子传出,说暴雨因为没有核酸检测证明所以进不了京。
小米以一己之力安装好了两层共两米多高的衣架。期间也很烦躁,依兰想帮忙,她又不让。她将衣服一件一件,都挂好了,还留出了放鞋子的地方。
“其实我这一星期没有回家,是因为我情绪很差,我不想将坏心情带给你们。所以我宁愿跟朋友们一起把这些情绪消化掉。”
小米这时候冷静下来。
“我说我要飞青岛的时候你还跟我说,‘要不你飞月球得了’,我心想我怎么飞月球呀?打开窗户往下跳,不也就能飞了吗?”
这话让依兰心惊肉跳,她在微信里是这么说的,她不仅说了这句,还说了:飞太空吧,更广阔。
“其实人与人之间相互了解是非常难的,误解是常态。你心情不好,你应该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怎么能知道呢?你爸当然就更不知道了。其实像那种,‘我不用说什么,他什么都知道’,几乎是不可能达到的境界。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再默契的两个人,也不可能事事时时都能达到这种境界。”
依兰继续说:“你现在告诉了我,我就知道你为什么这一星期不着家的原因,我就能够理解你,我还能将相关信息传达给你爸爸,寻求他的理解。他自然也不会那么生气了。”
“所以及时沟通非常必要啊!”依兰又说一句。
小米走过来拥抱了依兰:“爱你,妈妈!爱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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