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
匆匆而又琐碎的一年,在晨起昏定的四季变迁里,与回忆不期而遇。翻过年根,又长一年,行者在旧岁里失散,终将在年首时再见。
——题记
壹
饭小饱的春节是从年初开始的,年前的忙里忙外,似乎只与大人有关。
吃罢年夜饭睡觉前,照例细心的洗一回脚板,来年才能“赶上嘴”。随着木盆里升腾的热气,他不停下着决心:今年一定要陪大人守岁,在跨年的瞬间亲眼看父亲把长长的鞭炮仔细的摆在院坝外面点燃。听老年人说,放鞭炮是为了吓跑一只叫“年”的邪兽,谁家的鞭炮燃放得越早,当年发得越快。
这些年,他都没有亲见——泡脚的时候就已经睡着了,年年如此。
一睁眼,“照耗”的油灯暗了,屋外已是大年初一的明晃晃的天!
迷迷糊糊中耳边满是前夜的鞭炮声,越来越稀疏,渐至于无。伸个懒腰,他胡乱穿好母亲前夜备好的新衣服窜向屋外,突然间他迫不及待——虽然早已错过父亲点鞭炮的时刻。
入眼处满地红艳艳的炮仗壳子,鼻孔里钻进淡淡的火药味道。他赶紧趴头四处找寻:那些没有点燃的哑炮,拆了火药装在小瓶子里可是小朋友间比赛的资本哩!
“拿去玩吧!”汉子正叨着烟走过来,从荷包里掏出几粒没有点燃的炮仗,那是他特意拆下来的。
饭小饱顿时笑容满面。
“饭儿,帮妈妈包汤圆!”女人从灶房门口探出头来。
饭小饱挠了挠头,顺从地走进了灶房:反正出工不出力,包出的汤圆大小不一,有的还裂着小口。
女人却是毫不生气,看着待下锅的汤圆,眼底神彩奕奕。几只敞口大碗放在锅台上,卧好白白净净的水煮荷包蛋,几勺子切好的红糖,待到汤圆滚上几滚捞起,一家子几口甜甜蜜蜜,来年生活甜甜蜜蜜。爷爷腿脚不便,做儿媳的多捞了几个,特意嘱咐饭小饱趁热送去,她知道,每年这一天,分了家的老人不会做早饭,等着接受他这分心意。
饭小饱简单给爷说了几声“恭喜恭喜”,毫不意外的又收到了爷爷的“红包大礼”。回到灶房的时候,大小荷包塞满了腊月二十三祭灶的糖果,那些糖果爷没舍得吃。
“饭儿,爷爷又给红包,让我看看有多大?”
“才不!”,一边扒拉汤圆,一边捂着口袋,还要一边回答,饭小饱忙得不亦乐乎。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伸出了小手。
女人从洗得褪色的外衣口袋里掏出红纸包好的新年礼,拍在小孩手里。然后和汉子相视一笑,满脸笑意,随即招呼赶紧吃饭。
外面天气很好,得抓紧时间收拾完好赶“晒宝”大会,抓上前两天炒好的瓜子花生,成群结队转转山,看看水,就是不要窝在家里。
贰
汉子是二十六夜里赶回家的。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只是这趟回家,赶脱了临时加班的火车。抵不过归心似箭,只好跟着老乡一起翻另外一趟绿皮车的窗户挤回了家里。倒了两次中巴车,再走三十里地,终于望见山沟沟里隐隐约约的房子。
汉子跟同乡告别后,深一脚浅一脚埋下头急赶,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居然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
南方的夜,潮湿而又阴冷,乡下人早已熄了灯光。
过了大队的晒场,穿过两道竹林,脚步声在自家塘边停了下来。
汉子努力的睁大了眼睛,不是树丛的黑影。
“谁?”汉子轻轻喝了一声,给自己壮胆。回应他的是三两声慵懒的犬吠。
“……饭儿他爸?”对面的黑影动了动,迟疑的声音传了来。
“大晚上的跑这么远干嘛?赶紧回家去!”显是认出了是自家媳妇,他心里也有了胆气。
女子不依,小跑几步赶了过来,接过了行李。
那是一只发黑的黄色提包,入手沉重冰凉,早已提了多年。提包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夹着汗味,熟悉的味道传来,女子却是莫名心安。
三步并作两步扭头走去。
良久,黑暗里传来抖抖索索开门的声音,撞倒东西的声音。
咔嚓一声,是女子拽亮了灯绳,屋里有昏暗的灯光亮起,十五瓦的钨丝灯泡就这样子。
“娃睡下没有?”汉子粗壮的声音带着疲惫,却是饶有兴致的四下打量。
“嗯……”女子忙着倒了杯水,“吃过饭没有?”
“火车上吃过了,饱着哩!”
“我还是去给你下点面条!”
掩上门去灶房的时候,女子回头看了看儿子睡觉的里屋,那里悉悉索索一阵,想是他正在起夜。
饭小饱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一年一年的场景中成长起来的。
……
汉子第二天照例是起得很早的。
先进里屋儿子的床前站一站,再屋里屋外转一圈,末了围着院坝四处打量,怎么也瞧不够似的。
女子早烧好了洗脸水,招呼收拾吃饭。
汉子不紧不慢的拧着手中的帕子,不时嘿嘿一笑。回头望着女子,怔怔的出神。
大铁锅里烟雾缭绕,传来阵阵诱人的肉香——那并不是他的早饭,是女子准备敬祖先的吃食。不用揭开锅盖,汉子也能猜到:咕咚咕咚煮开的肉汤里,卧着一整只刚拾掇好的叫鸣鸡公,少不了的香肠腊肉,整块的猪脸猪尾巴,清清爽爽的豇豆干,还有炖得滚烂的红苕纽儿……
见得汉子呆头呆脑站在一旁,女子赶紧挽了袖子,满满一碗盛好的肉汤递了过来,撒上葱星缀在碗里煞是好看。
灶孔里火光敞亮,映在女子红通通的脸上,也映在汉子的心上。
吃饱喝足,汉着背着满背篓的香蜡纸钱,用大瓷盆端着煮好的供品敬祖先去了——那是对祖先的感怀,也是对自己的激励,更是对家人的祝福。饭小饱扛着锄头,小手搀着爷爷也跟在了后面。
女子坐在院坝边上,边洗衣服边望着汉子的背影出神。心思却早已随汉子爬过沟沟坎坎,去到那些已经百年的先人坟上,除除杂草,砍砍碍事的小木丛,末了念叨念叨,烧两炷香,点两陌纸,燃一挂鞭炮。
自家那年味,才会陡然浓了起来。
接下来会收拾家院,赶着准备小团年招待亲戚的吃食,准备散给邻居的瓜子花生……
鞭跑声隐隐传来,汉子约了明天亲戚团年,这得从今天开始忙起。
叁
转眼就是二十九傍晚,汉子只恨自己少长了两只手。每年春节在家的时间就半个月,他恨不得把来年要用的东西全部准备齐。
夏天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的泥地,黑乎不好看,他从山边上挑回砂石,黄澄澄又铺了一遍。院坝收拾得干干净净。
破损的篱笆,透了风的鸡圈鸭圈,他砍了竹子,细细地修葺了。
那些用了一年的细碎物件,他一件一件的归整,早收到屋后去了。
趁着日头睛好,房顶翻修过了,房子后面的积肥也已经拢好。
过完初二,自己好歹再拿出自己的手艺,再给家里添几件像样的篾活。
就说当下,小团年的菜香味儿还萦绕在堂屋没有散去,年三十的食材已满满当当堆在屋角。
回头看着檐下,心中满是欢喜。
女人脚下放着针线笸箩,正取出孩子过新年要穿的新衣服,剪了扣眼,把纽扣一粒粒缝起。身后的土墙上,一大串纳好的布鞋挂了出来,老屋孩子爷的、孩子的,也有自己两口子的。鞋尾被麻绳绑在一起。
“明天再剪掉吧!”汉子嘱咐一句回头又扎进屋里收拾起来。
“三十天不能动针线,也不能动剪子哩……”
……
汉子又从杂物间探出头来:
“屋头大簸箕咋这两个了呢,昨年底我才扎了十个哦?”
“而且是这种造型?在雨天淋了多久,都烂掉拣不起来了……”
“你这也太不知道珍惜,好歹用了要好好收起……”
女子停下手中针线活。
秋末收黄豆的时候,正赶上绵了大半个的雨,那簸箕晾在屋后,想是飘了雨。
汉子还在唠叨,女子的眼泪包在了眼里。她也没有解释,自己一个妇道人家,要像男人一样侍弄田间地里,往往是顾得了这里顾不了那里。
饭小饱从邻居家里回来,看见二人这般,探头探脑返身又折了回去。他知道,两人争不了几句。
果然,晚饭上桌的时候,女子的眼睛微红,脸上又恢复了笑意。
肆
女子早早收拾了汉子出门的行囊,发黑的黄色手提包,塞满了花生和煮熟的鸡蛋。
初八的火车票,初七晚上就要赶到县城。
饭小饱一改往日的调皮,紧紧缀在女子身后:“都说七不出门,八不归家,可今日初七……”
“咱农村人家不计较那些。” 汉子拎着提包潇洒转头。
“爸爸你骗人,说好过完元宵再走的。”饭小饱有点赌气。
“今年,今年过年我一定早回,一定给你爆上好多爆米花,陪你逛万宝全……”
调皮的孩子不再言语,从怀里掏出小团年时拍的一张全家福,递在汉子手里。
汉子匆忙向沟外走去,身后,邻居家的录音机还放着那首歌谣:
多少冬夏与春秋
面对车流和高楼
茫茫人海去呀去寻找
想要的幸福真难求
三月三呐九月九……
坐标 经E105.18,纬N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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