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在路边发现了一枚亮晶晶的蛋，他很好奇，于是把它捧在手上仔细观看。首先这不是鸡蛋，鸡蛋的椭圆形与橙黄色丑陋不堪；这也不是鹅蛋，鹅蛋太大了；这颗蛋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圆形，里面的东西若影若现地透出嫩黄色的荧光。小孩儿把蛋举起，阳光穿过，映出蠕动着的形体，颤颤巍巍仿佛刚点燃的蜡烛。灰尘惊飞，小孩儿开心地跳了起来，就像发现了童话书里描写的宝藏一样。宝藏是什么样的呢？金银首饰什么的，那对小孩子来说还没有吸引力，而如果是一个小小的宠物伙伴呢？刚刚好。
“听说你捡了个小鸡雏？拿来我看看呗？”卢平一屁股坐到小孩对面，两只胳膊平放在课桌上。
“不是鸡雏，”小孩说，“是阿贞。”
“哟呵，还阿贞。”卢平伸出手，地痞无赖似的拍了拍小孩的脸。“感情是已经和小鸡谈上恋爱咯？”
小孩脸红了起来，羞得一言不发。
“你赶紧喂，”卢平吹了吹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地说：“等喂肥了以后好炖了给爷下酒。”
“阿贞不是用来炖的。”
“什么？”
“阿贞不是用来炖的！”小孩猛地提高音量，尖细的嗓音吸引了班上打闹的同学。
“你叫个屁！”卢平扇了小孩一耳光，“不炖，就红烧。不红烧，就清蒸。不清蒸，就生吃，反正你那狗屁阿贞，爷是吃定了！”
小孩愤怒地站起来，颤抖着握起小拳头，两颗眼珠充满血仿佛要迸裂出来。
“怎么着？”卢平慢慢地抬起头，仰视着小孩儿。“要打我呀？来吧，你打，往这儿打！”他把脸向小孩高高地翘起，食指戳着自己的腮帮。“你敢打，老子把你屌都割了。”
周围看戏的男同学们眯着眼笑，女同学们胀红了脸假装听不懂，一个好事的男同学筒着嘴，阴阳怪气地喊道：“打吧，为了你家阿贞，打他一耳光！”
“打架咯，打架咯，为了一只鸡打架咯！”
“上吧，勇敢点！”
小学生们开始起哄，喧闹中小孩一言不发，但拳头却握得越来越紧。突然，只见他闭上眼，举起胳膊，另一只手捏着鼻子，痛苦地朝卢平捅去。可卢平一脚就把他给踢翻了。
“我看你他妈就是个傻逼！”卢平指着倒在地上的小孩说：“还阿贞，我阿你妈的贞，老子吃你的鸡是给你面子，还打我？就你个小杂种还想打我？”卢平环视四周，看热闹的同学们窸窸窣窣议论着躲开他的视线。“我现在当众宣布！”卢平提高了嗓门，“听说雏鸡三月出栏，所以三个月后的今天，我，卢平，一定会先撕掉阿贞的翅膀，再拔掉阿贞的大腿，最后拧断阿贞的脑袋，当着你们大家的面，享受一顿血淋淋的鸡肉大餐！在场的同学都是我的证人，到时候失言一句，我就让这傻逼抽我一耳光！”卢平脚踩在小孩的胸膛上，骄傲的模样仿佛革命时期的英雄。
受到卢平的威胁，小孩屡次想到要把阿贞放走，可又实在是舍不得。他的父母管教严格，从来不准他从事同龄人都喜爱的娱乐活动，所以他从小就既聪明又孤僻，身边没有朋友，每天唯一的消遣就是外出散步，听听风看看天，时而扬手给鸽子投食，时而又坐下观察蚂蚁搬家，孤独的童年里来往的全是动物伙伴。
那天捡到奇怪的蛋时，小孩欣喜若狂，看着蛋里的形体一起一伏充盈着生命，小孩第一次体会到了依托感，或是归属感，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终于有了某种切实的根基。那段时间，小孩整天把蛋揣在怀里，想着要用身体的温暖使蛋孵化，把里面的小生命带进这个世界，这个有他的世界。当那个生命破壳而出时，它将幸福地看见，有一个同样孤独的灵魂正期待着与它相遇。
蛋不可思议地孵化了，从里面钻出来的小东西浑身裹在一层湿漉漉的黏液里，全身嫩红色，没有毛，两只眼睛小得能和皮肤上的皱纹融为一体。一颗独特的喙插在它的小脑袋上闪烁着明灭不定的金光，之前照亮蛋壳内部的荧光或许就来源于此。
“你好丑呀，”小孩用指头抚摸着小东西的金喙，嘴角带笑。
小东西一边用脑袋舒服地磨蹭小孩的手指，一边发出奇怪的叫声，那声音不属于任何鸟类，倒是很像初学者吹奏的口琴。
“就叫你阿贞好啦，”小孩把阿贞从蛋壳里捧出来，放在一张餐巾纸上，阿贞笨拙地在餐巾纸上打滚，纸屑粘了一身。小孩噗嗤一笑，“你真是又丑又笨。”
“贞~贞~”阿贞张开金色的小喙，对准小孩的拇指啄去。小孩开心得哈哈大笑，童年终于造访了他，并且没有让他失望。
木芸造访小孩，小孩十分惊讶，这是第一次有同学来他家。父母显得很通情达理，他们属于那种希望自己的孩子茁壮成长，却并没有掌握正确方法的家长。这样的家长只让孩子接触优秀的事物，而孩子的人生是否发展全面，却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幸好木芸学习成绩优秀。
“我来看看你的阿贞。”木芸开门见山。
小孩赶紧捂住她的嘴，并小心地看了看站在门边的父母。父母露出狐疑的神色，但马上就换上了微笑。“去玩吧，你们。”母亲和蔼地对木芸说。
他们来到卧室，小孩忸怩不安，背着手不敢抬头。
“你别这么紧张，”木芸爽朗地说，“我真的只是因为好奇才来的。”她笑着弯下腰，从底下接住小孩的视线。“阿贞对你来说，一定十分特别吧。”
小孩还是不说话，于是木芸自在地在他的卧室四处打量了起来。
“在这里？”木芸指了指小孩书桌下的抽屉，小孩摇了摇头。
“那，在这里？”木芸小跳着来到小孩的床头柜边，小孩还是摇头。
“那到底在哪里嘛。”木芸笑着露出两颗门牙。
小孩站在原地看了看天真烂漫的木芸，又沉思半晌，才慢吞吞地爬上自己的床，移开枕头，拉开被枕头遮住的小室，从里面把阿贞小心地捧出来。
木芸睁大了眼，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呼。“你个傻子，”她从小孩手里接过阿贞，“你这样会把它给闷死的！”
“啊，可是，”小孩脸红得都快流血了。
“来吧阿贞，乖，我不会伤害你的哟。”木芸拨弄着阿贞的金喙，阿贞一开始谨慎地紧缩身体，但很快就适应木芸的爱抚了。
阿贞与木芸身边仿佛围绕了一圈光芒，看着这一切，小孩的心砰砰乱跳，也不知是因为第一次展示自己的宠物，还是因为眼前的这个活泼的女孩，木芸，竟能毫不嫌弃地与自己共处一室。他不善言辞，又经常被欺负，本来还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拥有一个朋友了呢。
“卢平他就是个混蛋，”木芸突然说，“你放心吧，我是绝对不会让他吃掉阿贞的。”
小孩终于抬起头，目光接触时，木芸粲然一笑。
从那以后，木芸几乎天天来小孩的家里拜访，小孩也变得开朗了许多。阿贞一天天长大，翅膀变得浑圆，脑袋变得尖细，可是身上还是没有生出一片羽毛，浑身裸露的肉上布满了红色的血丝，仿佛稍一触碰就会流血似的。
“你说，阿贞它到底是个什么动物呢？”有一天，木芸又来小孩家玩，手里捏着阿贞爱吃的桑叶。
小孩摇摇头。“看模样，我觉得像个鸭子。”
“我觉得不是，鸭子这么大早就应该长毛了。”木芸把桑叶放在手上，逗阿贞过去吃，可是阿贞纹丝不动。木芸把桑叶递给小孩，于是阿贞扑打着翅膀，跟着桑叶移到了小孩的手边，欢快地点着金喙啄食。它进食时身体上的血管会倏然变粗，快速跳动着仿佛在孕育着什么。
木芸好奇地伸出手，碰到了阿贞的血管，阿贞凶狠地回头啄了她一下，木芸失声叫了出来。
“阿贞，木芸是我们的好朋友，不要啄她。”小孩晃动着手上的桑叶，严厉地说。
“它还真是离不开你呢。” 木芸并拢膝盖，头侧枕在上面，微笑着。
吃完后，阿贞顺从地依蜷缩在小孩的手里，悠然地睡去了。小孩抚摸着阿贞的皱脑袋，喃喃地说：“木芸，你有没有觉得阿贞它不属于这里？”
“为什么呢？”
“因为，”小孩轻轻地碰了碰阿贞身上的血管，说：“我一开始还以为它是个可爱的小鸡仔，有着毛茸茸的身体和可爱的小眼睛，对待别人也会温顺驯良，可阿贞它不是这样的，它对任何东西都是凶巴巴的。上次我带它出门去看蚂蚁搬家，结果它却扇动翅膀，狠心地把那些蚂蚁全都啄死了。而且就在刚才，它又把你给弄疼了，我不喜欢它这样。”
“可它对你却很温柔，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小孩皱了皱眉头，又鼓起勇气看向木芸：“但我总觉得它可以做得更好，至少对你要……”
“没关系的，我一点都不介意。”木芸笑着打断了小孩，并伸出手摸了摸小孩的头发。“而且刚才是我不好，是我打断了它的进食，一般来说它在我面前还是很温顺的！”
“好吧，”小孩站起身，把阿贞放进了他和木芸一同制造的小窝里。
卢平一只手撑在墙上，另一只手托起木芸的下巴。“爷让你别去，你就别去，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木芸挣脱开。“我就要去，你又不是我爸，你凭什么管我？”
“凭这个！”卢平抵住木芸，张开嘴强行咬在了木芸的嘴唇上。
“呸，流氓！”木芸用袖子不停地擦嘴。
“我流氓？”卢平翘着脑袋，模仿着大人的语气说：“你喜欢吃棒棒糖，我给你买。你缺本子，我也给你买。最新款的文具盒上市，还是我给你买。你要什么我没给过你？一声谢谢都没说过，我还成流氓了？”
“你就是流氓！”木芸还在擦嘴：“那些东西又不是我想要的。”
“你闭嘴！”卢平扇了木芸一耳光，然后指着她的鼻子说：“再说一句话，我就让我爸把你和你的小情人一起开除。”
木芸捂着被打的脸，强忍着哭泣的冲动。
卢平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正要离开，又转过身来，瞪着木芸说：“还有啊，如果再让我发现你去那小子家里，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我可是当着全班的面发过誓要吃掉他家小鸡雏的，身为我的女朋友，你天天去给他长脸，把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人家又没招惹你，你凭什么欺负人家？”木芸小声地说。
“什么？风太大我没听见。”卢平夸张地把耳朵往木芸嘴边伸，就在这时，从远处目睹一切的小孩冲了上来，用尽全身的力量推开了卢平。
“哟，你来啦？小鸡养肥了吗？”
“如如如果我把阿贞交交交交给你，你能能能能放过木芸吗？”小孩儿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好歹把话给说全了。
“哟，英雄救美啊！”卢平合起双手鼓掌，“行啊！你要是明天把你家鸡巴阿贞给老子带来，木芸，老子送你了！”
“好！”小孩说话带泪，木芸扯扯小孩的衣角，使劲儿摇头。
“没关系的，”小孩温柔地对木芸说，“阿贞没有你重要。”
卢平大笑。“你们俩，真他妈的天作之合，演偶像剧呢？”他一把扯住小孩的衣领，凶狠地说：“如果明天我没有见到阿贞，我把你，还有她，一起揍成相片。”
“一言为定！”小孩哭着尖叫。
第二天放学后，同学们聚集操场，一层层把小孩和卢平围在中间。
阿贞惊恐地缩在小孩的手掌里，小眼珠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昂头朝着小孩叫唤。小孩痛苦地闭上眼，然后走向卢平。“我把阿贞给你带来了。”
“这他妈就是阿贞？”卢平戳了戳阿贞的身体，阿贞惊恐得直扇翅膀，可是无济于事。
“对，这就是阿贞。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了。”阿贞用尖喙徒劳地啄小孩的手，小孩闭着眼，颤颤巍巍地把它捧给卢平。
“行吧，”卢平环视一周，然后指着小孩儿说：“我要你把它的翅膀给我扯下来。”
“啊……”小孩失声。
“扯！”卢平瞪大了眼：“大伙来聚在一起来趟操场也不容易，你总不能戏都不演就溜号了吧？”
“对，扯！”
“是男人就干！”
“什么个丑破鸟，扯了它是对我们大家的尊重！”
“就是！我从来就没见过这么丑的鸟！”
“看见了吧，”卢平摊开双手，“这就是群众的意见。”
阿贞此刻已经放弃了抵抗，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小孩的眼睛。小孩在人群中搜寻到木芸，只见她满眼泪痕，捂着嘴不住地摇头。
“对不起了，阿贞。”小孩捏住阿贞的翅膀，兹拉一下，红色的血液喷出，阿贞摊在小孩的手上不住地扭动。
小孩把血淋淋肉乎乎的翅膀递给卢平。“另一只！”卢平歪着嘴说。
“卢平！你别太过分了！”木芸从人群中冲出来，卢平轻轻一推她就倒在了地上。“扯！”他瞪着小孩说。
“别，阿贞是你的朋友啊，你忘记了吗？千万别扯啊！”木芸躺在地上嚎啕大哭。
“没关系的，其实我讨厌阿贞。”两行泪流出，小孩突然变得十分冷静。阿贞虚弱地抽动着，小孩闭上眼，捏住了它的另一只翅膀。
就在这时，小孩的手上突然燃起了一团明亮的焰火。小孩惊慌地拍打，可火却越烧越烈，渐渐扩散到了他的全身。同学们大惊失色，纷纷尖叫着抱头鼠窜，卢平惊讶地跌坐在地，木芸停止了哭嚎，怔怔地看着裹在火焰里的小孩。
除了手以外，小孩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目之所及是一片红光，一道血红的火柱直冲云霄，阴暗的天空裂出一道缝隙，金色的阳光仿佛来自远古，倏然投射在操场上，蒸腾起一片云雾。
阳光里，一只身披虹彩的大鸟扇动着翅膀降落下来。它全身金红，羽毛五光十色，虹色的尾羽毛一支支指向天际，仿佛流动着无限的生命力。它的金喙，利剑般反射出万丈金光，从乌云底扩散开来，照亮了云间的每一条缝隙。
大鸟鸣叫，小孩知道这就是阿贞。原来阿贞是凤凰。
凤凰扇动翅膀，为人间洒下金辉，拖曳着一道闪烁的虹彩飞向东方。小孩站在原地，不顾手上的疼痛，怔怔地看着离去的凤凰。辉光漱漱而下，沐浴其中的小孩百感交集，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
“飞吧，阿贞。”小孩说：“你本来就属于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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