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张岱：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一

如果说要用一句话来形容一种如鲠在喉的孤独沉痛，那么我时常会想到《陶庵梦忆》里那一句：

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在很久之前的高中时代，语文老师考我们：张岱去湖心亭看雪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有人说，是国破家亡的一种痛心感，也有人说是家道中落的潦倒心情。

点到我的时候我起来回答：他那时候应该什么都不再想了，每天白日死，梦里生。

语文老师说我答得很好，但考试不能这么写。

旁人以为张岱是个家道中落的纨绔子弟，大多是由于他在《自为墓志铭》中极为自嘲的一段开头：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

这样看来，这位写出《陶庵梦忆》这样的中国追忆文学集大成之作的文人年轻时的确骄纵淫奢无疑。

二

那么让时间回到张岱提笔写下《湖心亭看雪》的夜晚，张岱到底是什么心情？

在《自为墓志铭》中，上流社会的风雅奢靡之后承接的生活如下：

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试想一下，年轻时节游荡于上流社会精心描绘的极尽繁华；然而时间进入后半生之后，山河破碎，旖丽散尽，过往已逝昨日不可追。

曾起高楼宴宾客，而今楼塌烟尘随风散。

人在一生当中最丰盛绵密的回忆往往是白衣纵马的年轻时光。

于是闭眼往日游船书画声色繁华，虽已渺远但仍历历清晰犹如昨日，似触手可得。

然而睁眼却见今日往昔，云泥之别，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想来也令人神思恍惚：究竟是过去在做梦还是如今在做梦？不禁也有瑟瑟萧然之感。

二

再回到张岱提笔写《湖心亭看雪》的夜晚吧。大约每一个夜晚都是如此，用书写回忆的方式来寻求慰藉。

明亡之后，张岱披发归山，以一个明朝遗民的身份继续生活，不问世事，日日著书。

在张岱所写游记散文中，随处可见一种失落与幻灭感、那一种幻灭感并非完全来自于家道中落、落魄为平民的生活；而是源自一种被时代遗弃的孤离。

世界向着清朝大步迈去了，泱泱百姓不论悲喜总归还是要收拾行装继续生活。在大家继续被时间推着向前的时候，张岱仍旧停步不前。

张岱几乎精通晚明所有艺术门类：张岱随琴师王本吾学琴，半年即习得《雁落平沙》、《山居吟》等曲；创作《乔坐衙》一剧，演出当日被无数人追捧；张岱亦和许多戏曲大师来往甚密。

明朝繁华奢靡造就张岱，他是明文化的得意之作，明社会顶端的骄傲。于是在明亡之后失去了生活的意义。

此时的生活是奇怪的，明明与旁人生活在同一个空间中，却隔着始终错位的时间。

外头已经改头换面成了清朝，到了自己这里，时间就要往前算个几回，算到那个犹在夜夜笙歌的大明。

于是变成了只有自己和自己对话，在暗灯前提笔书写回忆之时方能确认自己犹有归属。

梁文道写过：故事，故去之事。天宝物华，盛世遗风，痕迹全留在一盏灯一管笔身上了，作者的责任就是把握这点前朝余留的幽暗微光，在未来的无尽黑暗里往回照出一点回忆的朦胧。

三

还是回到张岱书写回忆的夜晚。有时会错以为张岱落笔之时犹在少年，以一种极度纯净的真诚将美好往事一一细数，像绣精美纹样一样记录于文章中。

在《陶庵梦忆》的蟹会一篇中，张岱写道他和朋友一起吃蟹的经历：一到十月，余与友人兄弟辈立蟹会，期于午后至，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

又有金山夜戏一篇：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傒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

在张岱的回忆中，有十月份蟹肉如玉脂的肥美河蟹，有夜晚泛舟唱剧的尽兴经历，还有诸多数不尽而熠熠生辉的回忆碎片。

鲁迅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张岱目睹了朝代更迭，繁华覆灭,劫后余生仅留潦草山居一间，孑然一身。

失家失国的沉痛往往使人害怕再拾起往事，但旧日在张岱仍是美丽如一。

像是《蟹会》，张岱写他与亲朋一起约在下午吃蟹，极尽言辞写着螃蟹的肥美与蟹会的愉快：蟹壳比盘子还大，蟹膏像玉脂，蟹钳像琥珀，“如天厨仙供”——仿佛是在如数家珍，字里行间无不透着轻快。

而说是轻快，惋惜也仍是有的。就像纳兰性德曾经感叹：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但张岱有一种少年的真挚勇气：勇于怀念。

一人一笔自成一世界。

如果说张爱玲写了一个旧梦旖旎的上海，朱天文笔下是台北世纪末的华丽，张岱则是用他盘旋缥缈的年少回忆勾绘了一个繁盛却再不可追回的晚明。

四

说起来是写出千古名篇的大师，实则却也有普通人的性情。

在《自题小像》中张岱给自己写批语：功名耶落空，福贵耶如梦，忠诚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著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没用？

又或是晚年自语：

忠孝两亏，仰愧俯作。

聚铁如山，铸一大错。

明明是喜爱玩乐的富家子弟，却也有立功立德立言的抱负；明明已经披发入山不问世事，却也会自嘲自己对社会毫无用处。

明末清初之时，张岱身边一众有志之人皆慷慨赴死，而张岱却说，恨于《石匮书》未成，因而暂且不死。而《石匮书》写成之后张岱也并未为明朝赴死，反而是在山野中得了个高寿。

或许是由于懦弱，由于爱惜羽毛，又或是其他原因，这些复杂又矛盾的性格和情绪同时存在于张岱身上，有血有肉，丰富且饱满。

也正是如此，才有后来我们看到的传世名篇。

五

张岱被遗落在时间的暗角中书写自己的回忆。前半生喧噪繁华，后半生冷冷清清，大抵是天命如此。

或许张岱正是用这种书写的方式来减轻回忆的痛苦。

梁文道说：我写的不是开门可见的西湖，而是回忆里的杭州。这么一来，我就和那曾经伤害我的真实保持了一段安全的距离。

后来我也渐渐明白，真正的沉痛就是存在于这样不露痕迹的平淡书写中，正如归有光所写：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

由于往事已经太过伤心，因此无法用力描述以防过度内耗伤心欲绝。于是只好用一种云淡风轻的方式避重就轻地略作陈述，挑一些值得怀念的事情，微微慰藉一下内心。

因此，就让张岱在他的书写中继续做梦吧。

像香港作家黄碧云说的那样：小说总结生活，并且比我们的生活骄傲，跳脱，自由，长久：我们生活之中，无法得到的，小说赐予，因此我必须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