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每个人都会有植根于脑海深处的童年记忆,每个人都能列举出跟自己童年关系最紧密的代表性事物——也许是一个玩具,也许是一个地方。而我每当想起自己的童年,脑海中浮现的是一个画面——一条平静清澈的河流,一条青灰色的街道,两排黄墙黑瓦的骑楼,几间悠闲的店铺,一个小小的集市,几张憨厚老实的邻舍的笑脸……,这是一个古朴的小镇,一个千年古镇,她的名字叫松口。可以说,这个叫松口的古镇便是我的童年,她占据了我绝大多数的童年记忆。
据说,松口是客家先民南迁的始居地之一,是明末以后客家人出南洋的第一站,也是孙中山发动辛亥革命的策源地之一。当然,在松口,还有驰名中外的客家山歌。然而,所有这些对我来说都并不是那么重要,我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满怀感情,是因为我曾经真真正正地生活在这里,我童年的最深刻最美好的回忆就留在了这里。
小时候的我是和外婆一起生活的。外婆的家就在镇子边韩江畔的一条老街——松口街上。这是一条不算宽阔的街道,光阴在路面上留下了丝丝的裂隙,街道两旁各有一排三四层的骑楼,每栋骑楼的大门口都有两根硕大的石柱,静静地支撑着上面的建筑。外婆就带着我们一大家人住在这其中的一栋骑楼里。外婆是一个残疾人,因为年轻时从事体力劳动受伤失去了一条腿。由于迫于生计年轻人都要在外打拼,照顾小孩的责任便落到了独腿的外婆身上。那时家里有两个小孩——我和我阿姨的女儿——她叫萍,比我小一岁。我古镇里的童年的所有往事,便是我跌跌撞撞地带着妹妹,外婆一跳一跳地带着我们俩。
每天清晨,天蒙蒙亮,集市档口开张的嘈杂便会叫醒这座古镇,人们开始陆续起床,出门买菜做饭。大人的谈话声、小孩的哭闹声、锅碗瓢盆的撞击声让镇子逐渐焕发出生机。吃过早饭,我和萍便会趴在阳台上,沐浴着晨光,看着大人们一个一个出门上班。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有的走路,有的骑着让人羡慕的自行车,偶尔会有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慢慢驶过,运气好还能看到几个渔民扛着一条很大很大的鱼往集市匆匆跑去。每当这个时候,外婆也会单腿站在我们旁边,跟我们讲这个老伯是谁住在哪栋楼,那个阿姨是谁家的媳妇在哪里上班。我和萍就只是默默地看着、听着。
每天街上都会有一位老大爷走过,挑着担子,敲着铁片,嘴里喊着收旧货的号子。我和萍每天都会在阳台上等他、看他走过。每次看到他,我和萍就会问外婆家里有没有什么不要的旧东西,如果碰巧有什么不要的铁罐子什么的,外婆就会拿给我们,我就会带着萍飞快拿下楼去给老大爷,老大爷会用他的铁片敲两块麦芽糖给我们,然后我们一人一块啃上一天。
松口街上常常弥漫着中药材的味道,那是斜对面的药铺又在碾药了。药铺老板是个慈祥的老伯,他们一家也一直住在这里,是我们的老邻舍。我一闻到药味就会跑到他的店门口张望。萍很怕药味,但是又非要跟着我,她会皱着眉头、捏着鼻子站在我旁边,不断嘟哝着催我离开。但我每次都装作没听到,也不走,就站在店门口,借着昏暗的光线,看着老伯一家人,一人一个铁药碾子,把一块块叫不上名的中药碾碎。老伯认识我们,因为每次家里要买药外婆都是叫我去的,老伯会一点点帮我包好,然后写上用法,叮嘱我回去一定要亲手交到外婆手里,街上走路要慢要小心自行车。
离外婆家几栋楼的距离,有一家藤椅店,店里的老板是个年轻人,姓黎,我们都亲切地叫他“阿黎叔”。他的店很大,堆着很多的木条和藤条,还摆着好多藤椅。他每天都会坐在店铺的一角,围着厚围裙,戴着厚手套,专心致志地做他的藤椅。我经常会向外婆要两毛钱,带上萍,先跑去杂货店买几块糖,然后就跑去阿黎叔的藤椅店,静静地站在他旁边,吃着糖,看着他把木条钉成椅子,再把椅子用藤缠成藤椅,看着看着就入了神。阿黎叔也认识我们,会时不时地抬头对我憨憨地笑笑,到点了就叮嘱我们回家吃饭。
天热的时候,我和萍时常会骗外婆去看阿黎叔做藤椅然后偷偷跑去韩江的小码头玩水。外婆经常不放心,会一跳一跳地来到阳台上看着我们,会在阳台上喊我们“不要到河里去,玩水危险”。这时我们都会说“不去不去”,然后一个不留神就冲到巷子里,绕着路来到河边的小码头。小码头真的很小,就几块石板,经常会有人在那里洗衣服。我和萍不敢下水,总是站在石板上往水里望,看看有没有小鱼小虾,然后把手探到水里,感受流水的清凉和水流的冲击。好奇一阵子就回去了,然后就会被外婆骂“大的不教好,小的不学好”,“你们是不是欺负外婆不会走路追不上你们啊!”每次我们都哭得稀里哗啦。
以前因为水利工程不完善,每年韩江都会发一次大水。每当这个时候,全家就随着大水上涨从一楼搬到二楼,再从二楼搬到三楼。记得有一次,洪水来得特别猛,直接淹到了离三楼还差两个台阶的地方,大人们都着急了,只有我们两个小孩还跟没事儿一样,满怀着兴奋和好奇,趴在三楼阳台上,看着水淹的街道上一条条卖菜卖货的小船穿梭在骑楼间,看着大人们拿绳子拴着木桶把黄黄的洪水打上来,再神奇地用明矾把黄水变成清水,心里乐开了花。
日复一日,我的童年,就这样度过了,在对这座古镇的四处探索中度过了。虽然我活动的范围很小很小,见过的人也很少很少,但我从来不觉得无聊,也从来不觉得枯燥。后来,我随父母离开了松口,再后来家里其他人也陆续搬走了,在镇子里的生活就这样变成了过往。
时光不断地流逝,小镇的每个角落我都还记忆犹新。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虽然童年往事还历历在目,小镇却已时过境迁,不再是我记忆中的小镇了,人也不再是我记忆中的人了。外婆已经不在了。因为各自四处奔波,和萍的联系也越来越少了。小镇也因为年轻人外出打工衰落了。松口街上除了还有几户人家、几间老店铺,已经没什么人了。现在站在松口街上,看到的只是一栋栋骑楼紧闭的大门、横挂在空中的古旧电线,只有那骑楼片片剥落的外墙和街道愈加深裂的缝隙还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千年古镇曾经的繁荣景象,再也没有那么多熟悉的憨厚邻舍,再也没有收旧货的老大爷敲着铁片,再也没有那么多隐藏的小店,再也没有人扛着那么大的鱼匆匆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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