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img.haomeiwen.com/i1527900/a7344a8406cbb3fe.jpg)
传说的继续
□程文敏
一
爱莲又一次撺掇我,要我去找弟弟讨要那五百块钱。她的样子很坚决,口气一次比一次恶劣。她数落我,屋场上的石磙,搡一下,还会动一下呢。我晓得她的意思,我吃了亏,也苦了她。她又说,这不是强打恶要,你怕什么?吃水不忘挖井人,到哪都是这个理儿。这钱他们应该出。你怕得罪人,堂堂男子汉不去说,那就让我去做这个恶人!她还说,亲兄弟也要明算帐。我们出五百块那会儿,年陈不好,一担谷挑十几里路到镇上的粮油店,才卖三十元,现在贩子上门收,都是七十块钱一担。所以,至少要他们还一千块。
她说她的,我不吭声。通常情况是,爱莲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就着酸菜喝稀粥,胡噜的响声很大,像会吃食的猪崽。她以为我把她的话当耳边风,哇啦着哭腔,筷子头直戳我的太阳穴,说,我倒了哪辈子的血霉啊,嫁了你这样的榆木瓜。我歪歪脑壳,兀自闷头吃。于是,她手中的筷子愤怒了,从桌子边沿蹦跳飞出几丈远,居然射中卧在一旁假寐的黑子。与此同时,她的碗也和盛菜的钵撞上了。黄乎乎的汤汁飞溅,白花花的米粥流淌,二者迅速蔓延开来,媾和在一起四散逃逸,我用抹布堵住胸前这头,顾不上对面那头,地上很快泻下一滩。黑子激灵地起身,抖擞一下皮毛,钻过我的胯,贪婪地舔食。几只毛茸茸的小鸡也想分一杯羹,绕着凑热闹,又不敢挨近下喙啄。我家的筷子越来越少,剩下的几只瓷花碗都豁了嘴,我倒不怕它割破嘴唇,只是摔完了又要花钱买,这很烦。
爱莲吃饭吵,睡觉也闹。夜幕降下,她洗罢脚澡过牝,还气咻咻地背对着我。也好,我这阵子不想干,提不起劲儿,还是不惹的好。以前,我做那事儿总没个够,一心盼望天快点黑。掌灯时分,我一把摁倒她,扯开红裤绳就求,她羞怯地望一眼破了玻璃的窗户,挣扎着要起身,我会意,伸手拉床头绳,灯熄了。我们在黑暗中纷乱地绞成一体。不一会儿,我呼哧呼哧地喘息,她的呼吸也愈发急促。慢说出来偷食的老鼠的那点碎响,就连村巷里咬成一片的狗也听不见了。我晃动着,她扭动着,什么都分不清了,除了动,一切都不重要了。月亮落下去,星光透进来。
往日碰上她生气,我不知道说什么话哄她,索性什么都不说,直接扑过去,掀开被窝,撩起她的花格子褂,蛮横地做一个嘴,上下摸几把,不一会儿,她下体潮湿,只等我挖锄耕犁耙。我的意图明显,并总是得逞。快活一场之后,她会比较温存。
直到有了大勇、小勇,我的连续作战能力依然不弱,仍能一宿饕餮贪欢,天一亮,犁田、耙地、锄草样样来得,和我家的水牛牯一般精力充沛。所以,只得把新添置的黑白电视放在厢房,给孩子们看个饱。这件事,爱莲有异议,孩子们不晓得轻重,会影响学习,她说,你希望我儿子一辈子也跟你一样捏锄头把?没法子,武打片动不动就是三集连播,要想既不剥夺孩子的乐趣,也不妨碍我们,只有这样。我慰藉她,操心也没用,读不读得倒书,都有一定的。娘说——她尽管老了,心却跟明镜似的——会读书的伢儿,那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不知道我家有这个风水没,反正我老娘的香、纸烧得不少,祖宗九泉之下,要是有本事,应该不会袖手旁观。还好第二天,兔崽子们照样起得很早,高高兴兴地上学。
大勇如今都读初中了,在学校住读,要上晚自习,什么都没得看,成绩反而不如小学冒尖。我问他整天搞么鬼去了,我敲着他脑袋,告诫他,再这样下去,就莫想要压岁钱啦。明儿考不上县一中,卷铺盖打工去。有一个星期六,那小子回来拿米的时候,我发现他上嘴唇的汗毛都转黑了,声音也变了,鸭公般嘎嘎,沙哑、粗砺,他骂小勇,听得出嗓子很费劲。小勇洗澡穿错了他的裤头,他追到灶房,弓起指头,打弟弟的暴栗,小勇躲在爱莲的身后告饶,莫打,莫打,我换给你就是,我又没跟别人说,你奶头起苞了。
两个兔崽子打架,我笑眯眯地坐在板凳上看,往灶孔里添一把柴火,继续傻笑。根据接生婆的秘方,我把铁钩子蘸了烧酒,点燃消毒后,探进爱莲的体内,摸索着把子宫口的环儿取了,于是就有了小勇。能有两个和尚头,如今这样的家庭不多啦,想到这,我就不由得高兴。
爱莲在灶台边瞪我一眼,笑,笑个屁。她从瓦罐里挖了一块猪油,炒锅里的白菜,举起锅铲作势要打。她说,儿子正在长身体,在学校蒸饭吃,除了酸菜,就是黄豆。你看看,面黄肌瘦的,手腕跟篾片似的。他每个星期回来,应该称肉吃。可哪里有钱啊,学费都不菲,老娘真想去卖血!叫你去讨钱,你个缩头乌龟又不敢!五百块呀,哦,不是,讨一千块都嫌少了。
我操,又回到了老话题。她真絮叨。
二
我任凭老婆骂,不代表我没想法。我的想法喜欢做五脏六腑的内部交流,也就是俗话说的闷葫芦。我有时会保持缄默,老婆骂不还口,对于别人的嘲笑,也不反唇相讥,见到干部更是只有听话儿的份,我老实是出了名的。笑我的人,兴许是想瞧着我脾气变坏,随时可以怂恿我打老婆,然后他们好看热闹,我不上这个当。喇叭不响调头吹,人要学会逆向思维。大智若愚嘛,我不吭声,也是在智取。爱莲的嘴皮再厉害,也有累的时候;正如我的鸡巴再硬,也有软的时候。爱莲,你知道的,我无求与你,至少眼下,就是这么个情况,反倒是你应该体贴我。你非要我去讨钱,主要还是想去买山里人祖传的药酒和密制的红参。人都说那东西很有功效,重振多少好汉雄风,要我试一下,我也不反对。
不知怎么搞的,我对那事儿就是兴味索然,这种状况很有些时日了。为此,我很纳闷,也很痛苦。爱莲是不如从前了,膀子厚墩墩的,赘肉垮下来,陷成一堆,翻转身,被单面上显出一个大坑,扳过来还耷拉着两个奶袋子。在我的印象中,她刚过门的样子已经有点模糊,但我可以肯定,绝不比弟媳差。她身上每一处我都了如指掌,如同我精心耕作过的每一寸土地。可分明不是太熟悉的缘故,白天我瞅见弟媳喂奶,亮堂堂地露出能托一对金刚的大奶,我的舌头发硬,喉咙冒火,只好偏过头去,奇怪的是命根子却没动静。这会儿,我躺在床上,枕着手臂,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尽管我想故伎重施,可又怕一旦干起来,解不了她的渴,讨不了她的好。反而捅了马蜂窝,使她更加骂咧咧,愈发怪我没跟她商量,竟去替人结扎。她不止一次骂我,十分憋屈地说,不听老娘的,有好的你受?软得跟面条似的,活该。
看来,干部的话真信不得,尽管他们有文化,讲科学,有头有脸地下来宣传,鼓吹男扎好,与女扎相比,手术更小,不会有后遗症。可据村里人的经验,不是这样的,听老一辈说,割了那一刀,再强壮的硬汉,也会变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搞不好,像骟过的牛、阉过的鸡,只知道干活、长肉,没了一点儿血性,和太监差不离啦,那男人还有什么做头?要扎就扎婆娘,这个家还得有主心骨撑起来。有的妇女扎了更好,即便遭了男人的打,也没法起心子跟哪个野汉子跑,家庭于是很稳固,族中也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新农村也会很和谐。
我虽然忠厚,但还没傻到那个地步,愿意替人真的挨一刀。可我是替弟弟结扎,我只有一个弟弟,我弟弟生了两个女儿,把他名下的指标都用光了。我又不能不去,考验一个人,就在这种关键时候,我要是不去,就是不孝不悌,我不是只顾自家的混蛋。
我不敢告诉爱莲,打赤脚独自跑到河边去。我机械地踢流水,凉凉的,痒痒的。我捡了块鹅卵石,不大,圆圆的,扁平的。然后侧身,运力甩手,那一刹那,我恍惚回到孩提时。多漂亮的水漂呀,那片石头划出优美的几起几落,一串踏水的脆响,竟然跳到对岸的草丛里去了。我为有这样的膂力暗暗喝彩。风从河堤上拂面而来,涟漪漾成粼粼的反光。转念间,我又不禁丧气,真结扎后,我还会有使不完的力气吗?水面复归平静,没有奇迹出现,看来河伯不打算施以援手。突然,我感到小腿肚又疼又痒,一条硕大的蚂蟥叮在上面,我把它揪下来,用锋利的石头将它碎尸,搞得手上血淋淋、粘乎乎的。我懒得洗手,抓了一把沙子,搓搓就干净了。
三
春天一到,乍暖还寒时,计生办就会有大动作。汉子们闻风丧胆,不是逃之夭夭,就是交保证金,保证以后不再生了。工作队要完成指标任务,深更半夜把人堵住,实在不容通融,还有最后一步棋可走,那就是给医生塞红包。爱莲念叨的那五百块钱,就是在她刚生小勇之后,那些龟孙子破门而入,我被逮住,在手术台上花掉的。
我和很多人一起,被关了一夜,次日守卫的人挨个点名,有人还执拗,困兽犹斗,就被架进手术室。轮到我进去时,乖乖的,不声不响,几个彪形大汉便只在后边望着,我就怕被人惦记上。我的第一感觉是手术室比我堂屋还大,很亮堂,头顶的无影灯像九头怪兽,要把我吞噬,一片白色恐怖。主刀医师说,别紧张,打了麻药,一会儿就好。我半躺着不敢下去,不管传说是不是真的,再不说就没机会了,能不能不割我?我有两个儿子,不可能再生了,养不活。医师不应,自顾戴上胶皮手套,铁盘上的止血钳和手术刀泛着寒光。我想这下完了,不过,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着,也要死马当作活马医。我掏出早已揉成一团的钱,慌忙又捋又抚,展平,摊开,捧住,呈着,不多不少整整五张。我说,我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的。医师皱皱眉,沉吟了一下,说,你早点说你贫血嘛,扎不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不是坏了我的名声吗?他又说,好了好了,先抽根烟,压压惊。他摘下口罩,下巴露出一颗大痣,要不是长了两根毛,地方也矮了半寸,简直像极了毛氏福痣。我接过他的香烟,他顺手笑纳了我的钱。他吐了口烟圈,说,待会儿还得在你小腹划个口子,出去你照例要打消炎针,观察一下再走。我很配合地点了点头。
躲过一劫,我让爱莲去城里的私人门诊,又偷偷上了环儿。原本以为瞒天过海,这辈子再也不用挨刀子。没想到弟媳的肚皮那么不争气,生了带弟,又生盼弟,两胎都是女儿。我弟弟只好把孩子丢给丈母娘,带着弟媳到处躲。哪里都不好过,他后来说,外面抓得也很紧,夜里老查,什么身份证结婚证暂住证,躲得很苦。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支书带着计生办的上门,下了最后通牒,两人铁定要扎一个,赶快叫他们回来,否则——牵猪拉牛,推屋砸瓦。爱莲生怕受牵连,骂我弟弟只知道好色,好看能当饭吃啊?红颜祸水吧,骚货的窟窿那么好肏哦,骚蹄子只尥得出来赔钱货!我动了肝火,勃然道,草狗屄,少骂两句。爱莲想不到我居然敢说她不是,这还得了,她嚎啕起来,手上没拿碗,抄起洋瓷缸就砸,哭骂得更凶、更离谱,她未必把奶给你嗍不成?你这样护着她?……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何况我向来是不和她吵的,这回我也不知道怎么吃了豹子胆似的。我觉得理亏。大步跨出门槛,让她在屋里骂。她只会摔摔小东西,出出恶气而已,她即便手里捏把火钳,也不会把鼎罐捅破的。日子还得过下去,我该去干活,牛得牵到村口的池塘饮水。
我从屋后的牛棚里赶出老伙计,爱莲的嗓门已是强弩之末,好像熄火的拖拉机。门口塘一池皱水,塘角长出蒿笋,绿得很灵醒,离离一片。
陈支书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远远地就喊,生水,生水老弟,你的牛养得真好!我干巴巴的笑笑,舞一下手中的竹梢,赶走牛背上的飞蝇,说,喝水的牲口,费人工,哪里抵得上你家喝油的铁牛啊?他笑了,那不是这样说的。他踱到了我面前,拧开随手带的不锈钢杯,咕咚了一口茶,问,对了,你弟媳春花不会又有喜了吧?她再不回来妇检,乡里乡亲的,我可很难办呐。工作队几次要来拆屋,都被我担保了下来,你家祖屋还住着你娘呢。赶快叫生木回家,天下又不是扎他一个。回头见了老嫂子,我也是这句话,你也抱了两个孙子了,作个主,把小勇过继给生木,两门香火,皆大欢喜。我点头,公鸡啄米似的,说,你老费心了,回去就跟我娘商量。支书说,那我等你们的好消息。说完就腆着将军肚走掉了,不知道又到谁家喝酒去。
![](https://img.haomeiwen.com/i1527900/32715e31325e8d8d.jpg)
四
我选了块春草肥美的坡地,把牛绳系在一株小樟树上,直奔村西头的祖屋找我娘。祖屋的墙根长满了老苔,半人高的青砖长年绿幽幽的,以上的墙面码的都是土坯,朽了的稻茬清晰可见,有几只土蜂萦绕。生昌家原来也住这样连四间的土巴洞,因为超生第三胎,一下子就被捣毁了,只剩砖头瓦砾,生昌全家只好去住看山棚,断壁颓垣长出一人深的狗尾巴草来,时有黄鼠狼叼着鸡出没。
听到我沉重的脚步声,我娘在里屋就唤起来,儿啊心肝呐,你来了,我正准备叫伢儿带信给你,你大姐来了。我揭起红纱布门帘,钻进去,说,我有话跟你说,真碰得好,大姐也在。里屋光线很暗,香案上点了长明灯,火光如豆,还是黑。我定了定睛,看到大姐和娘都坐在观音老母身下的蒲团上。大姐笑吟吟地说,大弟,我说来接咱娘,去我那住一阵子。什么话,我们两个做儿子的都是白眼狼?你想让村里人戳我的脊梁骨吗?我本来要说,这老屋即使让狗日的计生办拆了,娘还可以搬我那去。可想想还是这样说,娘去你那,她要敬菩萨怎么办?姐夫哥一辈子不信鬼神,过年供饭都不喜,难道还另外打扫一间房,给娘供奉菩萨?大姐一时对不上话,我娘解围说,你姐也是好意,你们都很孝我这老太婆。在观音大士面前,骗不了人,最小那个也是暂时运脚不好,菩萨说,他命中该有一子的。她闭眼,拨几下佛珠,又睁开,神机兮兮地说,我向菩萨问过诰了。她托梦告诉我,这座祖业拆不了。我哪都不用去,只须吃斋念佛。
我直犯嘀咕,工作队如狼似虎,菩萨会显灵?大姐染了姐夫的腔调,不屑地说,菩萨会派天兵天将来守?鬼才信。我娘连忙说,呸、呸、呸,童言无忌。她附身纳头便拜,又指指地下,要我们赶快跪下磕头,然后起身摸出荷包里的火柴,点燃一柱香,插到罐头瓶权充的香炉上,然后双手合什,喃喃念起经,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折腾一通,总算完了。娘说,好了,菩萨不怪了。我们就都盘腿坐在蒲团上。
我打算提过继的事。没想到我娘先开了口,陈守金那坏种,尽出馊主意,搞来搞去,我还不是少一个孙子?当支书又怎么样?能大得过观音菩萨?娘说得很带劲儿,干枯的脸顿时显得神采奕奕。她说她受了菩萨的点拨,悟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是先要瞒着我老婆爱莲。
她从夹袄里艰难地摸出一包东西,手绢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连揭了三层,现出一只晶莹剔透的手镯来。我平生虽然没见过什么玉,但那东西落眼便知是稀世之宝,乍一见简直要灼伤我的眼睛,细一瞧,它通体纯白润美,柔和如脂,还蒙着一层粉粉的雾感。好一个宝贝!
我娘叹叹气说,一直都没跟你们讲这个,以前要是抖出去,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害我。我娘说,这宝贝是我爷爷打土豪分的浮财,陈守金当年是村里红卫兵的头子,把我爷爷抓了游三天街,我奶奶都没交出来。我就知道是宝贝,传媳不传女,以前听老人讲故事,也是捕风捉影,没想到真有,还在我娘手上。她藏得真紧,实在是沉得住气。
我大姐说,哎呀,娘,你怎么舍得把这拿出来?这玉镯只有一个?
我娘责备道,问那么多做什么?宝贝当然只有一个。留着干吗?一家子没有几个红丁,香火不旺,有什么都是白瞎!好钢用在刀刃上,宝物到该用的时候了,没想到还是要落到那坏种的手上。
我娘又示意我们一起跪下,虔诚地念,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一遍又一遍。还像唱歌一样,念起谁也听不懂的经。
五
对于我的造访,陈支书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他只是没料到我不是去求他的,而是去跟他做一笔交易。既然是做买卖,就要力求公平,愿打愿挨,没有低三下四的道理。我忠厚惯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可这回说什么也要拼一拼,在战略上藐视他,从战术上一开始就压倒他。
吃了晚饭,我跟爱莲说,夜里照黄鳝的多,田塍的缺口容易被踩坏,我得去看看秧田的水。出了门,拐个弯,我把锄头扔到路边的荆条丛中。夜空中月牙儿宛如一截玉镯,光芒温润。我憋足了底气,迈进村里那座著名的大门楼。
陈支书正在自酌自饮,桌面上全是下酒菜,一盘顺风、一碟花生米、一碗红烧肉,他老婆不知还在偏厦张罗什么,油锅嗞啦响。他招呼我,你来了,坐吧,来,吃。趁他呷一口酒的当儿,我随手拉条靠背椅,大咧咧地坐下。他的筷子停下来——我想他是觉得这下子哪儿不对劲吧——那颗送到嘴边的花生米没夹稳,不知道落到哪去了。我本来应该像往常一样,忙不迭摆手说,我吃过了。然后贼溜溜的搁下一提烟酒,弓腰干站在一边,等他酒足饭饱,慢吞吞地剔着牙,不时挪臀,放个响屁。瞅着他得空了,这才试探着说,陈支书,您老面子大,您给工作队说说去。我弟就回,就回。拆了老屋,我娘也活不成啦。
今时不同往日。顷刻之后,他更加意外,那张老脸犹如川剧的变脸艺术瞬息千变万化,先是皱眉,接着两眼放光,最后被喜悦的狂潮淹没,满脸的疙瘩找不到出路,夸张地簇拥着。这缘于我开门见山,屁股没坐热,就从怀里取出绢包,要他借一步说话。在里屋,我亮出了宝贝,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成交。
他满口应承,如果我说要,他立马会开证明,盖上村委会的章,毫无疑问,我就变成我弟弟了。我不要书面证明。我要他明天亲自带我去计生办,红口白牙,当面证明。可不,我另外长了一个心眼,玉镯归他,不过要他写张借条,明天要是他不认账,或是还要抓我弟弟,那就哭都没得眼泪啦。我说一万元,他只肯写八千。八千就八千,捏着把柄好办事而已。
回去时天上的月亮不见了,老天爷也操蛋的很,宝贝藏着掖着,只撒点散碎银子。星星仿佛飘忽的鬼火,幽幽闪烁。刚刚我还在支书面前发屌,可那股快意没维持多久,出门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愤懑。
爱莲半倚在床头衲鞋底,见我回来,不问秧田的情况,而是打个哈欠说,还不是一针、两针的事,明日做吧,电费不得了。她分明在等,浑身散发出再熟悉不过的温软气息,身体的疲倦和慵懒,掩饰不住兴奋。她还蒙在鼓里。我含糊地应她一声,心里暗潮涌动,猛升起无比的焦虑和不安。我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尽兴了。我被自己的想法搞得很激动,一把拉了灯绳,不发一语,在黑漆漆中很快脱光衣物。我粗重地揉搓,像抢割一丘丰收的稻子,仿佛这辈子只有这最后一次了。她的奶袋子膨胀起来,娴熟地迎合我疯狂的冲锋。谁家的猫突然一声怪异的叫春,一阵毫无预感的震颤袭来,我猛然狂涌而出,在疲倦中焦灼地睡去。
六
我对给我登记的女专干印象很深,奶子怪翘的,脸白得跟馍似的。多好的一个人,可惜吃那一碗饭,损阴德呢,生儿子没屁眼。她对着花名册,好像有所洞察,问我,陈生木,双女户,今年二十八岁?事到临头,我感到双重紧张,对她的问话不置可否,一双松树皮似的手胡乱地搓,不知往哪放好。支书嘿嘿接过话茬,农村人嘛,做得苦,晒得黑,显老材。
我以弟弟的身份进手术室,居然这么轻巧。
还是那个医师主刀,冷冰冰地操作那一套我见识过的程序。他大概是阅人无数,完全不认得我。尽管他发了福,但我认得那颗著名的痣。他给我的右手腕系橡皮管时,我腾出左手掏裤子荷包,又希望来一次心照不宣,可他不分青红皂白,操起注射器,针头一下子刺进我的血管。然后他狠狠地说,别动,手术效果不好,吃亏的是你自己。我随即颓然瘫软,胸口以下一点都动弹不得。他哼出重重的鼻音,你还是省省吧。现在的行情是三千,有人已经付过了,不过是叫我一定要把你扎了。说完,他用黑纱布蒙住我的头,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陷入混沌的深渊里。
等爱莲剁着脚板赶来,我已经躺在住院部的铁床上了。她扑过来,眼睛红红的,劈头就骂,你是骆驼变的啊,我上辈子造了孽,摊上你这个二百五。其他病人和家属一齐很感兴趣地望过来,我下意识伸手捂她的嘴,输液的管子不够长,挣得我呲牙咧嘴,手背上的胶布脱落,瞬间起个乌青的大包。这死女人气昏了头,我顾不上疼痛,这里耳目如此众多,穿帮可就前功尽弃了。我歇斯底里地喝道,少给老子放屁,滚回去。
我这一动怒,下体的创口分外的痛,嗷嗷直叫,打的针也有点回血。护士跑过来,气急败坏地吼,怎么搞的?不要命了。哪个结扎,事先商量好嘛。医院是吵架的地方吗?她把针头拔了又重新给我打,终于心平气和。她问我老婆,怎么不煮点才鱼汤来,不能放姜,对刀口早点愈合有好处。
早上,支书带我出来;下午,护士说,你可以出院了。我说伤口还疼呢,哪能好那么快?她说,已经打了三组消炎针,不碍事了。你是自愿结扎,公家只包一百块医药费,要想继续住院,就得你自家出钱了。
我咬咬牙,试着挪两步,下面绷得紧紧的,胀胀的。与花血汗钱比起来,这点苦,算不了什么。于是,爱莲就搀扶着我回家了。幸好半路上碰到村里疤子宏发的神牛二五拖砖头,顺道搭了一程。爱莲一肚子苦水正没处倒,见是自家叔侄,说出了原委。宏发听得脑门上标志性的疤红亮亮的,一个劲儿向我竖起大拇指,生水叔,您真是做大哥的。
好不容易捱到家,我脱掉裤子一看,刀口上的药棉染红了,血在脐下三寸像蚯蚓一样爬。爱莲眼本来就肿得桃子似的,她又忍不住哭了,泪水滂沱。我说,不疼,真的不疼。我从被褥上扯一团棉花,擦干净游走的血迹;又往里抠出一大团更白的棉花,覆盖药棉,按在创口上,说,你看,好了,马上结痂。明天说不定就活蹦乱跳了,我还能提上钢叉,到河滩去叉乌鲤,你就能煮才鱼汤给我喝了。
窗外,天边的火烧云已经下去了。
写于2007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