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阳光如同一张薄薄的纸,覆盖住这个从疲倦中醒来的城市。他看着身旁仍然在熟睡的她,侧躺着,黑色的长发已经变得散乱,遮住了半边脸,肌肤雪白,又透出一种粉嫩的光泽,眼睫毛也微微闪光,仿佛残留着泪珠,呼吸平稳而有节奏,双手自我防卫一样弯曲,遮盖了裸露的乳房。他轻轻地帮她把头发捋向后面,然后把被子往上提,盖住了她的手臂,肩膀,最后停在脖子的位置。
他起床,把蓝色的窗帘微微拉开,阳光像在黑暗中找到出口一样,倾泻进来。循着地板上的光,他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又到客厅捡起书和遥控器,把玻璃碎片清理到角落里。他赤身裸体走进浴室,打开花洒,任由水流从头顶往下蔓延。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胸膛还不够宽阔,腹部的肌肉微微成型,阳具上还残留着一丝血迹,热气掺杂着荷尔蒙的气息,从每一个毛孔蒸腾而起,镜子被慢慢包围,镜像变得模糊。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给人一种灿烂的感觉,蔚蓝色渗入天空的最深处,温度也停滞在刚刚好的地方。他穿好外套,戴上那条她亲手织的围巾,走出了公寓的大门。听见几声难得的鸟叫声,他抬头看了看,一棵枯败的树,光秃秃的枝丫直指苍穹,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在树枝上跳来跳去。路过中央公园,不远处传来老人们晨练时所放的音乐,广场上的鸽子正在觅食,一对情侣站在阳光里,以一个深情的吻来预示这一天的美好即将开始。他拐个弯,消失在阴影里。
走进一家早餐店,老板是熟人,一个中年大叔。跟他闲聊了几句,问他最近的生活,以及女朋友的精神状况。挺不错的,他回答道,她正准备去欧洲旅游,今天晚上九点的飞机。老板叹了一口气,说到,年轻人眼光要长远一点,好女孩那么多,没有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他笑了笑,说,梁叔你说笑了,阿琳对我很好,上次只是个意外。老板也笑了笑,说,好,不说这个了,今天豆浆和蒸糕买一送一,你可以给她多带点。好啊,阿琳一定会很开心的。他找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也就是,一个月前那件事发生的位置。
那天晚上他在公司加班到凌晨,手机电量已经耗尽,准备走时才发现公司已经空无一人,自己被锁在了里面。在办公室沙发上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保安开门,他立马往回赶,在路上准备买一些早点带回去。刚走进这家早餐店,就在靠窗的位置看见她,他走过去,坐下来,问她是不是等了很久,要吃点什么。她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他,眼神空洞又充满疲惫。他随便点了一些东西,放到她手边。
“你昨天晚上去哪了?”她毫无波澜地问道。
“哦,是这样的,我...”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以为你死了,以为你死了...”她忽然尖叫起来,刺耳的声音大概持续了五秒,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全身开始颤抖。店里的人骚动起来,纷纷扭头往这边看。
“你知道吗?我以为你死了。”她又说了一遍。
“对不起,”他抱住颤抖的她“对不起,阿琳,是我不好,我忘了给你打电话。”
“没事了,”他说,“我带你回家。”
现在他又坐在这个位子上,点了豆浆,蛋挞和桂花蒸糕,另外一份用纸袋装好,放在旁边。
阿琳,他的女朋友,记者,抑郁症患者。她这个病不是突然就得的,从以前的交谈中,他了解到,这应该跟她童年的经历有关。也就是,抑郁的种子早已深种,近几年才慢慢结出恶果。十岁以前,她一直跟母亲过着单亲生活,父亲在她出生后不久因工作事故而去世,她们获得了一笔赔款,本来这笔钱够让她读完大学,但母亲因为伤心过度,心脏病复发,做了一次大手术之后才有所好转,却也花费了一大部分积蓄,于是她的母亲决定再嫁。
十岁以后,她完全生活在继父的阴影下。她继父是个有钱人,对母子两人也是毫不吝啬,这一点她并不否认,但比起他给她们所带来的伤害,这实在算不了什么。十二岁那年,一个夏天的夜晚,她在花园里目睹了继父对母亲的性虐待,她听见母亲痛苦而克制的叫声,她躲在灌木后面,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脸色发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但第二天,母亲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面带微笑地送她出门,目送她去上学。
十六岁那年,她刚上高中,扎着长长的马尾,身材高挑,身体已经发育得不错。她突然发现,继父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那种眼神散发着一种邪恶的光芒,如同一头充满欲望的野兽,随时会把她吞噬。又是一天晚上,他把她带到花园里,说是有点事情要讲,他让她坐在长椅上,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用手抚摸她的大腿,她突然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全身僵硬。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十二岁那个夏天的晚上。他的手不断上移,慢慢掀开她的上衣。恐惧让她动弹不得,她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任由继父的手摸上自己的乳房。
突然她感到一股巨大的拉力,另一只手把她从座位上拉了起来,她目光呆滞,看到了眼前的母亲。母亲把她紧紧搂住,哭了起来,滚烫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肩膀。没事了,母亲说,没事了琳儿。然后她突然抬起头来,用手指指着对面的男人,几乎颤抖地说,你怎么对我都没关系,但如果你还敢对琳儿这样做,我就立马死在你眼前。男人感觉无趣地转过身,往屋里走去。
走出早餐店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阳光照在身上没有什么暖意,但仅仅是这种光明的感觉,就足以让人不惧任何严寒。他没有沿原路返回,而是走进了附近的一个小树林,一块块大理石板铺就的小路延伸到一座亭子下,地上斑驳的日影随微风摇曳。
他走进亭子,阳光倾斜着照进来,长条木椅上一只棕色的猫正在晒太阳,四肢盘曲着,眼睛微闭看着前方的某处,透出一种奇异的忧郁。他取出一块蛋挞放在猫的面前,它稍稍睁开眼睛,用爪子拨弄了一下蛋挞,随即又恢复原状,眼睑下垂。亭子前方是一方湖泊,湖水清澈,十分清晰地映出了天空的蓝。他坐下来,在猫的旁边,盯着纯蓝色的湖水,恍惚间产生一种错觉,湖水开始搅动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仿佛整个世界都要被吸纳其中。
他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她已经连续两周没有去上班了,本以为在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下,她的情绪也能逐渐安定下来,但结果却表明,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就像火山在沉默中积蓄力量,然后寻找一个契机爆发。
昨天晚上她的情绪毫无征兆地失控,她无声地流眼泪,颤抖,摔东西,把茶几上的书,遥控器和玻璃杯用力地摔在地上,然后她蹲在沙发上,把头埋在膝盖里抽泣。他看着她,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走过去,把她抱起来,走到卧室,慢慢让她躺下,帮她盖上被子。他拿来热毛巾,擦拭她脸上的泪水,他准备起身,突然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她坐起来,双手环绕住他的脖子,嘴唇迎上他的嘴唇,他愣了一愣,随即开始回应她。
第一次的痛楚无法言喻,她仿佛又回到那个十二岁的夏夜,看见在那个男人身下呻吟的母亲,她这一次死死地盯着,她盯着母亲痛苦的表情,她越看越像自己,越看越像,直到完全变成自己,画面静止,在最后一次抽动中,画面连同恐惧一起,像玻璃一样碎裂。她在一片白光中昏睡过去。
冬天,阳光如同一张薄薄的纸,覆盖住这个从疲倦中醒来的城市。他回到家里,把早点放在茶几上。她已经起床了,上身潦草地套了一件白衬衫,下身只穿着一条内裤,坐在玄关门旁的地板上,头靠着沙发,看着布满阳光的阳台。
“你起来了,”他朝她走过去,“吃药了吗,我放在了床头的柜子上。”
她摇摇头,却并没有转过头来。
他走到卧室拿药,又重新打了热水,递到她面前。她看了看,接过药,放进嘴里,然后喝了一口热水。
“医生说这个药会让你好得快一点,所以要按时吃。对了,你应该饿了吧,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桂花糕,梁叔还嘱咐我,给你多带几块呢。”
“放哪儿吧,我没胃口。”她终于开口说话。
“那好,晚点再吃。”他转过身,准备把纸袋放进橱柜。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她问。
他停了下来,背对着她。
“三年零六个月,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站起身来,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
“那你还爱我吗?”
“什么傻话,当然了。”
“没什么,我就是想确认一些东西。”
“到了我晚上我就要飞走了,你希望我回来吗?”
“我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
“你是唯一能让我感到安全的人,我不想伤害你。”
他听出了她声音的哽咽。
他转过身去,反手抱住她。“你没有伤害我。”
“我很爱你。”她说。
“嗯,我知道。”
“我很爱你。”她又说。
“嗯。”
“我会一直爱你,唯一能证明这点的就是,我爱过你。”
她抬头看着他,用专注又充满泪水的眼睛。
“请你,也一定要记住我的样子。”
她凑过脸去,吻住了他的双唇。
(完)
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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