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者 |我的视界我的中国

作者: 纯争 | 来源:发表于2019-10-31 07:35 被阅读0次
    网图(侵删)

    (一)

    “你爷爷帮邻居小姑娘抓了贼,受伤了!”

    27岁这年,杭漂5年的陆正则接到母亲电话,一脚油门上了高速。鳞次高楼幻作绿水青山,从车窗外如梭倒退,不过半天,驱车抵达温州老家。

    母亲的骂声追打脚步,撵他到房间,“你爷爷可犟!让他住院非不,不就为省几个钱!还当自己宝刀未老,差点别像你爸……”

    他年逾八十的爷爷,陆雄,是个退伍老军人,皮包骨般枯瘦,又黑豹似的硬朗,一手肘打着石膏,一手掌往嘴里送甘蔗,躺在木板床花被褥上,像一捆柴撂在草垛里,自在。

    “哟呵,又没过年,小伙子不在大城市好好做事业,回来作甚?”他机关枪似地道,一顿,一呸,将正嚼着的甘蔗吐进垃圾桶,“回得正好!这有个小姑娘适合你!就这次我帮她打跑坏人的……”

    三天前,邻居姑娘也从外地回老家,未等到晚归的父母,却引来入室的贼,偷了五千元现金就跑。

    “抓贼啊——”

    正来探望陆母,挪上楼的陆雄听到呼救,一跃生扑,与歹徒扭打一团。姑娘身子柔,胆子虎,打了110报警,抄起晾衣杆就来帮手。

    两人合力把歹徒捆了,交给警察。陆雄一看那姑娘,欢喜得不得了。

    “跟你一般年纪,跟你一样一个人在杭州打拼,长得乖乖巧巧……”

    陆正则听见脚步声,回过头。

    高高瘦瘦,白白净净,一袭烟紫色过膝裙,娉婷而来,像春里一折杨柳。是女孩来致谢了,提一袋水果。

    探亲,莫名成了相亲。

    粗心的陆母,这才反应过来,切了果盘,将姑娘招呼至客厅坐下,又将陆正则拽到厕所,上手捋他头发,整他西装,“啧啧啧早知道让你整身好看的行头!这姑娘还不错的,你可要加油啊!”

    他的小狼狗造型,被母亲拿梳子一刮,成了周润发大背头,他又给理回去,回到客厅,若无其事道:“你也很久没回老家了吧?要不跟我一起去转转。”

    已不似当初的小县城,走一段便有公交站牌,窄巷并成大道,宽阔、笔直,稳稳地盛下眺望的眼光。两旁高楼拔地,近处是新盖的时代广场,傍晚,霓虹灯闪,甜品店里衣香鬓影,大牌购物袋摇曳着被提进豪车。

    树荫底下响起“凤凰传奇”,大妈们阵列,跳广场舞。

    始终如一的,唯有这风,从河对岸直袭,过护栏,过大道,过小径……他驻足,看向马路对面的小径,那儿通向的是爷爷的住处。

    六十年前,爷爷就住那儿了,一排低矮瓦房,九口之家,上有太姥爷,下有兄弟姐妹,冬天漏雨水,就用草垛遮盖房顶,那时没有水龙头,也没有菜场,得自个儿出去挑水,囤在水缸里,摘野菜,放大锅里乱炖。常遇到蛇虫鼠蚁,林里挑井水时,挑上来一枚毒蛇,爷爷眼疾手快,捏它七寸,蛇身如麻绳往石头上一甩,呲溜塞入瓶子,拧上盖,回家炖蛇肉吃。

    四十年前,爷爷从军归来,又住那块地儿,自己画图舔砖,叫来水泥、油漆工师傅,好一顿修整,盖起一座新楼,不久后,开了一家小卖部,聊以为生,在陡峭坡路、拥挤房屋间。

    九十年代末,小小的陆正则喜欢大步冲上坡,又跃然而下,有次被石子绊倒,摔断门牙,爷爷大声叫好,说他有胆气。

    “原来1999年不是十年前,是二十年前了。” 身旁的姑娘笑着,与陆正则从小径穿行而过。而今,四面拆迁新建,只有爷爷的高楼依旧,与新楼一同刷了黄漆,伫立路边。

    新楼

    “你爷爷不见了!你看看是不是回他家了?”陆母突然打来电话。

    两人敲门不应,又转悠着去找。

    兜一大圈,陆母又来电话:“别找了!你爷爷去地里收冬瓜了,刚回来!”

    陆雄说,现在的冬瓜可正肥。收了四个最大的,两个给陆正则,两个给邻居姑娘,随着土特产,一并塞进陆正则的车后箱,载她一起回杭。

    邻居姑娘靠坐在副驾驶,盯着手提电脑屏幕,加班,说的话不多,有一搭没一搭。

    “不好意思啊,我做新媒体的,有点忙,你做什么工作的?”

    他倒喋喋不休,手握方向盘,不时瞄她:“巧了,我也有点沾边,是做新媒体电商的。上次指你看我爷爷住的那块地儿,本来楼下是我们家开的小卖部,还没传承给我呢,我爸走了,这线下的小卖部也就倒闭了,我做电商,主要是想以后开线上的‘大卖部’……”

    绿水青山幻作鳞次高楼,穿过车窗。阳光映过她的脸,长长的睫毛,细细的鼻梁,嘴巴微张。快下车了,她终于将电脑收进包里,他侧头看她,有把小钩子,在心里挠了一下,他说:“我加下你吧。”

    如今,素不相识的两人,只用拿出手机,便有了联系。不似从前车马书信慢,不小心便与一人错身。

    她低头,扫了二维码,嘴角抑制不住扬起。感受到他的目光,像淡淡的月光。

    她叫林琳。

    第二天,林琳给他发微信:“小哥哥,你车里有我家钥匙吗?”

    陆正则找了一圈,没有。忙到半夜下班,随手一摸,却被硌到了。

    “不好意思啊,在后座缝隙里找到了你的钥匙!怕你急用,先和你说下,看看我什么时候送过去合适。”

    没想到即刻收到回复:“我在我家楼下的公园。”

    她倒也不客气,凌晨两点让他送去。

    她在公园长椅躺着,一手伸出来,护着自己枕在头下的黑色双肩包。瘦削的身体蜷缩着,披盖一件薄薄的双面呢大衣,袖子卷在身下,潦草地防风。

    大喇喇地,倒不担心安全,头顶监控高挂,微闪红光,保安打着长长的哈欠,刚巡逻过一场。

    陆正则的脚步踏碎了静寂,噔噔噔,一双小白鞋,像踩着英勇而温柔的风,落定在她面前。

    两双熊猫眼相对。

    他高高大大,身穿卫衣,双手插在直筒牛仔裤兜里,直愣愣站她面前,咧嘴一笑,好像不是熬夜,而是赏月。

    “谢谢你啊。我下班回家已经凌晨了,才发现钥匙落了,开锁师傅都下班了,我本来想着明早找师傅来撬锁的,因为有份重要的工作文件落家里电脑里了,上班需要用到。”她走在前头,晕乎乎的,回头差点撞他身上,“你开车回去大概要多久啊?”

    她的瞳孔里放大了他的模样,一瞬恍惚,他的眉目被拆分,又整合,眉是浓郁剑眉,眼是狭长单眼皮,高高的鼻骨间有一颗痣,眼角带笑。她告诉自己:这是我要的人。

    “你过来花了半小时,回去又要半小时,要不你今晚就住我家吧,楼下沙发给你。”她理直气壮道。

    (二)

    现在的年轻人啊,相亲,也如自由恋爱,自己主张。不似从前陆正则父母那辈,媒人牵线拉到家里小板凳上一坐,面前两杯橙汁,男女偷偷互看,红了脸,没敢看清对方长什么样,就嫁娶了。

    陆母在电话里打趣陆正则:“那时你娘我25岁,生怕自己嫁不出去,第一次相亲就赶紧把自己定给你爸了,没瞧出你爸没本事,只会守个小卖部,钱没挣几个,倒是把命给赔了……这姑娘27岁也不慌,眼睛雪亮挑中了你!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倒也没那么顺利,陆正则与林琳的生活,都是忙碌。这个城市,不缺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削尖了脑袋往钱眼里钻,或弯着腰,或踮起脚……林琳拿着差点撬开家门锁的资料,回到公司,却被告知会议临时取消,更换新项目。常是如此,做了百份努力,不过回报了一,剩下九十九,还遭误会与拉锯,她躲到公司厕所里哭,哭得喘不过气,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擦了泪痕,又若无其事回到办公室。也常常是,工作多到手脚并用也怕做不完,回到家边哭边做,泪流干了,倒在床上,因过度疲惫身体发麻抽筋,睡也不安稳。

    陆正则所在的部门有同事怀孕,领导让他替班,调到温州分公司。他与林琳开始了异地恋,好在如今交通方便,每周六早上回一次杭州,两个半小时的高铁车程,不误事,水杯和早餐放在窗边,稳得滴水不溅。摇下座位前的平板桌,摊开笔记本工作,一份时间,掰开两份用。

    只是琐事如拳打压心头,无处可逃。

    他的工作内容调动得不清不楚,工资也就降了,他累得发烧一场,正巧错过一个供货商的大单子。月底了,在杭州买的房子,房贷依旧从工资单里扣,温州租的临近公司的房子,房东又来催账。

    他叼着面包权当晚餐,赶着回公司整理资料,接到陆雄的电话,一字一句蹦得老高:“小子,晚上回来吃饭吧?今天山上摘了好些板栗,我还捉了只土野鸡!我提你妈家来了,做板栗炒鸡……”

    “不了爷爷,我吃过了。”

    “吃的啥啊!这么早就吃了啊?”

    “跟领导在酒店吃的大餐……”他是男子汉,可不会哽咽,“先不说了,我先去忙了。”

    他在秋风里杵了一会儿,转身,余光里晃过一个瘦小身形,趿拉拖鞋,麻溜藏入小巷。

    第二天,卡里莫名多出两万块钱。

    28岁了,再过两年就该而立,他竟还在啃老。

    钱是陆雄去银行取出的养老金。这是母亲后来告诉他的,如果不是陆雄在回家的路上忽然踩了香蕉皮,摔折一把老骨头,这件事又将瞒他许久。

    倔强的老人,这回没能倔过岁月的刁难,在医院里乖乖就范了。陆正则赶到时,见他不情不愿换上病号服,蹒跚着坚持自己取药,拿放大镜怼着上面的扣款一个个对,生活的重担,压得他佝偻了背。

    护士一刷他的卡:“大爷,您卡里没钱了。”

    “怎么可能啊,里面有五千块钱!”

    刷了几次,还是没有。

    “卡里明明应该有钱的啊……”他嗫嚅,把卡放进斜跨着的军旅小布包隔层,拉好拉链,想起什么,“哦对了,上次小子说要买房,所以全垫给小子付首付去了……”

    陆正则觉得眼睛酸涩不堪,赶忙上前付费。别过头,目光越过医院的人流,落在远处的空地上,一群孩子正在玩跳房子,脚步带风,跃在绚烂的彩漆图上。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喜欢玩跳房子,白色粉笔在地上画个潦草的九宫格,就是小世界了,沙包总要扔到最远,跳一格,又一格,惊险,却总觉得势在必得。

    母亲的声音遥遥传来:“你可要加油!千万别像你爸那样没出息!”

    (三)

    他爸陆臣,是在08年陆正则高考那天没了的。那天早上,他觉得母亲怪怪的,眼里憋一泡泪,嘴角缝补着笑,从厨房到客厅四五步,像迈了半生那么难,一根油条两个鸡蛋端“咣当”摔到他面前,“一百分给你吃了!一定要好好考!出人头地!”

    问他爸呢?母亲骗说去进货,这两天不回来了。

    他考完前两场,回家却听到母亲在电话里和爷爷报丧:“早上台风天窨井盖卷进去一女娃,正则他爹跳下去救,女娃救上来了,他自己没上来……”

    怎么会呢?

    他的父亲,前天晚上还拿一把破蒲扇,喊他一块坐在门口石阶上,告诫他,人生类似高考这样的机会不多,一旦抓住,苦日子就会熬出头,“像改革开放这样的事,都是不容易的啊,但借了这股‘东风’,我们家就算条件不好,以前黑白电视没钱买,现在也有彩电、冰箱了。”

    陆臣说,守着这小小店面,他挺满足,毕竟也能帮到别人。只是,不希望儿子像他,生活一眼望到头,囿于一隅,每天早上七八点开张,晚上十一二点关门。

    才说一会儿,便有小哥叽喳蹦跳,来给妹妹买朱古力糖,咽下一口,夸张地说这是孙悟空吃的仙丹。隔壁大叔从地里回来,捎一瓶酱油,歇歇脚,顺便送了陆臣几块刚挖的番薯。也有厂家业务员路过,来求合作,长时间来,多的是酒饮、美容膏,留了电话,陆臣很少打,后来,都成了陆正则的合作伙伴。半夜时分,邻里小孩想吃棒冰哭闹,长辈敲他门,陆臣也给好脾气地开门做了生意。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爹我有个盼头,就是把我们家这小卖部,开到全世界连锁!可惜没本事,摸不清门道。你可要加油啊。”

    那晚,陆正则瞪着天花板,彻夜未眠。眼前,一会儿是父亲慈祥的脸,一会儿是长串的语数习题,扭曲着,胀得他头疼欲裂。

    第二天赶去考场,昏昏沉沉,走错了路。拥堵的车流,却是默契的安静,无人鸣笛惊扰考生。离考试只差半小时了,交警载他上摩托车,一路上只说了五个字“放心,不会迟到”,果然在开考前顺利到达,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对方的模样,只匆匆撂下一句感谢。助人为乐的人啊,总也不求回报,像他爸似的,憨直。

    他到底崩了心态,最后两门考砸,进入一所三本院校,学费高昂。

    “你爸什么也没留下,接下来都要靠咱娘俩!什么舍己救人,明明就是他自己不想活了,忙活半辈子为挣口饭,挣不到,就撒手不管……”陆母阴阳怪气地埋汰,别过头,抹一把脸上糊着脂粉的泪,“没事啊,你放心去读书,我有的是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白天超市当导购,晚上大厦做清洁,回家又干家务,一双手,层层破皮,又长出新的,起了厚茧子。

    她的脸被风霜敲打得粗糙,长斑,但一贯是爱美的,家里的珍珠膏用得见了底,剩最后指甲盖点儿大,省着用了两个星期,空瓶子落了灰,也没舍得扔,每周末,在阳台折一片自种的芦荟擦脸,是她最享受的时候了。

    陆正则不敢花母亲太多钱。

    好在,大学四年有政策扶贫,他埋头工读,像被囚在一面镜子里,镜外,是一只猫,镜子里,却有一双老虎的眼睛。他稳拿每一年的奖学金,毕业后,进入全国五百强企业的电商部门。

    他终究与父亲不一样——他的父亲,低头看地,而他,抬头看天。而今,脚下村里通往城里的路,已被国家夷为水泥平地,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广厦高楼灯火起,国货的触角伸向国际,5G信号指天,他倒要看看,自己能爬到多高。

    不过是房贷压身,小小擦伤。毕业五年来,他迎难而上,过的鬼门关多得去了,不差这一桩。

    (四)

    陆正则照顾陆雄吃过午饭,一刷朋友圈,看到林琳发了一条在医院挂水的照片,言下之意:快来陪我。

    陆雄啃着瓜子儿,眼珠子滴溜溜的雪亮,“现在就去吧,喜欢的姑娘,可要抓紧,你爷爷奶奶那会的异地恋啊,可不像你们这么容易,不小心就错过一辈子咯……”

    陆正则知道爷爷与奶奶的故事。那是近七十年前,抗战胜利,内战期间,陆雄还是小少年,去了前线,并不知晓定了娃娃亲的另一半有身孕,他们通信联系。

    他向她描述战事,说在草垛里打掩护时,身边的战友挨了一枪,没了一只胳膊,他没法为他包扎,只扯一堆杂草遮盖噗噗往外冒的血水,免被敌人发现。说昨晚还一起大碗喝酒的兄弟,冲锋时,被子弹穿透身体,撑到一轮战事结束,才肯咽气,却来不及交代一句遗言。他向她袒露自己的恐惧、无畏,他说他怕死,怕不能回家与她团圆,但他不能害怕,“位卑未敢忘忧国”。

    他在信里写,他会平安回来,恳求她等他,“有次我来你所在的百货公司买东西,你正在偷偷抹口脂,脖子上围一条黄红相间的丝巾,梳着手推波纹头,整个人发光似的好看。你抬头看了我一眼,惊怕地以为被逮了现行,看清是我,就拿你沾了唇印的手擦我脸上。那时,我就认定这辈子是你了,八字不合也是你。”

    她等在超市柜台边,一直等。每当玻璃门被推开,像他的身形,她都探头去看;低头理账时,听到像他的声音,她默数三下,调整到最美的表情,抬头;余光里有人在看她,她都以为是他。

    她等啊,盼啊,十月怀胎,没盼到他回来。那时,条件艰苦,她平日里吃得不好,身子骨又差,鬼门关里产下了陆臣。

    一起的很多战友牺牲了,陆雄命大,轮到赴前线时,突然宣布停战。无功,他还是受了勋,回到家里,爱人却已难产而死,只留给他一个孩子。

    “你爷爷我那时候苦啊,吃米糠、啃树皮,才活了下来,整天跑树林,坐草堆,一条裤子反复穿,两瓣屁股那老破洞,就找裁缝补,线头一圈圈绕得厚厚的,像月饼似的。现在不同以往了,一代比一代幸福,小伙子,好好珍惜眼前吧……”

    爷爷这辈,为生存,父亲这辈,为生活,而到了陆正则这一辈,终于可以为自己。

    陆正则赶回杭州去见了林琳。

    林琳因为连续熬夜工作,加上受风,累垮了,提着吊瓶去上厕所,挂上挂钩,一手脱下裤子,再起身时,单手系不了抽绳式裤带,她狼狈地打开厕所的门,央求路过的大妈:“能帮我系一下吗?”

    他赶到时,正看到林琳往外走,唇色煞白,摇摇欲坠,背却打得直。

    她实在不算多强大的女孩,路痴,反应不快,不会做菜,抵抗力也差,好在如今,像她这样的“生活盲”,也能一个人在异乡站稳脚跟。忙到饿了叫外卖,迷路了有网上导航,走不动了可以叫网约车,管不住钱只用带手机……发一个朋友圈,远在几百公里外的男友,当天就能赶来陪她。

    他买了一份快餐,掰开一次性筷子给她,她夹着菜,一口一口往嘴里塞,低着头,泪打在饭盒里,他才意识到她哭了。她哭,却没有声音,只是眼泪淌了满脸,像平时,她总是沉默着努力,对梦想的渴求像一块巨石沉压心底,无谓的抱怨浮不上来。

    她抬眼问他,一字一句,心力交瘁:“上坡路为什么这么难走?”

    没等他说话,她又回答了自己:“不进则退,什么路都难走。”

    他抬手去擦她的泪,却越擦越多。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知道你想辞职创业了。我陪你。”

    从她眼中,他看到了不妥协、不将就的自己。她是懂他的,公司已容不下他的抱负。这些年,他吃的苦,都是学费,是时候自己出来单干了。

    (五)

    陆正则像一只蛰伏的兽,低头时,寻觅猎物,抬头时,清醒地盯着这日新月异的世界。这年,新媒体电商席卷全球,国潮势起,国货高性价、天然、精配比的实力被看见,不少外国人,来中国代购。

    他等的风,来了。

    28岁这年,他辞职,开了家电商公司,利用在公司积攒的供货商、拓客渠道,加之父亲生前结交的生意伙伴,开启线上“大卖部”。订单一打接一打,远销海外。公司里囤着大堆样品,包括彩妆,再也不怕只认国牌珍珠膏的陆母没有护肤品。很多时候,陆正则忙到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三餐食宿公司里,公司有了些起色,林琳索性也辞了职,全力帮他,写稿、策划、推广……常至深夜。

    她看着他熟睡的脸,邻家哥哥的脸,五官不算多精致,胜在周正,黑眼圈快挂到嘴角,他惊醒,见了她,嘴角弯起。

    一笑,便搅碎了世间烦忧。他有一双少年的眼睛,仿佛什么都胜券在握。

    他跑得狼狈,2018年,追上了风。

    公司步入正轨,员工不断加入团队。房贷早已还清,新房装修得比样板房还美,窗帘是遥控的,又大又薄的电视机嵌入墙面,在家一喊,灯便点亮。

    人生大落大起。

    红毯从小区门口一直铺到新房,迎亲的豪车队,闪着干净到锃亮的车身,从大街游龙而出,他拉着林琳的手,坐进车里,看见一个老大爷在采购进货,放进自家灰尘扑扑的小车里,朝这瞥了一眼,平和、慈爱、又带些憧憬的目光,他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如果健在,也是这般吧?

    三十岁这年,陆正则终于而立,娶了林琳,生下一个10后的大胖小子,小名欢欢。家庭幸福,妻儿圆满。

    他提出将爷爷和母亲接来杭州,爷爷拒绝了,自家天台种满蔬菜土豆,还养着几只会下蛋的母鸡,得空了去山林摘野味儿,他可舍不得那逍遥日子,何况,邻里们遇到好事坏事,总爱找他搭把手,这手搭了几十年,可放不下。

    爷爷拍摄,不太清晰

    陆母偶尔照顾,每日将家打扫得起劲,炖补汤,买食材……她大半辈子的盼头,都在儿孙,如今可算承欢膝下,蛋糕、乐高、VR……与欢欢一起玩得不亦乐乎,“10后的玩具,在我们这辈啊,想也不敢想的!那时候,买一根1毛钱的甜水冰棒,就是童年夏天最快乐的事了。”

    欢欢不知何时爬到储物房,将老家带来的陆臣的遗物给弄翻了,掉出一个小灵通。林琳要将它扔回去,陆母弹了弹它身上的灰,转了整个屋子找到一根充电线,嘀一声,碎裂而浑浊的小屏幕亮了,“哦哟,你看还能用的嘛!别浪费!”

    按键已锈迹斑驳,陆母用厚厚的指甲一下一下慢慢地按着,眯着眼,瞧了一会儿,问林琳:“这是什么?”

    是陆臣生前的QQ号和密码。

    ——“1974年,上学的年纪,我刚学会AOE,就辍学了,回家帮忙看店、进货,不过我不怨。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带着我,每天忙得像打仗。那时候没菜市场,路两边早市蹲点赶集,父亲早起买了菜,中午烧饭、洗碗,马上又要回店里忙活。一歇下来,就怕没饭吃,父亲和我说,他的父亲,也就是我太姥爷是活活饿死的,野外觅食,裹足过的小脚上,大腿木桩似的重,走路一磕一绊,临死前饿到肚皮胀圆,嘴里囫囵着念,要有三斤番薯丝下肚,多好啊。所以,父亲开了一家小卖部,想让全家人不愁吃,这也是我的心愿。”

    ——“1989年,乘着改革开放这阵风,即便小卖部不温不火,我家生活也渐渐富足起来了,我买全了三转一响,结婚了。”

    ——“1990年,我有儿子了!我做爸爸了……小卖部里的糖果、饮料,玩具,都够他玩的,不过我还是焦虑,如何能给他娘俩更好的生活?我应该把小卖部开到大街上,而不是这深巷子里,偏僻,除了小区邻居,没人会来。可隔壁王大叔跟我说:‘附近只有你这一家小百货店,平日里买酱油醋、感冒药、牙刷牙膏,都指着你,这店若是倒了,邻居们生活不方便,这店若是出租,价格也不一定这么公道。’我便决定,就在这小地块里窝着,不出去了。”

    —— “2008年,小区整改了,以后要直接通向大马路了,生活日新月异,我的小卖部生意却越来越差了……汶川大地震,我还是把家里的旧衣服补了,寄给灾区的孩子。”

    ……

    戛然而止。

    时间是自己标注的,自2000年QQ申请成功起,在QQ空间回忆记录,像是给这平庸的、挣扎的人生一个交代。

    往下拉,看到一条此号的最新留言:

    ——“2019年,儿子出息了,今天结婚,一队的豪车迎亲,可比我洋气多了。我还在坚持帮助别人,父亲替我帮了一个姑娘,她这就成了我的儿媳。”

    登录时间是一个月前,陆正则与林琳的婚礼前夜。

    林琳忽然想起,那天,陆雄贴着老花镜,神神秘秘捣鼓她的手提电脑,逐字逐句,反复斟酌,不要她的帮衬,自己打了一个下午,才打完这句话,发了一条QQ空间留言,她没细看,还调侃他:“爷爷很fashion哦!”

    陆正则那看似“窝囊的”、“无能的”父亲啊,一出生就活在拮据里,何能拼闯出去?他像老牛,只敢低头耕耘这片脚下的土地,帮助别人,怕是他贫苦人生里,能证明自己的最大价值了吧。

    陆母仿佛呆了,眼睛瞪得圆,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一眨,却流出泪来。骂了这么多年,她又何曾真的怨过。

    苦尽甘来,便是如今。她多想带他看看,如今。

    (六)

    二十年前,小小凸屏电视机,用虚散、沙哑的嗓音唱:“跨世纪的星星升起来,跨世纪的火炬举起来……我们是跨世纪的新一代……”

    而今,嵌入墙面的超薄高清电视里,阅兵仪式整齐得像PS,飞机、战车列阵,声音洪亮,划破云霄。

    建国70周年庆前,陆正则带着一家人,去了一趟北京。

    凌晨4点,天安门广场,排到队伍前头,看齐刷刷的方队步伐。破晓,彤红的太阳与国旗一起,冉冉升起,迎风昂扬。

    陆母拿着陆臣的照片,陆正则抱着欢欢,陆雄仰起脸,裂开干枯的嘴,沟堑般的皱纹里,老泪纵横,双手举得高高的,手上是奶奶的丝巾,还有五片从曾经的战友衣服上撕下的碎布,对天空颤颤挥舞,“我带着你们来了!兄弟们,还有老伴儿,仔细看看……这和平盛世多好啊……”

    四代人,透过如雾岁月的不同厚度,从遮蔽、到朦胧、到清晰,看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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