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向日葵(2)

作者: cb0eb3d25744 | 来源:发表于2017-09-14 14:38 被阅读0次

 

夏天的向日葵(2)

                                      十五

        时光这玩意儿很奇怪,它总是变着花样跟人作对,就像杳不可测的命运一样——你希望它能慢慢流逝,没想到笙歌散尽、繁华歇落只在弹指一挥间,一朝蓦然回首,才恍然大悟青春已逝、容颜暗老;你希望它能跑快点,它却像没上足发条的闹钟一样懒洋洋地一步三磨蹭,或者像拉磨的驴一样永远只在原地兜圈。夏葵现在的感受属于后者,她急不可待地盼望寒假尽早来临,比大一时候盼望回家要迫切千倍。原因么?那当然是不言自明的喽。

        终于大二的上学期按部就班、步履蹒跚地走到尽头了。夏葵的心情此时也像暗夜里一点微小的灯花,在眉睫上闪烁着钻石般的光彩,这光彩迅速膨胀,变得硕大无朋,突然噼噼啪啪一阵跳动后,灯花爆裂了,眼前复归于无穷的黑暗,再一定睛,黑暗消失了,忽梦乍醒,自己已经独自坐上了回家的飞机,身上洒满太阳的金光。

        机窗外的白云结成水晶的世界,在灿烂阳光的映照下,交错变幻色彩,仿佛美好的梦境一般。夏葵心里充满对未来的憧憬,想起前年九月坐飞机来学校报到的经历,又想起去年此时坐火车回家的心境,思绪配合着白云交错变幻色彩。她又想起这学期过得真是云里雾里,不知怎地稀里糊涂半年的光阴就变做了肥皂泡,身边的女生们要么恋爱,要么钻营,要么想法傍大款,要么一心挣外快,很少人像她保持着这样除了正常学习就是一成不变三点一线的生活方式,自己太落伍了,可也丝毫不想去改变,除非有什么外力逼迫自己改变。同寝室的几个女孩这学期开始格外不团结,每天明争暗斗、上攀下比,比穿着打扮、比男朋友、比谁家更有钱——虚荣心较大一时候增长了一千个百分点;而且虽说满嘴是自家条件如何如何好、自己爹妈如何如何棒,那是对自己可以不遗余力地大方,但一旦要用在别人身上——哪怕是理所应当出的份子——比如小到牙膏卫生纸零食水果,大到寝室公用的电费、水费、网费,这几位姑娘就俨然视而不见了。以夏葵不占别人丁点小便宜的天性,对于这类事情,从来是主动购买、踊跃交钱,既然夏葵要大方地给,自然她们便潇洒地用,最初这几位还有点觉得占人便宜不好意思,久而久之就安之若素了,如果夏葵没按时去交钱,偶尔还会有令人不堪的语气暗示夏葵办事要主动别让大家为难,在这时候她们几个又空前地团结了——欧阳丹为这事埋怨过夏葵好几次不要随便对人大方,当“大方”成了“应该”的代名词的时候它便不再是一种美德,相反变成了被别人用来放人情债的资本了。夏葵知道欧阳丹说得在理,可总也不好意思面黑心硬,直到有一天偶然听到室友对自己有颇不入耳的议论,才干脆把话说开,从此虽说自己不再做吃力赔钱不讨好的冤大头,可寝室里的空气却变得比四季的任何一天都寒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好在夏葵从不把这些不快放在心上,只要室友有困难需要帮助,她照样大大方方伸出援手,所以渐渐地寝室又恢复了最初那种其乐融融的空气,只是大家心里都明白这种融洽仅仅浮在表面,内心的距离再也难以拉近。大学的人事关系比起中学数以十倍地复杂,南方人跟北方人的处事方式也有天渊之别,需要多留几个心才行,这是夏葵入学一年半以来的最大感慨。

        凝思默想中,飞机降落了。来机场接她的人除了双亲以外,令她始料不及的是居然还有庞太康。太康袭一身橘黄色羽绒服,将庞大的躯体包装得更为伟岸,仿佛天宫的巨灵神一般,满脸的笑则酷似弥勒佛。夏葵心里一时有些张皇,这个学期她的心田全被林老师填满,居然毫无太康的立锥之地,于是突如其来些许愧疚,使她忽地想起那天做的那个稀奇古怪的梦。她心里暗暗发急,祈祷尽快见到林老师,在半个月后。

        夏葵问太康今天怎么有时间来,太康嘿嘿一笑说今天正好医院不忙,跟同事换了班,自己现在的职务调个班也很方便,当然应该来接你啦。夏葵于是想起太康如今身兼一官半职,难怪气宇较以往更加轩昂,肚子也空前地地膨脝饱满了。不过她很不情愿这么快就看到太康,觉得自己的心理状态还没调整过来,虽然明白见他的面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

        四人到一家清真饭店用餐,夏葵不知是因为在飞机上吃过快餐还是因为心里有事,没多大胃口,爸妈一再给她碗里夹菜,她才勉强吃上几口。太康则因为熟不拘礼于是大快朵颐,一副饥肠辘辘的模样,夏太太还一直喊他“吃饱点”、“别客气”,夏葵暗笑。她觉得太康还是有几分可爱的,并不讨人厌,如果有个这样的哥哥也不失为一种幸运,毕竟她从小就希望有一个哥哥。但一想起爸妈软磨硬施、巧取豪夺地把自己许配给他——不,准确说让他入赘自家,她心里就有几分不快乃至忿然,于是对太康的若干好感顷刻间便化为乌有了。

        太康当然不知道夏葵心里转的念头,还在不亦乐乎地吃着。他年前提了干,跟夏葵的亲事已由双方父母说定,只等夏葵毕业就领红本子,本已是双喜临门。今天又特意请假跟两位上大人来接夏葵,一别四个多月不见,思念之心自是十分迫切,因此见面后心情大快,当然胃口上佳。如果套用一句流行语“学好数理化,不如家中有个好老爸”,来形容太康的现状或许不够贴切,但只要稍加改造,变为“学好数理化,不如认个干爸爸”或者“学好数理化,不如攀上个好亲家”,似乎就无任何不妥了。不过这样形容太康太过刻薄,毕竟他能高攀夏家是缘分也是机遇,并不是一味趋炎附势的结果,跟所谓“郭美美”、“卢美美”之流是大相径庭的;但我们这个社会自古以来就只看结果不问过程,所以太康的鸿运虽说自有其必然性也不免受人讥弹,古人不是早说过“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么?

        夏葵的心现在就像牵牛花枝,根须被泥土牵绊着不能自由运动,可藤蔓却早就伸出了墙外,抓住了别的大树,牵挽着干青云而直上。她决心这次见到林老师就大胆表白,要不然只能一步步踏进父母为她精心设计好的樊笼里。父母之命自是不可轻违,但自己娇柔的双臂总要竭尽全力去把握未来的命运,不能坐以待毙。中国的事情从来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何况事关个人的终身幸福,更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了!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夏葵度日如年,太康上门的次数则是格外地多,俨然已经以乘龙快婿自居。这期间庞武威和薛春兰也专程来做客一次,给夏葵家大包小包地带土特产,还特地送给夏葵一只欧米茄女士手表,金黄色的表壳映着冬日的暖阳仿佛迎风绽放的向日葵,可惜现在不是夏天。夏葵的心也不似去年夏天那般浪漫轻松,而是仿佛积雨云一样挟带了雷电与风暴,只要时机一到就会风雨大作,电光闪烁,雷声砰訇,将世界的全部快乐在某一天的某一刻集中释放。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这是一个星期天,天气出奇地好,太阳的圆脸红彤彤、笑眯眯,好像熟透的苹果,稍稍一挤甜甜的果汁就会流进心田。夏葵很早就起床,特地化了个淡妆,对妈妈说去看老同学,戴上帽子口罩围巾,乘公交车来到了艺考考场——前年她就是在这里参加考试的,所以轻车熟路。门口早已排起了长队,许多考生因为熬夜排队,冻得全身发抖脸色发青,看大门的工作人员仍是一脸严肃地不讲任何人情。夏葵看到每一个人都要凭证出入,心里暗暗发急,不知道林老师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在考场里面开考了,想打电话或发短信又怕打扰他工作。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发条短信吧,措辞婉转些就行。好一阵没收到回信,夏葵左右为难:是没时间回呢还是压根没收到?想进又进不去,要回去吧这都到门口了,总不甘心这么白白错失见面机会,如果连头都没开好,下面的活动又怎么继续呢······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口,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电话,夏葵犹豫了一下接听了,一个男生在电话里问她是不是夏葵,现在在什么位置,原来是林老师差助考出来接她了。两人见面后助考趁无人注意,偷偷塞给她一个工作牌让她戴在胸前,这样就能以工作人员身份进考场了,夏葵问照片跟人不一样怎么办,助考说只要带上牌子门口保安是不会拦住检查的,跟我走就行了。果然二人畅通无阻过了关,夏葵心里暗暗叹服林老师想得周到。

        助考带夏葵来到三楼教室,轻轻推开门回头悄声招呼她进去,夏葵见到林老师正在面试,对她轻轻一点头,用眼神示意她坐在教室角落的板凳上,一边继续向考生发问。夏葵想起自己当初面试的情景,一个胖老爷子胡乱问了她几句专业方面的问题,就主要了解她家背景如何,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能否负担学费等等。当时夏葵还纳闷为啥净问不关艺术和专业方面的问题呢?后来才明白提这些问题是最高领导的旨意——本校属于民办艺术院校,国家不拨一文钱,财务自负盈亏,自然要把经济效益放在社会效益前头喽。林老师今天问的问题似乎也无甚出彩之处,不过夏葵连看了几个考生在眼前走马灯似地穿梭而过后,明白林老师干嘛不问点有深度的问题了:一群连《蜀道难》都弄不清作者的孩子,要向他们大谈蒙太奇、视听语言或者《神曲》、《资治通鉴》岂不是对牛弹琴?自己两年前可是在很大程度上因为李白这首诗才对天府之国发生兴趣的呢!唉,真是十指有长短,后生未必可畏啊。

        大概三五个考生过后,林老师抬手招呼夏葵过去坐在自己身边,问她愿不愿意帮忙分发考题和分数登记,对于夏葵来说,这简直就是皇天厚赏、上帝隆恩,连忙表示一千个愿意。

        考生一拨接着一拨,所有工作人员连中午吃盒饭都是见缝插针抽时间。夏葵一开始手忙脚乱,弄错好几个地方,林老师检查发现后笑着给她一一改正,夏葵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心中又多生几分爱意,好在渐渐地得心应手、熟能生巧了。到下午六点,天已微黑,考务人员来收成绩单,第一天的招生终于画上了句号,夏葵长舒一口气。

        夏葵请林老师去一家羊肉火锅厅吃饭——就在招生点附近,她一个月前就盘算好了——不过要经过两个街口。外面气温超过零下15度,夏葵去拦出租车,半天也拦不下一辆,林老师说算了,路不远,咱们就散散步吧,夏葵看这情形也只好如此了。结果没走上十分钟,林老师不断用手揉耳朵,夏葵暗骂自己粗心:南方人怎么习惯北方冬天的天气呢?再这么走下去耳朵都要冻掉了!她一下子将围巾摘下,二话不说就围在了林老师脖子上,还特意在耳朵上绕了几圈,林老师嘴上连说“这样不行”、“我没事的、“你可别冻坏了”,但看夏葵不依不饶的样子,只好罢了。

        厚厚的帆布门帘一掀,一股热腾腾的羊肉香扑鼻而来,只须看人满为患,就可知名不虚传。夏葵心说今晚定要让林老师大饱口福不醉不归,所以借口上卫生间,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托词早就想好了——跟同学告别后就顺路到奶奶家陪奶奶,天黑得早,担心路上不安全,今晚就不回来了,明天还可以帮奶奶做点事。因为奶奶耳背,夏葵有十足把握认定妈妈不会打电话去求证的,再说自己也从无撒谎前科嘛。果然妈妈只是在电话里抱怨她干嘛不早说,贪玩得连时间都忘了,太康今晚上夜班,要不再晚也得回去,明天一早就回来,别成天只知道贪玩——挂上电话后,夏葵开心得仿佛喜悦的暖流融化了周遭的寒冷。至于今晚自己去哪儿落脚呢?也早有盘算:奶奶家自己有钥匙,吃完饭送林老师回宾馆后打个车直接去就得了。

        红白相间的羊肉片好似玫瑰花瓣,在晶莹的瓷盘里放射光辉。忙碌了一整天,二人已是饥肠辘辘,眼前的景象自然让人胃口大开。夏葵给林老师点了甘肃名酒陇南春,自己本想喝饮料,林老师说咱们今晚第一次一起吃饭,你们西北人男女老少听说没有不会喝酒的,你也喝点白酒吧。夏葵平生从没沾过白酒,但想到陪林老师喝,别说是白酒,就算鹤顶红也甘愿呢,于是同意了。

        两人第一次对面吃饭,似乎都有些拘谨,夏葵尤其觉得紧张。这情形好比为了迎接艺考面试,已经做了很多天的精心准备,自信胸有成竹,但一到主考官面前,却立即突如其来地心慌意乱、笨口拙舌起来;又好比高考作文,苦思冥想之际一个精美绝伦的词语有如神助地划过脑海,正喜孜孜念叨着“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时,这个无与伦比的词汇却没来由地倏然消失,无论怎样绞尽脑汁、搜索枯肠,它却像失群孤雁一般不知去往何方,于是上演一出“江郎才尽”的悲剧······林老师今晚也有些寡言少语,有一搭没一搭地扯闲话拉家常,毫无讲台上潇洒谈吐的风采,或许——夏葵猜想——是因为头回跟女生单独吃饭吧。

        一开始林老师吃三口羊肉喝一口酒,喝以前都要礼貌性地跟夏葵碰碰杯,然后轻抿一小口,夏葵觉得这风度真诱人。而她自己起初只用白酒润润唇,因为每次酒杯一靠近鼻子,一股浓烈无比的呛人味道就猛地通过鼻腔直冲进肺腑,简直就像一群脱缰的野马狂奔而来将一切碾成齑粉,又像暗夜的静谧忽然被高分贝重金属乐器打破的光景。大概酒过三巡后,林老师兴致逐渐高起来,举杯的次数也频繁了,夏葵不得已实实在在喝了几口,最初酒一下肚,一万个火炉在胸口燃烧,仿佛整个火锅厅的火此刻尽数集中在一起,强烈灼烤她的身体,也无情灼烤她的心灵;后来慢慢习惯了白酒的味道,辣味留在喉咙,酒意直达天灵,头有些发晕,眼神有些恍惚,但与此同时,一种轻飘飘、懒洋洋的浪漫之感充塞了她整个神经。林老师这时也变得格外健谈,成堆的笑话喷泉般涌出,夏葵早已忘了公共场合礼节为何物,咯咯地笑个不住,她觉得脸很烫,想来定如桃花般绯红。正在特别迷醉和恍惚的时候,忽然有人来到桌前喊:“夏葵!”

        夏葵猛吃一惊,酒意瞬间清醒了一半,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个初中同学,一个穿蓝色羽绒服,一个袭白色风衣,穿蓝的个高而瘦,脸颊少有血色,穿白的矮半个头,身材很丰满,高的叫李莎,略矮的名吴茜,平时很少见面,没想到今晚在这里巧遇。夏葵看她俩一直盯着林老师看,赶紧说:“你们也在这儿吃饭?坐哪儿的呀?怎么没见你们?哦,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大学老师,林老师——”俩人惯性地说声“老师好”,夏葵又对林老师说:“这两位是我的初中发小,李莎,吴茜——”林老师也礼貌地招呼“你们好”,夏葵看到二人的眼神闪烁迷离,特意解释说:“我们老师是来招生的。”

        吴茜问:“林老师放寒假了也不休息么?”

        林老师说:“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放寒假就得出来招生,全国各地飞。”

        夏葵说:“林老师平时工作就忙,连放假了都不能休息,这次有机会来甘肃,我请林老师吃顿羊肉。”

        林老师说:“今天要不是你来帮忙,我肯定手忙脚乱一整天,还不会这么早就收工呢。”

        夏葵问吴茜和李莎:“你们吃没啊?要不一起吃吧?”

        俩人忙说“不了”,吴茜紧接着说:“我们刚吃完,正准备走,看到你在,还有帅哥相伴,我俩还以为是······嘿嘿,原来是老师,那我们就不打搅了,你们慢慢吃吧。”李莎抿着嘴偷笑,夏葵脸上发烫,好在有酒精反应作为保护色。她心里思忖这俩人的父母跟自己的爹娘都很熟,彼此见面机会不少,要冷不丁在妈妈耳朵旁一提今晚的事,那之前所做的所有预防工作不都打了水漂么?尤其吴茜这丫头话多,说漏嘴的可能性比中国足球冲不出亚洲还大,又不便特意向二人叮嘱对今晚所见的情景严加保密······忽然情急智生,故意离桌送二人到门口,咬着耳朵说:“这时候不早了,你们俩现在才回家,不怕爸爸妈妈说呀?”

        李莎说:“就是呢,我妈早催我回去了,我催吴茜早点走,结果她见到男生就迈不开步了!”

        吴茜说:“哎,光说我不想走好像不符合事实吧?你不见到刘大帅眼睛也直了吗?嗨哟,瞧那痴情的样儿,依依不舍的,不就几个月没见吗?生怕谁把他魂勾走了似的!再说谁不知道你暗恋了他五年啊?”

        夏葵知道她俩说的是初中班长刘歆海,绰号“刘大帅”,是女生们当年公认的白马王子,现在想来自然更是一表人才喽,可惜夏葵连他的长相都记不太清了。见两位发小拌起嘴来,李莎还红了眼眶,赶紧圆场说:“好了好了,这是公共场合哎,当心被人听见了,让你们爸妈知道就烦啦!”

        李莎吓得苍白的脸更白了:“对呀夏葵,可千万给我俩保密哈,别说今晚咱们是跟那几个男生一块吃的饭。”

        吴茜本想说“这有啥大不了的,不就跟男生吃个饭嘛”,看到李莎紧张得身子缩成一团,于是改口说:“对,咱们都不说,免得回家我妈成天又唠叨。”

        夏葵说:“那行,今晚的事咱们谁也别说出去,拉钩!”

        三人达成保密协定,夏葵才放心回到座位上继续跟林老师吃饭。林老师说时间不早了,回家晚了爸妈不担心吗?夏葵说林老师放心吧,今晚去奶奶家住,都跟爸妈说好了,难得跟林老师吃一次饭,以后还不知道再有这样的机会不呢,晚点回去也无妨的。于是俩人又拉开了话匣子。

        夏葵问:“林老师你放假怎么过的呢?除了看书还有啥别的爱好没有呢?”

        林老师笑道:“其实我小时候爱好挺多的,打球、游泳、下棋、打牌都喜欢,只是现在精力、时间都不够,毕竟平时工作那么忙,大概我这个年龄是人生中最忙的阶段吧,所以爱好的东西慢慢就放到一边了,再说爱好也要有伴才行,现在的人都喜欢打麻将什么的,我正好又不喜欢,所以就玩不到一起了,最方便的还是看书,这样心也容易安静下来,所以我比较喜欢独处。来,光说话了,喝一杯。”

        夏葵现在适应了酒精的味道,觉得并不难以下咽。要在以前,她心里早埋怨自己学坏了,居然学会了喝白酒;但现在,她觉得只要是跟林老师在一起,这些事都不是坏事,她想跟林老师分享的东西太多了,或许——让她做什么都甘愿。她想起欧阳丹上次对她讲过的隐约其辞的话,脸上一阵发热,心跳得很快,可以听到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趁着酒意,她大胆地吐出肺腑之言:“林老师,你早知道我······我喜欢你,想经常跟你在一起,我看着你每天上课那么投入那么辛苦,回家没人照顾你,下班后你也沉默寡言的。你平时看起来活蹦乱跳,其实我知道你一点也不开心,没人能理解你的心,也没人能理解你的孤独和寂寞,对吗?”

        林老师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虽然转瞬即逝,但夏葵内心却感应到了片刻的心灵回声,仿佛冻云围绕着冰山奔驰。他含着几分醉意说:“其实我知道我的爱好、特长适合在学校工作和发展,毕竟我文凭不算高,既不是海归又不是硕士博士,但我自信实力不能跟文凭划等号,就好比警察往往不是好侦探,福尔摩斯最瞧不起苏格兰场一样——我最近特别爱看侦探小说,所以顺便拿来打个比方——所以我比较强调思想与独立人格的重要性,也相信自己能在很多方面给学生以有益的引导。但是,我觉得我的个性还有特长大概不适合在我们这样的学校发展,因为我们这里你也见到了——有才能的人不被重用,爱拍马、会来事、有关系的人都爬得很快,这就是我们这个社会的现状,‘天下乌鸦一般黑’,并不是我们这里才这样,所以我也心灰意冷,只想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另外也为了挣生活费,所以才活得这么纠结,这么孤独,我一不是官二代,二不是富二代,三不是星二代,又不会拍马屁搞关系,那你说我除了像现在这样活还有什么别的出路?我真的看不到······”

        夏葵喃喃道:“其实你是最闪亮的钻石,只是缺了有人发掘,有人提携,还有有人疼爱。”可惜林老师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没有听到她的自语。夏葵觉得林老师似乎眼圈发红,她心慌起来,担心戳中林老师内心的伤痕,于是主动敬酒,林老师一口喝干,夏葵咬咬牙也灌下去满杯,突然觉得头很沉,灯花在眼前忽大忽小,仿佛天上繁星在旋转,她努力撑起身子,脚软得没法动弹,心里发急:难不成这就醉了?头回喝酒就这样,以后林老师不会看不起自己吗?一咬牙硬撑起身子喝了几口茶,感觉精神清爽了些,抬眼看林老师似乎也不胜酒力,神情有些呆滞,没有察觉自己的异样,于是放了心,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忽然觉得一阵恶心,蹲下“哇”的一下把刚才吃下的羊肉全部吐了个干净,难受异常,不过吐完后却觉得整个人恢复了原状,除了头晕之外行动基本可以自如了。

        打起精神去总台结了帐,看林老师也是恍恍惚惚的样子,她有些不放心,在对面坐下,问:“林老师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喝多了?”

        林老师脸色有些苍白,细密的汗珠仿佛雨点一般从额头沁出,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噢,头很晕,好久,唉,好久没喝这么多了,很晚了吧?咱们现在就走,要不你家里人要担心了。”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忽然一个趔趄,险些栽进羊肉汤锅里,夏葵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的双手,然后搀扶着慢慢往外面走。林老师脚步踉跄,精神迷离,夏葵一阵心痛,她知道林老师今天因为触及旧痛所以才借酒浇愁,一个不留心就喝过了量。虽然自古文人墨客都喜欢对酒当歌,李白不就“斗酒诗百篇”么?不过他今晚的状态却实实在在是借酒杯浇块垒,“酒穿愁阵出奇兵”罢了,算不得快意会心的畅饮。李白不还说过“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么?林老师这样的状态实在不能令人放心,得赶紧送他回宾馆,同寝室的学校同事总可以照应一下,不至于出个啥意外。夏葵连忙让服务员帮忙喊了辆出租车,然后扶着林老师直奔宾馆。

        学校给招生老师安排的宾馆是一家星级酒店,夏葵扶着林老师上了电梯,经过大厅时她特别担心被林老师同事看见,这样的话背后不知会招来多少闲言碎语,自己丢脸是小事,影响了林老师的名声可就不得了啦!好在时间已近午夜,招生老师和工作人员都不见踪影,大概因为明天一大早就要忙碌,于是早早回房安歇了。

        夏葵扶林老师来到房间门口,轻轻敲门却一直没人开,林老师忽然振作精神去掏房卡,半天没掏出来,还是夏葵帮忙才用房卡开了门,结果室内阒无人声——原来林老师的室友今晚去拜访朋友所以夜不归宿了,这是林老师突然想起来告诉她的。夏葵帮林老师脱了外衣鞋袜,给他铺好被子,扶他睡下。林老师头一挨床马上就沉沉入睡了,夏葵放了心,打算赶紧回去,毕竟夜深了,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面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忽然一转念:林老师醉成这样,半夜想喝水啥的怎么办?睡得这样死,明早万一睡过头误了工作又怎么办?独宿空房,有个三长两短又怎么办?······夏葵蓦地觉得自己的啥都不重要了,她涌起一个大胆的念头:今晚不回奶奶家了,就留在宾馆陪林老师。主意已定,她灭了灯,在另一张床上和衣睡下,心砰砰地跳。

        听着旁边床上传来的停匀沉酣的呼吸声,夏葵心里渐渐静下来,一种异样的满足感和兴奋感袭上心头,从小到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跟异性单独在一个房间里就寝,而且距离是那样近,似乎伸手便可触及。慢慢地,夏葵意识有些模糊,倦意如同片片花瓣飞来压住她的眼睑,她逐渐被睡魔征服······忽然旁边床上的响动将她骤然惊醒,林老师在不耐烦地辗转反侧,她赶紧起身拧开床头灯,下床把早就准备好的开水端到林老师嘴边,轻轻扶起他的头喂他喝下,然后又小心将他的头放到枕上,转身准备回到自己床上。突然,她感到手被紧紧抓住了,脸一红想抽回来,反而被抓得更紧,她犹疑而略带期待地回过脸庞······林老师好像已经完全清醒了,眼睛里闪着一种她不了然的光,仿佛火焰一般,表情奇怪而急迫,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然后慢慢向下滑,直到她的胸部,用力地抚摸着,呼吸急促,她羞得满脸通红,无比惊讶地想把他的手掰开,但他顺势用另一只手扳住她的脖颈拉向自己怀抱,嘴凑了上来,抵住了她的香唇······夏葵想喊喊不出,想挣脱却被他有力的大手抱得死死的,她一急,用尽全身力气一抖擞,“哗啦”一声,床头柜上的玻璃杯被撞在地下摔得粉碎······

        夏葵猛地睁开眼,双手下意识地往地下摸索,整个房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邻床上依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噩梦,全身大汗淋漓,一边庆幸这是个梦,一边又轻微地遗憾只是个梦。她索性拧开灯,小心地把亮度调到最小,下床去看林老师。他的睡相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的美,如果男人的睡相也可以用“美”来形容的话——双眼紧闭,嘴角上翘,双唇微微张开,下唇的形状好像冰上芭蕾在半空中划出的优美弧线,额头很光滑,被灯光的暗影分成黑白两界,小小的鼻翼孩子气地一掀一合。她想起了刚才梦中的情景,脸上一阵发烫,看着他的双唇,又忍不住想亲一口的冲动——忽然,林老师头在枕上不安分地转动,嘴里发出难受的呻吟声,夏葵赶紧把水杯端到他嘴边,像刚才梦中的情景一样,轻轻扶起他的头,林老师大口地喝水,神态从难过转为舒适,喝完后又颓然倒下,再度沉沉入睡了。夏葵心里无比甜蜜。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林老师睡得很香,夏葵现在才完全放了心,一看时间已经三点多了,正要朦胧睡去,忽然想到明早必须提前起床,于是调好闹铃,然后很快进入睡乡,这一夜没有再做噩梦。

        被闹钟惊醒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不过窗户上映满了银色的反光。起身一看外面是扯絮搓棉、银装素裹的世界,夏葵心里一阵惊喜:下雪了!对于林老师这样文人风格浓厚的人而言,能亲眼目睹北方的雪景肯定是一种别样的浪漫情怀!于是夏葵赶紧烧好开水泡上一杯酽茶,轻轻用嘴吹凉了,再度扶起林老师的头喂他喝下。

        林老师睁开迷蒙的双眼,用手去摸索床头柜上的眼镜,夏葵急忙一手抓起递给他。林老师戴上眼镜,使劲凝视了一会,意识似乎这才清醒了,认出身边的姑娘就是夏葵。他疑惑地转头看看窗外,抓起手机看看时间,突然惊呼:“七点过了?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转瞬又恍然大悟:“昨晚上你难道······没回家?”

        夏葵难为情地点点头,犹豫了一会才期期艾艾地说:“我,我昨晚看你醉成那样,担心,呃,你有个啥,所以就······就没敢走,睡你旁边床上了。”

        林老师眼中流露的神色半是感动半是歉意,夏葵猜想他正在心里暗暗自责,于是赶紧说:“我看当时也很晚了,一个人回去路上害怕,所以就干脆在这儿睡一晚,这样我就不怕了。”说罢,甜甜地笑。

        林老师微微叹口气,正想说什么,忽然电话铃响,他拿起听筒:“喂~~恩,是的,起来了,好的,一会就来。”放下听筒他看着夏葵说:“是喊吃早餐的电话,要不······一起去吧?”

        夏葵知道林老师如果不喊上自己一起去吃饭内心觉得歉疚,但她当然更知道绝对不能让林老师就这么随意背上不清不白的黑锅,于是说:“刚才我同学给我打电话,说已经买好早饭等我了,你不用管我——”俏皮地加上一句——“把你自己照顾好就行。”说罢,满意地看着林老师略微尴尬的表情,心里偷笑,又说:“那我走了,老师你快去吃早饭吧。”刚要出门,又回头补充说:“外面下雪了,等下可以看看我们这儿的雪景,很美的——我走了,等会儿见哈!”

夏天的向日葵(2)

        林像枫踏着白絮一般的积雪向考场走去,他敞开风衣,满意地呼吸着这令人心醉的清爽空气,丝毫也不觉得寒冷。他边走边望着水晶般的莹白世界,心中忽有所感,即兴吟了一首古诗:

        幽人独自闲,

        碎玉乱琼间。

        冻蕊初疑梦,

        寒云欲变山。

        读书迷浩瀚,

        行路畏艰难。

        何日能携手,

        相偎对月圆?

        林像枫本想把这首小诗送给夏葵,但仔细一吟味,觉得似有不妥,于是罢了。刚来到考场门口,一个工作人员通知他去参加临时考务会,说是昨天个别考场出了纰漏,招生点负责人要紧急召集大家开会,以免类似事故再次发生惹得领导龙颜大怒。林像枫趁开会之便把刚才那首诗用钢笔誊写在记录本上。

        回到考场,夏葵跟助考已经等候多时了,林像枫简单说了一下情况,随即吩咐开始考试。有了昨天的经验,夏葵今天利索多了,三人配合默契,下午四点不到就早早结束了全天的任务。现在只等着考务人员来检查、核对所有考试资料,再密封成绩表,这次的考试任务就基本告一段落,明天最多只是例行公事的小半天考场坐班罢了。林老师出去上卫生间,夏葵帮着收拾资料,突然,她不经意地看到了写在记录本上的八句诗。

        前面的意思只能懂个大概,但最后两句措辞似乎特别显豁,于是夏葵习惯性地脸红了——半是激动半是幸福。她直感这首诗是写给她的,但林老师没有提及这事,或许是不好意思吧?如果不是写给她的还能写给谁呢,尤其在昨晚过后?······林老师这时恰好回来了,看见夏葵在发呆,凑近一看,立马什么都明白了,下意识地轻咳一声。夏葵合上本子,继续收拾东西。后来她趁林老师出去联系考务,偷偷把这首诗记在手机上。

        考务人员来善后,手脚麻利地封好资料袋,对林老师说可以休息了,临走前又补充说明天安排了专门的老师值班,老师们就不用再来考场了,可以好好休息一天,时间自行安排,晚上七点宾馆大厅集合,有专车送大家去机场回四川。夏葵于是心里偷着乐,她刚才正在发愁怎么安排林老师在城里玩呢,现在可好了,有大半天时间哩,只不过坐公交车不方便也费力耗时,既然正好林老师会开车,不如借辆车去兜风······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响了。

        夏葵一看是家里的电话,脸都吓白了,她一边暗骂自己怎么鬼迷了心窍,今天上午连电话都忘了给家里打一个,一边赶紧搜索枯肠寻觅合适的托辞——果然电话那边妈妈不由分说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指责,然后问她现在哪里,多久回家,夏葵赶紧招认说上午就打算回家,突然同学打电话喊她来招生点帮忙,这边人手不够,工作太忙碌,一忙起来就忘了给家里打电话了,现在工作已经结束,一会儿就往家里赶,妈妈说你赶紧回来拾掇拾掇,别没精打采的,今晚太康哥要过来吃饭,说完挂断了电话。

        林像枫看夏葵接电话的张皇模样,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瞅个没人机会悄悄问夏葵:“昨晚你没回家睡觉,爸爸妈妈不担心吗?刚才电话是不是家里打来的?”夏葵点点头,说:“你别担心,我昨晚已经给家里说好去奶奶家里住,只是后来太晚了才没去,放心吧,没事的。”接着又说:“不过现在我要赶紧回家了,昨天上午出来后就没回去过,今天要再不早点回去我爸妈真要出来抓我回去了,这样的话以后想出门就不太方便了。”林老师点头说:“那你现在就走吧,我在这里待会儿,看还会不会有啥事。”夏葵答应声“好”,却并不马上动身,延宕了一会,略有些害羞地问:“明天不是不用来了么?有啥计划没呢?要不······我带你到黄河边转转?”

        林老师笑道:“我早就对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心驰神往了,没想到这次有机会能亲身感受母亲的爱,只是······你几天都没在家,怕你明天不方便。”夏葵急忙说:“所以今晚我先回家好好表现表现嘛,一般白天出门我爸妈是不说什么的,只要不是太晚回去。那今晚你好好睡一觉,明天起床了再联系我,我找朋友借辆车,不过我不会开,只好你过来找我,我提前说好地方,到时候等你。”林老师说:“这样太麻烦你了,我过意不去。”夏葵微嗔道:“你难得来一次,干嘛这么见外?再说······你就那么怕麻烦我吗?——”自觉话说得造次,不由得脸上泛红,赶紧补充一句——“那我走了,明天不见不散,”临走从挎包里取出一样东西塞在林像枫手里。林像枫吃一惊,低头一看是一个小小巧巧特别卡通的暖手宝,心里一热。

        这一晚时间过得很慢,夏葵对太康敷衍得不近人情,用心弦拉成的无形之弓,向太康射出了幽怨之箭;太康觉得夏葵今天举止有些异样,以为是白天帮忙招生太过操劳之故,因此倒丝毫也不挂心。在宾馆里,林像枫跟同事们一起用过晚餐后便早早回房,躺在床上以双手为枕陷入凝想,他觉得自己已经深深地被夏葵感动,虽然感动并不等于爱情,但也不能说丝毫不含爱情的一份子。他回想丁慧佳、李晓雅的影子,回想当年初恋情人的影子,都漫漶模糊仿佛佚名的古画,又仿佛落叶一般渐渐随时光沉没于忘川里,只有夏葵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如此清晰分明如同珂罗版木刻画。忽然想起今天她送给自己的暖手宝,不禁下床取在手中仔细端详:深红色的背景上一只白色的小船浮在小河中央,两个可爱的男孩女孩并肩坐在船上,男孩戴着蓝色船长帽弹吉他,女孩戴着红褐两色的方格子草帽吹长笛,四只大眼睛含笑相对,朵朵白云在远远的蓝天上轻轻飘浮,多么温馨幸福的画面!明天就要和她一起去看黄河了,不知道会不会演出这样浪漫美丽的故事?······

夏天的向日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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