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明白凉夜的牺牲,“作孽啊。”我在心里低叹,“一个人为了金银珠宝真的可以残忍成这样吗?”我和叙风坐在岸边礁石上,散发着腐臭的海边,与记忆中那或平静或汹涌,或是海雾漫漫的大海相去甚远,养育我长大,陪伴我日日夜夜的海成了这幅模样,被剥去了生命的皮囊,抽掉了流动的脊髓,剩下斑斑白骨,一滩死水。
“如果我们把许的行为公之于众如何?”叙风突然说道。
“你不是报过官,可是并没有用嘛?”
“不是报官,而是把事实的真相原原本本告诉给所有人,我们不能任由他如此下去,只能害死更多无辜者。”
我心里隐隐一动,正如叙风所言,如果最后一定是我的死亡,至少也一定是我作为他手里最后一个的死亡。“如何做?”我问他,“明日便是海神祭了,所有人都会来看,趁着祭祀开始前,我登高一呼,讲出全部。”“许手里护卫很多,你一定会被赶下去的。”叙风沉默,我也沉默下来,势单力薄,我们双拳难敌四手,“护卫是两班倒,想办法迷晕换班的人,事出突然他找不到人手,事情要曝光,官差为顺民意也会立案调查,便不会插手。”凉夜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啊。”我小声叫了一声,“怎么了?”叙风问道。踌躇会儿后我依旧如实说道:“我能看见一个人,不是活人。”连姐姐都瞒着的事,却想告诉叙风,叙风皱眉,“我知道这话难以置信,你便姑且信我。”叙风盯着我也不假思索的点头。
“他告诉我了一些方法,我这就告诉你。”我对叙风说道,“迷药找安儿帮忙,许家仓库里很多。”“许竟然还有迷药?”凉夜说:“许为了不动声响运那些珠宝,有时候他在夜里要迷晕一大片村子的人,仓库里的药量之大,足以那些侍卫睡死。”
“这到底还是个鱼死网破的办法。”商量一番后,我叹气,“最后一搏,阿言,我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你赴死,却无动于衷。”“今晚,你想办法潜进许府,我回去找安儿拿迷药,你迷晕侍卫,然后我们就海神祭上见吧。”
不远处一辆马车行来,我起身拍拍裙子,“我该回去了叙风。”叙风忽然的抱住我,“阿言,等我。”我越过叙风的肩膀,看到海面上破碎的模样。“我回去了。”准备转身,我又想到手里捏紧的东西,“这个东西给你。”叙风低头一看,是他给我的贝壳,“这不是你最喜欢的嘛?”“就在刚刚我决定不喜欢了。”马车已经行至身前,有奴仆跳下来,“小姐,老爷请您回去。”
天色渐暗,夜就要来了。
回了许府,我把计划和安儿一提,她二话不说就答应,我又拽住她的手,“这不是闹着玩的,如果被查出来,你是要送命的,你明白吗?”安儿颇有些不大高兴,“你难道不送命吗?现在这年头,谁的命都不值钱罢,送便送了又如何。”我紧了紧手,“我怕拖累你。”“你这是什么话,只是没想到老爷竟是那样人的,这事若成了,我也是功德一件。这就作别,我得做好我的活儿去了。”安儿将手抽出,临到门口,又回头嬉笑一下,“你放心,这事我绝对给你办的漂漂亮亮。”
过了一会儿,管家过来,“小姐,老爷请您前厅用宴。”我随管家去,进厅发觉也不过两个位席,满桌的佳肴海味,许从偏厅过来,风尘仆仆的样子,“如何虞言,前厅少作宴席,这次为了你,开了我们许家大宴。”“说是大宴,我看也不过如此。”许听后笑了笑,一挥手,周围婢女奴仆依次退下。“时间紧迫,没法子按宴席步骤走。”许解释道。“嗯?”我看他,“如何时间紧迫?之后还做什么?”许更是深深一笑,“当然,是你的海神祭呀。”我拿起筷子,从容不迫的夹了口小菜,“人宰猪羊前,就会先喂饱它们的肚子,接下来你是不是也要扯个布条蒙上我的眼,以免我死后向你寻仇。”许却充耳不闻,只夹一筷子菜,“你试试这个,我一向认为这味道还不错。”一拳打进软棉花里,我也觉得无趣,自己面对着山珍,不知姐姐,“我姐姐吃什么?你什么时候放了她?”“时候到了,自然就放了,我无意与你姐姐为难,只要她不自寻烦恼。”
“吃完,我想去见见她。”“那不成,海神祭最精彩的部分就要来了,你可不能临阵脱逃。”我放下筷子,“那我现在就去。”许叹声气,“等会儿许你去看看吧,主角迟到一会儿,倒也更能带动气氛。你多吃点,要熬一晚上到天亮,别饿了。”我盯着他,明明是刽子手要砍向我的人,为什么还关心我此刻的饱暖,就好像,他只是位父亲,带着女儿参加寻常平平的祭典,这样想来更让我难受,我只能对他说:“你大可不必这样,我恶心。”许轻缓地把筷子伸出去,“那你觉得我该如何?坏人的嘴脸,捆着你绑着你,等到海神祭那部分开场了,我再把你扔出去?虞言,我想你也年纪轻轻,便许你最大的自由,今天你和那男孩儿跑,我没拦着,你们在海边聊了一下午我也不打扰,你想看姐姐我就许你去,你还不明白吗?最后时刻,我总希望你是幸福的。”
我一口饭差点喷出来,到头来,好像所有人都希望我幸福,那为何还会走到如今这步。许说:“我不想害你,只是不得不如此,如若不是这样,我还,挺喜欢你这个孩子的。”
我冷笑,“你若是我父亲,我会一辈子以你为耻。任凭你再乔装,你骨子里就是个无恶不作的恶魔,杀了自己亲儿子,害这村里不得谋生,你等着,总有一天你作的孽会尽数还在你身上,你换出那些铜臭的金银珠宝也会全部散尽!我会在那边看着你的!”
许把筷子狠狠一敲,“虞言,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知道,凉夜是他的软肋,可我自己说这话时,又何尝不心痛,想到那头还有凉夜等我,死看起来也不过如此。“我吃好了。”抬眼看他,许一个人坐在那盛大的宴席前,孤零零的,看起来很孤单,他拿亲情血脉换来的,就是这些东西,值得吗?
正想转身离开,许的声音却传来凄凉,“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略带嘲讽的看着他,“海风、渔船、浪声,那曾经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许家世代捕鱼,都是从大海里翻腾过来的,祖父开始倒腾海里珍奇,海底墓、水里珍禽,世世代代不知道折了多少人进去,家世越大,操持也更加困难,到我手里早已负债累累,如若不是得到本奇书,知晓海里东西,我们许家撑不过下一代。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凉夜生下来那眼睛,最后竟这个用途……”许站起来,走向我,“我已妻离子散,无后也好,破败也罢,做这些不过就为了许家,就算败也要败得风风光光……”我竟不知如何回答,沉默良久,问他:“为何,告诉我这些。”
他说:“我也曾有过一个女儿,如果还活着,她现在大概也如你这般大。”
从不知道,原来许还有个女儿,他的女儿可曾知晓,他父亲做着这样违逆天道之事。许说,我们许家也曾经风光无限,儿孙满堂,小时候我别院外木棉树上的木棉花真美,那娇艳似火的颜色,和堂哥爬树摘木棉的日子。他深深看我一眼,“虞言,你怎么会懂,看着那生命从你指尖流逝的感觉,后来他们都一个个去了,开枝散叶的许家一个个都落了,只剩下干枯的树枝挂在树干上,还要贪婪的汲取养分。”
“你怎么会懂,到头来,什么都留不下来,只有金银珠宝才是永恒。”
我问他:“然后呢,拿到这么多,你幸福吗?”
许没有回答我,他只是干干的笑一下,左手不断摸索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祖传扳指,微微扬起头看向屋顶,“我自然是,想念着他们的……”轻飘飘的说出这样的话,却让我心里一凛,觉得既讽刺又悲哀,再不愿和他纠缠,我只好立刻转头弃他而去。
进门看姐姐时,她只静静坐在一边,我上前去,“姐姐……”嗫嚅几声,姐姐抬起头,“虞言啊,是你啊……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吗……”“姐姐,你过得还好吗?许有没有欺负你?他们给你饭吃了吗?”她却恍若未闻,“虞言,你若恨我就尽管恨吧,我也曾想和你安安稳稳一起生活下去,我也想让你离那个混蛋远远的,可是你看,最后你们总是要走向他,你是这样,凉夜也是这样。到底,到底你们血浓于水。”我又听得糊涂,“姐姐在说什么糊涂话,我和谁血浓于水?”
“我等这一天,等太久了。你别怪姐姐。”姐姐的手轻轻摸上我的脸,涩涩的。
我笑笑,“姐姐,是你不要怪我,明天结束,姐姐就只能一个人生活了。”我感觉到脸上的手一抖,本来自己还笑着的嘴角再也控制不住耷了下去,我拉住脸上的手,“姐姐,你一个人要好好吃饭,院子里的药不要再煎了,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我半夜跑出去玩,你看,没了我,你还能好好生活着,我本来想着我长大一点就不给你捣蛋,我和你一起出海捕鱼,我陪你去海边吹吹风,我想先玩闹这几年,等我大了一切都会好的。”我紧紧拽住姐姐的手,“可是谁知道……再也……没有长大了……”
这番话说完,姐姐比我先掉了眼泪,我从来没有见她掉过泪,唯独这一次,亲眼见着自己走向死神的煎熬比忽然而至的意外更叫人觉得残忍。我只垂下头,明天一切尘埃落定,这个世界与我再无联系。
姐姐说:“虞言,你想我们的父亲嘛?”那场海难之后,我对过去的记忆总是断续而模糊,凉夜助我回忆起那段缺失的岁月,可是对于父亲,只剩下一个不甚清晰的身影,也许还和别人的父亲模样缠在一起。
记忆里的父亲不高大,好像也会朗声大笑,他摆弄鱼虾的手总是带点腥臭,我微微点头,“虽然我不太记得清父亲,但我一直想念着他的。”姐姐流着泪露出了一个笑容,“可是,那个人只是我的父亲,而你的父亲,是许。”
当我死之后再想起这句话的时候,仍能感受到遍布四肢的寒冷,凉夜嘲讽我,像我们这样的,是已经不能感觉到温度了,可我依旧觉得冷,特别是姐姐一边流泪一边对我微笑的神情,过了这么多年,我依旧看不懂这个女人。
而当时的我,略有平淡地说:“姐姐,你看我要死了,就开始糊弄我了吗?”
姐姐颤抖着抱住我,“我的虞言,你确是许的女儿,有一年夏天,你母亲带着你出现在我们家前,拜托我们收下你,那时候你还小,自然是什么都不记得,后来海难出事,你额头又撞上礁石,就连我的父亲母亲,你也几乎一并忘了。”我挣脱她,“到底,在说什么呢,我要走了。”
姐姐已经停止了啜泣,逐渐嘴角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我等这一天太久了,我要让他们许家断子绝孙!让他再经历经历当年亲手送自己儿子上路的情形!虞言,这一次是你,怎么就是你。”我连退几步,跌跌撞撞又摔着地上,“姐姐……”我哆嗦着,竟然说不出一句话。“后面好戏就要开场了啊,哈哈哈哈哈……”我踉跄跑出那间房子,姐姐的笑声还未停止。这不是我想象的场景,也许这就是和姐姐最后一面了,我以为我们会抱头痛苦,会一起相拥到深夜,会难舍难分,绝不是现在这样,姐姐像村里那个疯老头说胡话。自从我们被关在这里,她就仿佛换了个人似,走出房子夜色已深,风一吹我冷的更哆嗦,说不清是凉风还是心里的事感觉到寒意。没由来的开始怀念起以前的那个姐姐,温柔不善言语,偶尔带点的冷厉,也是大多数时候我偷跑出去玩的惩罚。
没走几步,我回头看了看那间房子,姐姐在里面,我的姐姐。她会不会也站起来望着我的方向,隔着墙我不知,我很想郑重和她道别,在我所剩不多的时间里,我看着那墙,我不知道要用何种姿态才能算郑重,我只能装作好像只是外出游玩的轻快步伐。还会回来的,我转头走了,离她越来越远,还会回去的,我宽慰自己。
回前院的路上遇上了安儿,她一把抓住我,“老爷找你呢。”我点头,她警惕的左右看了看,轻轻附过来,“你说的事儿我都办妥了。”“嗯?”我愣了一下,“什么嘛,这种大事你总不至于忘了。”回过神来,我勉强应了一下,“你见着叙风了?”“那是自然,不见着他事情怎么办下来。”“是去我们约的地方?不会认错人吧。”“怎么可能,以前他来过许府,我不会认错。只是你怎么能和这样的人认识,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那你觉着你家老爷是好人吗?”
安儿撅嘴,“老爷从不克扣我们工钱,对下人也好,镇上的人都喜欢老爷,我不知道那些迷药老爷拿来做什么,总觉得不是什么很好的事,而且他还要你做海神祭,昨天我还听洗衣的阿婶和我们说,做海神祭是神赐的礼物,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才被选中,我不知道,只是命都没了怎么是幸运,我实在不知道……”安儿话还没完,我们便被一道清脆洪亮的声响打断,“说什么,我不是让你找那丫头去了么?”是许的声音,安儿挡住我身影,夜色下,许没认出我来。我沉默望着他的背影,在身形中仿佛找到了与自己的几番相似,我想到姐姐说的话,又猛的摇头,不可能的,姐姐一定是在说胡话。
安儿住了嘴,转过头,“老爷,刚找着,正打算带小姐过去。”许点点头,“行,那就走吧。”我错过安儿,她拽住我的手,我看她无言,手里用力回握她,再见。跟着许穿过宅院回廊,“是去海神祭嘛?”我小声问,“再不去可就真的不行了。”许回我。
“你的那个女儿是什么样子?”
“嗯?”
“今天吃饭的时候,你说你也有个女儿,她是什么样子?”许突然停下来,我琢磨不清他的脸色,许说:“为什么问这个?”
我在心里想,如果你的那个女儿是我,你会不会放过我。
但这句话怎么也开不了口,就好像说出来,我就彻底败落于姐姐,于是只能一味的摇头。我是不愿承认的,我怎么会是许这种人的女儿。
但是我听他说:“她很顽劣,四五岁大便最喜欢爬树。”顽劣这个词用的多好,几乎那么精准的描绘了我内心实实在在的模样,姐姐说的时候我是不信的,但当他用顽劣形容那个孩子的时候,我觉得天下恐怕没有比我更顽劣的人了。
忽然一下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有了蜂拥而来的熟悉感,就好像我正在襁褓之中初见他第一眼,自然是陌生的,我对整个世界都无记忆且陌生,对于他又是熟悉的,来自血缘中的熟悉,我已经开始想象接下来发展的无数种可能性,我看到挣扎着生的希望,我告诉他一切的真相,我们一起去质问姐姐,然后我认祖归宗,我可以继续生活在这个大宅子里,无忧无虑,锦衣玉食,我会出嫁到一个好的人家,会有无数的天亮和天黑,只要我开口,那些故事听起来是那么的,那么清晰。
Tbc.苏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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