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李君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不知是汗还是泪。
她把被子严严实实裹在身上,眼睛空洞地大睁着。床头的灯一直开着,昏黄,但能照亮整个小屋。
好久没有这样被噩梦惊醒过了。醒来之后满心恐惧,却并不记得梦见了什么。
三十岁生日那天,是她最后一次去治疗,心理医生温柔而坚定:“都过去了。既然已经从地狱里爬了上来,就不会再掉下去。心里的那个魔鬼已经挖出来,并且把它鞭打成灰了。所以再无需恐惧。”
她信以为真了。三十岁生日,她感激又感动地对那位美丽优雅的心理医生深深鞠躬,感谢她帮助自己重获新生。
然而,才过去十三天,她发现,她依然在地狱里。她只是以为自己爬上了岸。
每每看到新闻报道上说儿童是祖国的花朵时,她总是有呕吐的冲动。她也不喜欢看见那些漂亮可爱的孩子蝴蝶般飞来飞去。她不是不喜欢孩子开心笑闹的美好,她只是害怕。她害怕这些美好会被毁灭。
有时候她又会真心替这些孩子开心,多好,这就是孩子应该有的生活应该有的模样吧?天真无邪的,纯洁温柔的,对世界充满美好想像的。
我呢?她这个时候就会想要呕吐。是的,她一边忍住要吐的冲动,一边厌弃自己,我没有儿童时代,我从来都不纯洁,我从来都不温柔。美好,这是个我从来不曾配上,永远也不会配上的词。
睡不着了。她打开手机,看到一条触目惊心的新闻,疑似熟人公众场合猥亵女童,女童并无反抗意识。
她这次不是想要呕吐,是真的吐了。趴在床边,她吐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吐到最后全是干呕。
城市?现在,2017年?公众场合?
原来,这种事一直发生着?原来,有那么一群魔鬼,游移在偏远落后的乡村,也游移在文明繁华的城市。他们戴着人的面具,撕扯着催毁着孩子的美好,纯洁,天真。
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会儿她几岁?四岁?或者更早?那是本不应该记事的年纪。这则新闻,却仿佛一个惊雷,炸开了一条隧道,隧道幽暗凄冷,她缓缓走进去,走进去。
她看到一个小小的女孩,有一双清澈澄清的眸子,穿着母亲从城里寄来的花裙子,和邻家孩子开开心心地玩捉迷藏,然后,她从躲藏的地方,被一双粗糙的大手轻轻抱了起来,然后,一只粗壮的手指轻轻给了她一个“嘘“的手势。那个孩子,应该以为是这个她呼做”姑父“的人也是来参加捉迷藏游戏吧?于是调皮地也学着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然后,她被抱进一间房,是她自己偷笑着,关上门。然后,那个魔鬼,让她闭上眼睛,用那一双罪恶的手,脱去她漂亮的花裙子,脱去她的纯洁、天真……她甚至没有哭。她吓呆了,被一切的动作吓呆了。她试图躲开,试图呼喊。可是多可笑,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在一个中年男人手心里的挣扎,不就是一只蚂蚁在与大象抗衡吗?
如果那是全部,或许就会永远封存在记忆里了吧?
可惜,那只是开始。魔鬼从来不吝于毁灭美好,他们甚至在对美好的毁灭企图得逞后,还要四处炫耀。
李君静静立在隧道入口,泪如雨下。那个小小的女孩,原来就是最初的自己?而她这些年甚至忘了那个午后,那一场挣扎。
这些年折磨她的,已经是六岁之后的记忆了。六岁之后的记忆里,她沉默而胆怯,极少与年纪相仿的孩子一起嬉闹。她喜欢的,是拿一根锋利的竹枝,在地上无目的地乱画,有时仿佛没有用一点力气的,有时,却又恶狠狠凶巴巴地用力深深地将土划出印痕。她不止一次用竹枝弄伤自己,看着血从手指上流出来,她也并不惊慌,只是静静看着,只到旁边有孩子惊叫,然后家里有大人出来把她边骂边拎回去,给她草草用布条裹她伤口。
她也不哭,只是静静看着大人们的动作。那些大人,有的时候是爷爷奶奶,有的时候是未出阁的姑姑,有的时候,是尚在读书的叔叔,有的时候,是来家里串门的亲戚。
父亲和母亲不在其中。他们去了城里,工作。他们不用黄土里刨食。这是村里人羡慕不已的事,也是她穿得起漂亮花裙子的原因。然而她恨这样的优越。
有一天,她的手指又流血了,伤口不长,却很深。她似乎终于觉出一点痛了。当孩子们惊叫的时候,她配合地哭了几声。于是,她被一双手抱了起来。她漫不经心的哭叫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叫,她拼命踢着两条细弱的小腿。没有人来救她。魔鬼脸上的笑直逼她的眼睛。她闭上眼睛,不再徒劳地踢腿。
她不明白为什么爷爷奶奶都去哪儿了?家里空空荡荡的,那个她称做姑父的魔鬼,径直把她抱进了她和奶奶睡的床上。
“小丫头片子不是上瘾了吧?”
那是人能够发出的声音吗?她有些恍惚,手指上的血还在流。那个魔鬼晃动的身体,散发着口臭的喘息,还有撕裂的疼痛。她在得到自由的时刻第一件事是趴在床边呕吐。
呕吐的时候头发被狠狠地揪起:“贱种,居然敢嫌弃老子?”又被猛地丢下:“莫跟你爷他们讲,这是脏事情,讲出去你爷你奶就活不成了。”
手指的血什么时候止住的?她狠命掐自己的腿,又狠狠揉着已经止住血的伤口直到痛不可忍重新流血。她要用这些疼痛掩盖掉那脏的疼痛。她呆呆坐在床上,内裤在地上,裙子皱在小小的身体上,如同刚从泥坑里爬出来一般。
奶奶回来时看到到处都是血迹,她又衣衫不整的样子,吓得委实不轻。只是问来问去她始终一言不发,最后奶奶失去耐心也就算了不再问了。
从那之后,她的生活更加暗无天日。那个魔鬼经常在农忙时过来接她,说省得老人照顾不过来。爷爷奶奶逢人便夸他们体贴的女婿,对不愿意去姑姑家的她则痛加指责。
她后来就不抗拒了,也不挣扎了。
她恨爷爷奶奶吗?不,她不恨。那是善良的心无法想象到的罪恶。
更多的罪恶是,当她渐渐长大,不停有新的魔鬼出现,有的她不认识,有的她认识。她甚至不再有吃惊的感觉,不管谁是魔鬼,她都觉得是正常的。
她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与世隔绝。
13岁,父母接她去了城里。父母对她极满意,因为她乖巧听话,安静少语,除了读书便是读书。那些初中孩子的叛逆、网瘾、早恋,都与她毫不相干。
她穿着宽大的校服,不苟言笑,默默行走在学校与家之间那条几百米的路上。路上多是开车或骑行,步行者极少。
她喜欢这样的时光。路上有高大的梧桐,秋天的时候青黄或金黄的叶子飘落下来,粗壮的树干东一处西一处裸露一块块米白的躯体。她喜欢。偶尔,她会捡几片叶子夹在书中,等它们完全枯干就一点一点撕碎它们。
夏天的清晨,阳光会透过初绿深绿的一树茂密映斑驳于她仰起的脸上。她喜欢。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全身通透,干净。
她是多厌恶自己的脏啊!她的眼神曾经无意碰到过一个阳光少年投向她的钦慕的眼神。她的心跳也加快了。可是,她冷起一张脸,仿佛高傲地漠然走过他的身边。
他不会知道,那一张冷漠的脸背后,是鲜血淋漓的对自己的轻视甚至诅咒。
她读了大学。她毕业找到一份还算满意的工作。她遇到一个又一个追求者。她渐渐开始尝试恋爱,她甚至是享受的吧?
可是,当那个帅气的年轻男子试图解开她的衣扣,当他伏过好看的脸亲上她的唇,她吐了。
她苍白着脸,心疼自己,心疼受伤的他。可是,她说不出一句话。
那个男孩多好啊。几天之后,给她两段信息:
第一次,早就不那么重要了。少年时候,两情相悦,偷尝禁果的都越来越多了,何况已经走出校园开始工作的年轻人。年轻,有大把的时光握在手里不知如何挥霍;年轻,荷尔蒙水平居高不下;年轻,谈恋爱是分散消耗时光与荷尔蒙的最好方式。
如果你曾经偷尝禁果,或者被人欺骗。不要害怕,请让我在余生好好爱你好好保护你。
她泣不成声。一夜未眠之后,她回复了信息:你想多了,我不爱你而已。
是的。他们,有过正常童年的他们,自由自在恋爱,在恋爱中悲伤、快乐、愤怒、狂欢。他们的青春因此热烈泼辣,生机勃勃。在这样的恋爱中,合适的,或许走着走着就步入婚姻了;不合适的,走着走着就散了,各寻各的下一场风花雪月。
对于李君来说,这一切却是不可及的梦。她的青春开始得太早,或者说她的青春从未开始。
噩梦会醒的。可是心魔呢,会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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