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小仙儿
从秀秀记事起，村里就有一个疯子。
相传他不是天生的，而是突然有一天就疯了。
但秀秀没有见过那人发疯的样子，那人不是哑巴，却甚少有人听他开口讲过话。
村里人推算，那人估计得有三十多岁了，家里就他一个人，还有几亩薄田，也不好好种。
冬天有时披着薄衫，夏季时常穿着棉袄晒太阳，身上一年四季生着虱子，怎么看都是精神不正常。
山里人厚道，有时谁家办个红白事，就喊他去帮忙，也能跟着混口饭吃。
农忙时节，有的人家种的地多，就喊他去干活，反正他自己的地也荒得差不多了，如果村里人再不想法子接济一番，估计能把他饿死。
村里年长的人总是教育子女们，这样的精神病，只要不犯病就不会犯事。
能匀一口吃的给他就匀一口，吃饱了就不犯病了。
这人是能干活的，别人家的活不要命的干，自己的家已经不像样了，墙壁下一次雨都要倒塌一些，现在勉强还有几面完好的墙壁，上面铺上杂草和捡来的塑料布，算有个藏身之处。
大家都知道那是个危房，但大家最多只能给他口吃的就不错了，至于其他的，谁敢把一个精神病往家里带。
镇上倒是有领导下来检查的时候发现过他，他死也不愿挪窝，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秀秀在镇上读书，每次上学时都要路过疯子的窝，每次路过都提心吊胆的，她听说疯子的爸爸妈妈也都是疯子，还拿刀砍过人……
这天从她窝棚旁边经过时，那疯子正披着一块破布，围着一棵树转圈，左三圈右三圈，停下来，竟然抱着树亲了起来。
旁边有人起哄：这疯子，知道想女人了……
秀秀刚上了初三，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听到这话，红着脸赶紧快步走开了。
她从村里去镇上上学要步行翻过一座山，原本是有同伴的，但村里很多孩子断断续续退了学，只有她还一直在坚持。
爷爷跟她说：别管别人干啥，你要知道自己该干啥，现在什么都别想，就一心好好读书，爷爷还有劲，能供你呢……
爷爷喂了一些羊，每天放养为生，好在她们生长的地方，青山绿水，放羊是最合适的，靠着这些羊，她和爷爷倒也没怎么受苦。
她已经记不起父母的样子了，五岁时母亲受不了山里的生活，离家出走，过了两年父亲也走了，一直到现在没回来，连爷爷也没有见过他。
爷爷说：都走了，让他们走，咱爷俩好好过。
听村里人说，父亲不是爷爷亲生的，是奶奶带着逃荒过来的，后来跟爷爷一起生活多年，也没有再添个一儿半女。
爷爷对她像亲孙女一般，但父亲还是对爷爷亲不起来，也难怪，奶奶带着父亲他过来时，他已经那么大了，应该对自己的身世什么都清楚的。
大家都说那是个白眼狼，不要爹也就算了，反正不是亲生的，连自己女儿也不要，这叫什么人呢！
爷爷却从来没有抱怨过，从小爷爷就给她买好看的头绳，学着编辫子，养了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让同龄人羡慕。
秀秀从心底感激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爷爷，如果不是爷爷，自己可能都活不到现在。
懂事的她从小努力学习，在学校不惹事，不给爷爷添麻烦。
村里有些人劝爷爷：女孩初中上完就不错了，出去打几年工，回来在近处嫁个人，给你养老送终就算是你的福气了。
你看你咳嗽气喘的还要天天放羊，图啥呀？养这么大还让她读书，已经仁至义尽了。
爷爷每次听完总是喘着粗气说：哎，这么说不对，我们秀秀学习好，将来能考个好大学，说不定还能留洋呢……
他有严重的气管炎，不能根治，只能在山上挖一些草药晒干，泡成水一天天吊着。
秀秀有个梦想，她要考上好的大学，留在城市里，将来接爷爷过去，听说大城市医院有专家，说不定就能把爷爷治好呢。
所以，她要更加拼命努力，她的命运就是爷爷的命运，她要靠着自己让爷爷过上好日子。
假期里她总是抢着干活，她不仅会放羊，还能准确观察每一只羊，吃没吃饱，哪只不舒服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甚至，她还给羊接生过！
伴随着紧张的学习，一周又过去了，秀秀一个人翻山越岭地回家了。
她从不让爷爷去接她，她说这条路走了多少年了，闭着眼睛也能来去自如。
爷爷乐呵呵的，孙女做事稳重，人又机灵，他放心着呢！
周六中午爷孙俩吃了饭，她说什么也要让爷爷休息，她去放羊。
爷爷疼爱这个孙女说：可别，你初三了，可不敢耽误你学习！我去放羊，爷爷身体好着呢！
秀秀急得快哭了，说：我带着书包呢，少装几本书，羊吃它的草，又不耽误我看书！
爷爷说：好好好……你去吧！爷爷我晚上给你做点好吃的等你回来！可就一样，不要去偏远的地方，去那些没有什么树光秃秃的坡地上，等到太阳往西走就回来，可不敢太晚啊！
秀秀赶着羊走了，她挎了个书包，装着几本书，把羊群找个草丛茂密的坡地，就任由它们活动了。
她找了块大石头，盘着腿坐了上去，微风习习，闻着青草气息，读起了书，这书是跟老师借的，等开学是要还的。
所以她迫不及待的打开看了起来，她读得太认真，仿佛周围一切都不存在了，这里安静无人打扰，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不觉已经太阳西斜，爷爷的喊声传来，她慌忙的收拾好书，爷爷来了，她们赶紧把羊赶到一起，准备回家。
这时她点了下数，发现羊少了一只，她是个细心的孩子，每次出来时点点数，回去时还要再点点。
她泪水在眼眶打转，说：都是我不好，我看书太入迷了……
爷爷心疼地对孙女说：爱看书是好事嘛！你赶着羊回去，我去找找，没事，爷爷放了一辈子羊，放心丢不了！
说完， 爷爷又咳嗽了起来，一阵咳嗽让他憋的脸通红，大口的喘气。
他刚想抬脚去找羊，发现孙女已经跑远了，孙女边跑边说：爷爷你先回去，我去找羊，我跑得快，说不定比你先到家呢！
爷爷一脸宠溺地摇摇头，赶着羊先走了。
然而到了晚上，天已然漆黑一片，爷爷还是没有等到秀秀回来……
等到快九点左右，爷爷彻底慌了，他蹒跚着脚步走出去，一家一家的喊人，他大口地喘着粗气，求求人家帮忙找找自己的孙女。
山里大多是厚道人家，听完爷爷的哀求，立刻召集了几个青壮劳力，打着手电筒朝山里走去。
然而山太大了，也太多了，一座连着一座，人们搜寻了一个晚上，直到东方微微发白，还是一无所获。
就在疲惫的人们准备休息的时候，听见了疯子呜呜的喊声……
人们心里一沉，想：坏了……
大家赶到时发现秀秀在一个大坑里，这个坑平时长满了草和植物，一不小心就会滑进去，所以根本没有人靠近。
看到被树枝划烂的衣服，和守在旁边脏兮兮的疯子，一些人眼神变得复杂。
不管怎样，孙女被找回来了，天知道这一夜爷爷是怎么熬过来的，如果秀秀出了意外，那恐怕他也活不成了。
送秀秀回来的几个人，把爷爷叫到一边，说起了秀秀被救时的情景。
爷爷是个聪明人，当下就跟大家说，大家辛苦了一夜，赶紧休息，那个疯子也算是我们的救命恩人。等过这两天，我专门宰羊登门道谢！
旁人欲言又止，也不好说什么，就走了。
爷爷关心地问秀秀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秀秀摇了摇头说没有，都是皮外伤，她说起昨天找羊的时候不知不觉走进了坡那边的森林，又一不小心掉到了那个坑里，就晕了。
天快亮时是那个疯子把我叫醒的，我很害怕，没敢喊人，但是疯子什么也没说，也不走，还给我摘了点果子，我也没敢吃。
爷爷突然想起半夜去喊人救孙女时，那疯子窝棚好像有动静。
也许是这个疯子也混进了找人的队伍，哎，虽然疯子不爱说话，估计心肠也不算坏。
秀秀在家休息了一天就去上学了，她不愿因为一点皮外伤就耽误课程。
过了一段时间，她还是坚持在不上学的时候帮爷爷放羊，她想自己年轻，多干点活，爷爷就能少操心些。
只是她发现，每次放羊的时候，远远地总有个人在不远处偷偷看她。
有一次她看清楚了，是那个疯子。
经过上次的事情，她已经不怕他了。
有时她看书累了，一抬头看见他，还会对他笑一下。
渐渐的村里传来了一些风言风语，大多是那天参与救援的人的媳妇传出来的。
农村妇人闲暇时间，最喜欢三五成群，挤眉弄眼传一些各种八卦，小道消息。
她们说，其实那天秀秀说不定是被那疯子掳上山的，只是秀秀爷爷为了封大家的嘴，说是出去找羊进的山。
“听我家男人说，找到时秀秀衣服都破了，那疯子就在旁边，你们说他们在山里待了一夜，说不定已经……？”
几个女人嘴里像牙疼一样发出“咝！”的一声，互相对视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是呀，我还听说，那疯子前段时间发病了，抱着一棵树不停的亲，也难怪，疯子三十好几了，是到了想女人的时候了……”
几个女人眼睛圆睁，嘴里发出“哦！”的声音，互相看去，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这些话还是传到了秀秀耳朵里，有些女人尖酸刻薄，故意在秀秀快要靠近时捕风捉影说些怪话。
秀秀是个聪明的女孩，怎么会不懂。
她气得跺脚，委屈地以泪洗面，甚至不想上学了，她讨厌那些乱嚼舌根的人，同时她也恨那个疯子多管闲事。
那天即使没人去找她，第二天天亮她也能自己找着家回来，谁让他来多此一举。
爷爷发现了她的变化，耐心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秀秀瞒不过爷爷，把这些烦恼跟爷爷说了。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你知道爷爷为什么要让你好好读书了，不读书，看看她们，就是你以后的样子。你难道就不想走出大山看看？难道想以后也像这些女人一样围在一起说闲话？
“爷爷我这辈子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经历过，年轻时打光棍以为要打一辈子了，没想到遇到了你奶奶，当时多少人背地里说我，那话说的比这难听多了，你还小我也不跟你说的那么细了！”
“虽然我养育了你爸爸，他最后又离开了我，大家都说我这辈子白活了，全给人家养孩子了，自己连个续香火的也没有！”
“但这有啥，香火是个啥，啥也不是，别人说的话都是放屁，咱做事顶天立地，只要对得起自己良心，啥也不怕！”
“你只管好好上学，别的啥也别管，等以后你上了好大学，你有了体面的工作，到时候你再看，这些还叫事？”
秀秀听完爷爷的话，郑重地点了点头，保证以后不再分心，好好读书。
后来她问起那个疯子的事，爷爷叹了口气说，这也是个可怜人。
原来这个疯子的妈妈是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有一天就流浪到了这里，疯子的爸爸光棍多年，就收留了她。
说来也怪，他们过起日子后，那女人一次也没犯过病，给男人先后生了疯子和他妹妹。
疯子的爸爸会种地，妈妈不犯病时看起来很聪明，他们生活了很多年，一起经营了一个蛮不错的家。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疯子十六岁左右，记不清了，那时候秀秀刚出生，还在吃奶。
有一天，疯子和爸爸一起从地里回来，远远地听见妹妹的哭声，但那哭声很奇怪，感觉很吃力，听得很累。
他和爸爸走近后才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妈妈用手用力地掐着妹妹的脖子，他们走近时妹妹已经没有声音了。
回过神来的爸爸赶紧冲了进屋，可谁知道发病的女人力气竟然大的惊人。
她抡起一个锤子砸在妹妹头上，温热的血溅了爸爸一身，爸爸一时失去理智，拿起菜刀砍向了妈妈……
那个疯子在门外目睹了一切，他吓得瑟瑟发抖，甚至都忘记了喊人，直到妈妈也倒在了地上……
后来惊动了村民，村民叫来了警察，带走了爸爸。
办完家里的后事，疯子就成了孤儿了，他哪里也不愿去，就死守在这个家里。
后来大家很少有人听到过他说话了。
起初人们以为这孩子是吓着了，也许过段时间就好了。
没想到有一天，他也疯了。半夜在那棵树旁边手舞足蹈，边唱边跳，有时哭有时笑，把住在他旁边的人们瘆得不轻。
说到那棵树，那是他和妹妹在山上玩时拖回来一根树枝，插在土里居然成活了，现在都能乘凉了。
秀秀听得入了迷，她问：那这个疯子发病时伤过人吗？
爷爷说：那倒没有，他不伤人，人们开始都害怕他，毕竟他妈妈的例子在那摆着，但时间长了，大家也没那么防着他了。
“原来，疯子也有这样一段悲惨的故事。”秀秀心想。
秀秀像往常一样上学，放羊，帮爷爷干活，渐渐地忘了那些不愉快。
第二年，她如愿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满心憧憬着未来。
放假了，爷爷又买了些小羊羔，那些大一点的爷爷赶去集上去卖掉，给她凑生活费。
这天爷爷去赶集，她一个人赶着羊上了山。
村里有个光棍，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这天是喝醉了酒，偷偷的跟上了秀秀……
羊吃草时，秀秀依照惯例在看书。
那个光棍突然扑了过来，吓得她大声尖叫，拼命挣扎，用尽全身力气喊人。
空无一人的山坡，秀秀喊哑了喉咙，光棍怕引来人，就掐着她的脖子不让她发出声音。
光棍无耻地说：“装什么呀，你不是都跟那个疯子睡过了？那我也不客气了！”
说着就去扒秀秀衣服，秀秀被掐住了脖子，感觉自己就要断气了。
这时候疯子赶来了，拿起一块大石头砸向了那个光棍……
光棍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血从光棍的头上不停往外涌，把青草都染上了颜色。
秀秀吓坏了，忘了哭，忘了喊人，忘了一切，只知道目光空洞的望着前方……
疯子嘴里喃喃地说：妹妹……快跑……
她反应过来，拼了命地往山下跑，她衣服沾上了那光棍的血，一路跑一路喊人，看到爷爷的那一刻她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警察围在她旁边，问了她一些现场发生了什么，记录完让她签字按手印就走了。
她问：那个疯子现在怎么样了？
爷爷说：警察赶到时，那个疯子已经吊死在旁边一棵树上，没了。
她浑身都在发抖，像筛糠一样。
爷爷以为她害怕，说：没事，你别想太多，那个想欺负你的光棍已经死了，是那个疯子用石头砸死的，石头上有他的指纹，证据确凿。
后来一段时间，又有人来调查过几次，接下来的事情秀秀就不知道了。
疯子被随便埋在了一个山沟里，村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有一年风雨交加，狂风像野兽一样嘶吼，终于掀翻了疯子的窝棚，风雨过后，那个窝棚已经销声匿迹，无影无踪了。
后来秀秀考上了大学，半工半读，把爷爷接到了城市，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个疯子渐渐被人遗忘，只是每年人们上山祭祀时，总会发现，疯子的孤坟上干干净净，连棵杂草都没有。
周围却长着一些淡雅小花，在无名的山谷中静静地开放。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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