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掉微信，谷歌，一切纷乱的网页。否则又会迅疾地丢失好不容易抓住的瞬间。
日暮时分，在院子里播下从巴黎带来的芜菁种子。很忐忑，它们看起来那么微小，真的会在一周后转化成鲜活的枝叶和柔嫩的茎干吗。想想就觉得神奇。我终于又注意到桌上放了三年的那盆速成种子。
在法语联盟的圣诞晚会上，陌生人交换礼物，红红姐送给我这盆用营养土就可以培植的薰衣草，漂亮的陶花盆，但我至今没有播种。习惯了那个小陶盆摆设般的存在，以至于忘记了它怀里还有种子。今天翻出来擦干净，阅读说明书，发现已经过了两年的保质期。
心里纳闷：连种子也会有保质期吗。连生命本身都经不起等待。我们怎么能够虚度这一天一天的恩赐。
于是仿佛一个小小的警示。立即起身，给菜地浇水，清理窗户，收拾垃圾去倒掉，回来洗澡，然后听新闻，学德语。然而时间还是这样快地流过去。偷偷学德语。读德文圣经。
Es werde Licht. 要有光。
这句话总是让我悸动和平静，不管是哪一种语言。学一小时德语，像走夜路。接着将要翻一篇英语文章，然后回到本业的法语。阅读《菊子夫人》，我很疑惑日本读者或亚洲读者会喜欢这本书。一个法国人眼中的玩偶之乡。
读一本书的过程中，心境会慢慢发生变化。翻开第一页的时候，总是不疾不徐，满怀未知的期待。读完第一章，觉得一切都刚刚好，就这样慢慢读下去，竟然也能按部就班地完成一个章节，会有成就感，觉得这样读下去，可以读到世界尽头。然后会开始心急，开始觉得不如预期的进展迅速，开始希望加快进程，一些细致优美的词句被忽略了，就像快车行进中会自然地忽略路过偶然的花朵。然后会开始焦躁，觉得永远也读不完。接下来的事情，无非两种结局，一是囫囵吞枣，二是半途而废。或者稍微好一些的第三条路，是将这本书暂时地忘却，让吞咽下去的段落在头脑深处静静发酵，等到它成为思想的一部分，再在某一个巧合或寂寞的时刻重新继续开始，与阅读重逢，与曾经读这本书的自己重逢，与第一章的心情重逢。
读一本书，多么像我们遇见一个人的过程。刚一开始，完全的陌生人，只是看起来感觉投契，彼此一无所知。这种投契决定了彼此的接触，言谈举止都是好的，端正清洁的。接着会触碰到彼此阴暗或不太端庄的那一面，当我们开始彼此熟悉，有些礼节性的美丽被搁置一边。开始撩骚。开始觉得因为太过熟稔而甚至成为彼此的一部分。开始感到乏味，就像对自己感到乏味。这无可避免。我们能选择的，只是翻脸或习惯。或者彼此后退一段可以欣赏的时间和距离，等待重逢。
我喜欢最后一种方式。等待。等待是珍重的一种方式。
每天规律地在晚饭后洗澡，随手洗净小衣服，拿去院中晾晒，蓦地闻到花香。端午至入夏，傍晚的小院时常有这样馨香，清淡雅致，是我对家乡夏天美好而无意的印象。本身对花没有亲切感，后来渐渐喜欢上玫瑰的气味，不再像幼时嫌弃这种花繁盛而低俗。衣柜里放着从格拉斯买回的玫瑰香包——错过了香水之城的玫瑰节真是可惜，这种花的气息其实优雅得有些衰颓，但并不腻人。我一直试图写出这一年走过的地方。可惜现在脑中跳动的，只有残片般的瞬间种种。
听到院子里铁桶的轻响。是小猫溜过种着番茄和辣椒的菜地。我很高兴地连续几天看到那只独眼的流浪小狗，它似乎已经坦然地把这一片鼎沸的街区当做了家。每天早上在小学附近溜达，下午在美容店门口午睡，傍晚去养着白狗的报亭蹭饭吃。美容院的姑娘甚至专门给它端出一碗饭，六角形的塑料饭盒，看起来清吉欢喜。这就是我爱这片街区的原因之一，它可以宽容地接纳一只流浪小狗。
每天提醒自己走进人群。那让我忘却自己的小小悲喜，微不足道，无病呻吟。余震般的成长，琐碎而窘迫。我坦然接受，在暴怒中接受，我必须好好的，因为别人不关心。节电，用功读书，少吃垃圾食物，细心打扫，仔细烧菜。总之，以端重态度面对每一件事。只希望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
最重要的，远离那个吸引自己的人。因为危险。因为自己的偏激和暴戾。情初是好，浓则转薄。我的身体是空的，无以承载又一轮的欣赏和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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