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九日
公众号：风吹樱起（有偿征稿）
从那座长满紫藤的房子跑到河后面的寺庙里也不过十分钟的样子，有时候她忘记关园子的后门，所需要的时间更是缩短了一半。长长的水柱从塑料管里喷出来，她总会叫我躲远一点，有时候，水浇在那些花花草草上，会形成一道浅浅的彩虹，它像锁链一样套住我的脚。
我止步于晶莹的水幕下，她会慌忙地关上水龙头然后走过来训斥我，背时鬼，傻伫在这干什么，给我去做三道算数题。
我哀求她：阿婆你给我开开后门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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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站在寺庙的小小广场上的时候，面前是阔远的青绿色水面。两条河在这里交集，一浊一清两种颜色。在金色的酝酿着沉睡气息的阳光下，大门上“屈子庙”三个字晃得人有些晕。
它不知道何时建立，角落里破落的砖头告诉我它可能已经有了些年头。至于叫屈子庙的原因倒是非常好考证，根据位于庙内的石碑记载，当年三闾大夫屈原乘舟顺沅江而下，船只在此地遇急滩，三闾大夫停候半月，后人设屈子庙以纪念之。
很少有念经的声音从那扇赭红色的厚重大门里飘出来，庙里面最后一个和尚在走的时候摸了摸我的头，还俗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件同吃饭睡觉一般平常的事情。
庙里面甚至已经没有了和尚，因此我一度怀疑它是否还能称之为“庙”或者一切类似的东西，也许它也早就失去了一座寺庙最基本的庇佑功能。
这里的确香火稀少，杂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蔓延开来，唯一的一尊铜制的雕像已经油漆脱落，五官扭曲成令人心悸的样子，要不是底下刻的石板上写着“屈子”二字，没人知道这竟然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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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里的最后一个夏天似乎格外漫长。
一种燥热一直蔓延到秋天的结尾。园子里的花在总在最热的时候开放，阿婆一遍又一遍地浇水，她说不管的话它们是会被晒死的。管了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又总是会一朵朵地减少，那些采摘的伤口被发现的时候往往很新，连花茎上的汁液都还在缓缓流淌。
杂草长到半人高的时候，颜色变得越发深沉。好在有一种白色的小野花让它们看起来没有那么单调。这是一个很适合做秘密据点的地方，小孩子一钻进去，整个身子就没进了那团绿色里，只能看到草尖儿在急速地晃动。
有时候我们会在整座寺庙里面玩捉迷藏，选择躲得最多的地方便是神龛下面嵌进墙里的大柜子。被捉到的人往往会大声抱怨一番，其他人会做出噤声的手势。神惧怕叨扰，这是每位家长早已经告知我们的事情。
庙里面最后一个和尚还没离开的时候，常常会搬一把躺椅坐在庙门口，在阳光下缓缓地晃着扇子。他肥头大耳，喜欢在镇上的集市里吃一种加很多辣椒的小米糕。
他经常称我们为黑苍蝇，因为我们总是趁他睡觉的时候悄悄溜进寺庙里，然后惹得他爬下床满嘴脏话地追着我们，最后“啪”地一声关上房间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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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之后我读到屈原的历史。
这是一个近乎充斥悲剧的传说，正如当今屈子庙日益衰退的命运。
如今，陪伴他的可能只有一个看起来很不靠谱的和尚、一群随时有可能破坏掉他真身的孩童以及一些零零散散的杂草。众神集会的时候，所有附近的神会聚在一起嘲笑他，毕竟，他拥有的也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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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结尾的时候，阿婆会给附近的邻居派送一些园子里的花。收到礼的人会感谢一阵，阿婆却总是感到歉疚的：“是是是，本来数量可以多一些的，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园子里的花越来越少了，总有个贼似的。”
“哎呀，还不是因为您家的花种得太好看了。”
“不过是谁总是做这样的事情呢？”
没有了下文，阿婆站起身子，拿着剩下的一大袋花准备离开，也没表现出想继续追究下去的意思。
“舒老师，您慢走。”
阿婆点点头，接着缓缓地迈进那条连接着十余户邻居的小路。我能察觉到她是有些伤感的，她已经许久没听到“舒老师”这个称呼了。
我却对“偷花”这件事感到愤慨，并且坚持认为肯定是庙里面的那个胖和尚做的。有很多怀疑是没有理由的，毕竟他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人。
为此，我纠集几个朋友一起成立了讨伐采花大盗的小队，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在他睡觉的时候去吵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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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浑噩噩的中午，母亲在往我身上喷一种可以驱蚊的香料，阿婆在一旁望着她，她试图说些什么，可还是止住了。这么多年来，她们的关系依旧这么不浓不淡。开启一个话头，对双方来说都需要消耗一定的勇气。
我只求母亲能够快一点，不然的话胖和尚可能要醒过来了，如果真的这样，今天就注定是不完美的一天。
“妈，我准备和佳佳搬到外面去住。”母亲继续在往喷罐里注水。
药草汁顺着她的手臂流了下来，她没有注意。
“不行，佳佳还这么小，志伟工作又忙，搬出去干什么呢？”阿婆很用力地将手上的药布丢到了小盆子里，溅起了一滩水花。
这个时候母亲松开了我，我没有再留意她们的话。我是一阵带着香味的风，霎时往街道上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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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和尚难免碰到心情好的时候，然后他会硬拉着我们坐下聊天。而我们之所以会停下来听他掰扯几句，是因为他在结束的时候会给我们发一种核桃酥吃。
“当年这个屈原啊——”往往是这样的开头，“好了，今天我们说到这里，明天再来吧。”一定是这样的结尾。
其实我一直怀疑他的核桃酥是否有毒，因此我总是要拖到最后才吃。等我吃完之后，胖和尚收起糖盒，然后问我：“你阿婆最近准备什么时候来？”
几位伙伴的目光瞬间投向了我，有几个甚至“咯咯咯”地笑了出来。
我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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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家，父亲会按时检查我的假期功课，然后在课本的一角签上名字。母亲坐在一边做针线活，她有点慌乱，穿线穿了好几次。
“她怎么能拒绝地那么坚决那么快？我们都快三十岁了，她还想管我们到什么时候？”她说。
“这么多年不都过去了吗？她以前是老师，职业病了，你体谅一下吧。”父亲安慰她。
“她！——早就退休很多年了，还改不了这些毛病？连去庙里面都要佳佳洗三遍澡！少一遍都不行。”
“嘘——别说了！”
沉默。
然后，是阿婆叫我去洗澡的声音。
我洗了三遍澡。第一遍用盐水把全身都擦一次。第二遍在水里滴上一点香精。第三次加一些驱蚊的草汁。阿婆早就已经备好了需要的一切贡品和香纸，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放进了一个篮子里。一切都是为了明天。
对于参拜，家里人是不支持的，更别提能定时抽空陪着她去了，祖父常说的一句话是：作为一名人民教师，你怎么能这么迷信。
阿婆往往会被他弄得说不出话来。她无法放弃自己以前是一位光荣人民教师的身份，她喜欢教书育人、喜欢指使、永远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样的习惯延续到生活中，导致家里人对她总是有着一层淡淡的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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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的人参拜的地方是距离屈子庙500米处的临安寺。
其实光听这个名字，就觉得它要更气派更大气一些，事实也的确如此。那里拥有更多的佛像、更旺的香火，走进来的人能够得到更加健全的人生。
走在路上的时候，阿婆会拉起我的手，我记得有很多次，她问我：佳佳，你信这个东西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可是阿婆却自顾自地说下去了：“阿婆以前也不信啊，为什么呢，人越老，反而越相信这一套了。”
接着她自嘲地笑了笑，松开了我的手。
到了一个岔路口，面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向屈子庙，另一条通向临安寺。她牵着我往临安寺的方向走去，走到一个偏僻处，加快脚步迅速地拐进小路，最后我们来到了屈子庙前。
胖和尚早就打开了大门，打扫了庭院。“舒老师，你来了。”他将扫帚倚在门边，殷勤地迎了过来，“要不要留下来吃斋饭呢？地里新鲜的南瓜都熟了。”
阿婆面带微笑地拒绝了他。
在我眼中，他的手艺简直和他这个人一样坏。就是这样，每次参拜，家里人都以为我们去的是临安寺，没人会相信阿婆愿意来一个破落、狭窄，并且当地人说根本不灵验的地方。
在缭绕的烟雾和胖和尚的木鱼声中，阿婆和我像平常的参拜者一样跪拜下去。面前的屈子显得呆滞、寒碜，很难相信这样的神还有能力去庇护别人。
最后胖和尚放下了木鱼，缓缓地说：“舒老师，你有心了。最近如何呢？”
“还能怎么样？管着一大家子人，一个比一个不懂事。还能怎么办呢？没办法啊。”
“全家平安就好。”
“是啊，全家平安。”
她将炷香插进了屈子面前的香炉里。
没有用的，我在心里说。镇上的每个人都去临安寺烧香拜佛了。以前，我们对屈子也有着一点点同情，可是有一次，我的一个小伙伴在捉迷藏的时候踩到碎石头跌了一跤，在家里面躺了一个月。
为什么屈子不保佑他呢？
为什么他的神威到这里显得如此苍白呢？我们萌生出这样的问题，可是屈子仍旧是那么一副面孔。至此，无辜也变成了一种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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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阿婆偏爱屈子庙。这是我和她共同的为数不多的秘密。归根结底，她不是个招儿女喜欢的老太太。
最激烈的争吵爆发在她和我的舅舅之间，那大概是十年前发生的事情。舅舅拒绝了她安排的工作，执意要跑到外地做工。
年轻人考虑的无非是近在咫尺的金钱和感情，而阿婆自认为自己的眼光要长远一些。
夏天的蝉鸣掺杂在激烈的骂声里，他们两个人的脸都浸上了夕阳的颜色。当舅舅发誓说要脱离这个家，出去自己闯荡的时候，没有人出来劝他。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家里面需要一个反抗者的出现。
直到最后她还是没能阻止他的离开。眼泪也已经失去了震慑的作用。
她终于输了，或者，她早就应该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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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渐转凉，阿婆前往屈子庙的频率慢了下来。父亲和母亲终于说服了阿婆答应他们搬离这里。
我不知道阿婆为什么会选择妥协，事实上，自从舅舅出走之后，她的锐气似乎徒然减了下来，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悲伤，她现在越来越像个老人了。
年轻人离开的时候，想的是自由，追逐的是墙外的世界，然而他们每走一次，阿婆的墙就往里移了一些，到了最后它的空间只好变得格外小。
终于有一天，那个胖和尚也告诉我们他要走了。
在那个夏天，阿婆终于没有留住想留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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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的时候下着很大的雨，阿婆没出来送我们。
雨正好给了她一个体面的借口。我们在一片慌乱和狼狈中将所有的对象扔进了那个小小的面包车。这个时候母亲叫我进去再喊一声阿婆，于是我跑进雨中，全身湿淋淋推开了阿婆的房门。
“当年这个屈原啊，在楚国的时候一心改革，可遭奸人诽谤，当时朝廷上没人理解他，才会流放到咱们这个穷地方。最后楚国被灭，他心也死了，自沉汨罗。你们说说，他是不是英雄？是吧，是英雄。好了，今天我们说到这里，明天再来吧。”
我推开门的时候，阿婆背对着我，我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地耸动。有小声的抽泣声飘出来。我当时一定想说些什么，可是最后，还是轻轻地、缓缓地关上了门。
这场雨真的好大。车窗一片模糊，车内的每一个人都沉默不语。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了园子里的那些花，这么大的雨，那些花肯定被打得七零八落，各色的花瓣在地上铺成一张抽象的地毯，直到这时，夏天才算真正过去。
小车慢慢地驶离了城镇。我望着窗外迅速略过的色块，睡意渐渐涌了上来……
对不起，阿婆，是我偷了你的花。我在睡梦中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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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夏九日
编辑 / 玉兔不住广寒宫
插图 / 北京银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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