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蕾拉
她醒来的时候,感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那是一种模糊又陌生的温存,清新的感觉像一枚迷你的刺针,跳跃的针尖在脑壳里撞击,留下微弱的疼痛。
这是宿舍吧,还是某个遥远的高山上,临时搭建的联排平房,面朝着密密麻麻的阔叶林,风拂过的时候,摩挲空气的落叶在眼前自导自演着一场烂漫的华尔兹。
她们。
她这么一念而过的字眼,然后已经不是少女的她们,以一样的节拍屈伸,起床,伸懒腰,互道早安,洗漱,也包含她自己。
她们说:“早安,姚茜怡。”
然后她们还没有等待她的回复,就互相道起早安来。是以绰号或昵称的叫唤。
“早安。”姚茜怡说,她没有任何的绰号,但这并不代表自己曾经不是那个受到关注,娇宠和独特的存在。有的时候,孤独意味着你和别人不一样,不是落后于人的不一样,而是某种程度上的优越,某种程度上的疏冷,以及某种程度上的固执。她也许喜欢着自己没有绰号的现实。
会议在有着旋转楼梯的玻璃建筑里开展。她走在人后,身体和一层玻璃以外的森林有着间接的联系。此时晨光从黑暗的树影中透过来,仿佛视线里的一切都淡到褪去了色彩,比如,树木,无论是嶙峋的枝桠,还是粗壮的枝干,都是黑色的,那种对比度不高的黑色。再比如,阳光,则是纯白色,白得有些漫无边际,有些凶狠地扩散着撑开林木的缝隙。可是她迷恋这样的瞬间。
“姚茜怡,快点快点,要开场了。”是她们的声音。她寻声望去,她们,她脑中的信号微弱地跳闪了一秒钟,她们现在正站在明媚玻璃厅那金属质地的旋转楼梯上,用一模一样的同一双眼睛俯视着她,仿佛她此时此刻,渺小得犹如一只蚂蚁。
姚茜怡把内搭高领衫的领口轻轻往上提了提,这样勉强能遮住她的下唇,微微的暖濡湿了领口,她体验到了一丝不为人知的安全感。
她小心翼翼地坐到了侧后方的座位。她想起了学生时代的自己,上课的时候,特别是测验的时候,她总是坐在教室“黑洞”里。她眼中的黑洞,却是她们眼中的“宝座”。
姚茜怡现在还能看到这样的位置,通常是在阶梯教室第二排或者第三排的中央。她们的笑容就像是千眼怪,在里一圈外一圈的座位上,在黑板上,在天花板上,热情又空洞的交织着:“姚茜怡,位子我们帮你占好了,来来来,快请坐!”“姚茜怡,你测验的时候记得一定不要提早交哦!”“姚茜怡,答案,答案要稍微侧过来一点儿,这样的角度,注意角度哦。”
今天她却坐在了侧后方。因为在这样的场合,在若干年以后,当少年少女不再是从前模样,而是成为了林林总总,光怪陆离的面貌的时刻,姚茜怡终于不用登上如黑洞一般的宝座了。
开场的是她们之中的一个,一个姚茜怡叫不出名字的同窗,还有同样曾是同窗的男性,如今他们已经成为了模范夫妻,家庭教育家和金融家。是到哪里都不停地被人们喊做“老师”的人。
话筒在鹅黄色木板的弧形舞台上不小心掉了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在这消散不去的声音中,姚茜怡听到了身边的女人寒暄式地问话:“你还是那么美,皮肤真好,看起来那么优秀。”
“啊。没有没有。”姚茜怡就像听到了一声凌晨的手机铃声,惊慌地直起了身子,然后她开始端详她身边的女人。短发,高鼻梁,身材有些丰腴,一字领的A型裙的无袖上衣,裸露着中年女人特有的那种慵懒而垂坠的上臂,她上臂的卡介苗留下的那一个圆圈疤痕,显得特别特别膨胀和刺眼。
“你老公和孩子呢?都不错吧?”问题继续抛过来,一个不需要特别认真回答的问题,因为它本身只是寒暄的一种。
可是,她迟疑了,那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是一种雾化的空白。就好像被吞噬的森林那样。她敷衍过去以后,把视线转移到成片的落地玻璃窗一侧,呈现扇状扩散又不失结构感的灰色建筑外缘,就像安藤忠雄的设计一样,掩藏着中世纪扶墙的真实面貌,和灰黑色的森林一起退向看不见的边境。群鸟在林间发出空洞又充满衔接意味的啼鸣,就像是人声鼎沸的时间里,转译着她能听懂的话语:“你有男人吗?有孩子吗?”
这样的问题无非是对她的一种敲击,却显然敲不开她流离失所的记忆。
她脑海中先蹦出的是一个陌生的童颜,一个五官有些模糊的男孩子,穿着毫无特色的校服,蹲在一片片交错的树根和树瘤子的缝隙里。天哪,他的爸爸是谁?
她快要哭了,她感觉自己从曾经同窗气宇轩昂的成功学演讲里飘了出去,就像是一个爬出坟墓的僵尸。她没有留意自己是以什么样的速度滑下充满音乐质感的旋转楼梯,然后是雪白的浇筑地面和空无一人的大厅,她忘记了自己和森林之间还有一层玻璃。
她想不起来自己的丈夫是谁了!
是那个人吗?她想起一个克里奥人。姚茜怡习惯把所有的分不清来自于印度洋哪个岛屿和大陆的土著以及混血都叫做克里奥人。东南亚的,巴拿马的,塞舌尔的,新西兰的。是那个有着巧克力肤色的,她根本不爱的男人吗?为什么自己会接受不喜欢的脸,执拗的追逐自己的眼神,飞快的步伐和结实的四肢,狠狠的拥抱和奇怪的音乐,还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比什么都要绝望。
“姚茜怡,你怎么跑出来了,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快去看呀!”又是她们中的两人,用中年女人伪善的热情夹着她,把她带回了会场。
投影幕布上的是下午的体育场,柔和的光芒环绕在一张张笑脸上。她看到了自己,穿着红色的篮球服,硕大的袖口里露出的是修长而紧实的手臂,锁骨的阴影在领口若隐若现,颈部和肩部的线条像是山脉峰峦下柔美的凹陷。她的运球,她的投篮,她吐舌头的样子,还有那些不经意的拥抱和high five。
画面又切换到了闪闪发光的夜晚,穿着银色的体操服,她的妆容就像在黑天鹅里的娜塔莉•波特曼,抿着嘴唇,充满毅力的眼神,还有那集柔韧和美感为一体的舞台表演。
现在的掌声和那时的掌声融为一体,几乎砸碎了她的耳膜。
然而这些例行的节目结束以后,她们又开始兴高采烈地准备去下一个餐厅自助午餐。就好像曾经一瞬间的美好回忆,那些至今还被小心翼翼地保留在USB里的视频,照片,都从来没有抵达过记忆。就连熙熙攘攘的对话,也没有这样的踪影,而只是关于吃什么,吃之前先去森林里找几个好角度合影,以及各种家长里短以及悲欢离合的浅表话题。
她很感谢存下这些视频的人,于是就留在了会议厅,最后走上舞台,对开场白的“家庭教育家”表达谢意。
“啊,姚茜怡啊,你真美,”她把一只手搭在姚茜怡的肩膀上,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好感谢的,我们这种组织的人啊,就该保留这种资料的。”
“你看过视频吗?”姚茜怡问。
家庭教育家不屑一顾地说:“噢,没有。”然后又似乎在自言自语般地说,“我得再拷贝几份,再过几年还能播,反正大家过几年也就忘了,不记得重复看过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停地整理杂物,收拾没有发完的纪念品和手册,最后才草率地又恭维了一句:“姚茜怡,你一点都没有变老,就像是永远的少女那样,太神奇了。你家孩子多大了啊?我的青少年心理辅导班,有空带ta来看看玩玩嘛。”
姚茜怡一愣,这才用不确定的语气问道:“我有丈夫和孩子吗?我觉得,我没有爱过任何男人,也没有被任何男人真正地爱过……所以,我的孩子是和谁生的呢?我爱他吗?”
她一连串问了这么多,直到看到家庭教育家紧缩的眉头和不耐烦的表情,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教育家几乎是用鼻子发出的声音对她说:“我怎么会知道你的人生是什么样子?你的爱不爱和老公孩子有什么关系?”
是啊,有什么关系?我不爱,依然可以有一个有时看着有微弱恶心和失落感的,并且时常会记不起来的丈夫;我不爱,却依然可以生出来一个需要去上家庭心理教育辅导班和其他一切乱七八糟辅导班的儿子。这他妈的和我爱不爱,有什么关系?
那么那个活在视频里,闪闪发光的姚茜怡,被四处恭维美丽,少女感,优秀的姚茜怡,是为谁而活着?
她似乎不知不觉,又回到了那个陌生感和熟悉感交织的宿舍,山中她们重现学生时代的自己的共宿。她坐在自己的地方,熟悉的一切,她们像一团迷雾,七嘴八舌地说着:“我们去洗澡吧。”“哎哟,今天你要是犯了美女综合征再那么吓人地晕倒,我可不背你出来。”“瞎说八道,你怎么背得动我,我那么胖。”
“真羡慕姚,可以训练完以后直接在体育馆洗澡。”
她出门训练的路上,遇到了洗澡回来的她们。她一瞬间有些迷茫,为什么知性的学生,洗完澡以后,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端着五颜六色的塑料盆,塑料盆里放着几个大众品牌的香波,香皂之类,就看起来和工厂的女工完全一样呢?所以剥离了学生装,剥离了字典,剥离了粘在大脑皮层的一切不长久的知识,最终大家都是一样的模样吗?以至于相似到不分彼此,亲密无间,共享一切的私生活,共享情感,共享物质,共享思想,如果还有思想这样的存在的话。
时至今日,受过高等教育和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她们,在家庭的消耗里,又有什么区别?
“哎,姚茜怡,你要我们帮你在阅览室占个座位吗?”她们中的一个寒暄式地对她说。
“你别乱提,我们不去阅览室,今晚找个教室吧,阅览室不能嗑瓜子,”另一个立刻否认了,“姚茜怡你不是去单独的机房学习的吗?”
“没错,谢谢你们了。”姚茜怡笑了,她现在要去训练,训练完了她会独自洗澡,把头发吹干,彻底地干燥,然后仔细地扎好,让所有的毛发没有一根显示出自己刚刚洗过澡的痕迹。她要把用过的洗浴用品全部压缩到最小,放进训练袋的底层。然后一个人进入付费的听力自修室,那是座位之间带着隔栏,带上耳机自修的地方。
这是她曾经最基本的尊严。这样的尊严,是把“她”同“她们”区分开来的底线。
如今的尊严何在呢?
她笑嘻嘻地和她们合影了,在森林的边缘。她们没有把她放在最中间的位置合影,但是她们还是把手挽着她的手,好像她是属于她们一体的女人一样,不光属于她们,也属于她们话题里围绕着家庭,丈夫,孩子,教育,金钱,购物,投资,度假这一个体系中一切的因素。她们觉得,姚茜怡怎么可能不也最终一样呢?
只是,照片拍完,散开时,她们仍是黏连在一起的她们,而姚茜怡是一个孤零零的个体。
她忘记了丈夫和孩子,就好像自己失忆了。
姚茜怡有些冷,她其实潜意识里总在害怕自己失去这样的记忆,害怕自己最终失去了爱。可幸的是,她睁开双眼,发现自己陷在熟悉的大床上,身边并不是空无的,并不是寒冷的。
她想起来,自己并没有一个克里奥的男人,那种自己不爱的千篇一律的黑蒙蒙的男人。她也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她枕边有没读完的文学评论集。她窗上的雨滴落下,留下的是她喜欢的街道和清晰的街灯。她怀念的那种夏日的雷雨带来的空旷和博大意境,她怀念的那种小时候读七色花故事里那些白描画线条的分镜,都还没有完全消失不见。
身边的男人买了危地马拉某种咖啡豆,喝起来像水果,他现在有点醒了的样子,身体开始慢慢伸展,等一会他们就去喝第一杯咖啡。然后那只长着凶狠眼睛的黑猫就会来到她窗前等待她喂猫粮,并且挑出最后一粒混在猫粮里的危地马拉咖啡豆不吃,傲娇地离开。
今天下这么大的雨,灰灰的,它还会来吗?
她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