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遇到她,是在十一岁之前。
妈妈把她带到他的面前,对他说,这是你的妹妹,你要好好照顾她。
他淡淡地端详面前这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女孩。她只有八岁,苍白的面容,细小的身躯,海藻般的长发,穿着白色蓬蓬裙。神色淡漠。
而这个女孩,将成为自己的妹妹。
仿佛注意到他的眼光,她抬起头,他看到了她的眼睛。
就像萤火虫一样,那样亮,那样纯粹。他突然想伸手遮住她的眼睛。
他知道她是孤儿院领养来的。但他从未关心过这个问题。他似乎已经从心底承认了这个妹妹。
他带她去学校,带她去餐馆吃面,带她去阁楼看星星,带她去爬山,去看田野……溪山是他们常去的地方。有时候他们去爬山。一次次爬到高山顶上,看山另一侧下面的村落和水库。但她似乎是不苟言笑的,无论他想说什么或者逗她开心,她总是沉默,很少说话,只是无声地跟在他的后面,从不要他照顾她。他也从未见过他真正开怀的笑容。
她的心底隐藏着阴影。他知道,但他愿意对她的一切保持缄默。
他和她坐在阁楼上。夏日夜空透出一片无垠的深蓝,满天大大小小、忽明忽灭的繁星,似颗颗明珠,低垂地闪烁。点缀深蓝夜空。
知道吗。他伸手指向天空,这些星,闪烁着光亮,看起来很近,但有人说大部分的恒星距离我们均有几百万光年。即使是距离我们最近的那颗星,离我们也有约四光年。也就是说它的光,要花四年才能抵达地球。当它们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它们的回忆。
他又说,而星星之间,看似挨挨挤挤,却也相隔千里万里,有着彼此无法逾越的距离。
那为什么还要靠的那么近呢。她仰头看着天空,说。
不知道。也许是它们想这样做,也许它们是彼此的信仰。所以就算拼尽全力也要和对方相遇。
你觉得它们能够相遇吗。
我不知道,他转脸看她,你呢。
她不说话,良久,她又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读书,读很多书。书告诉我这些。
书中会有答案吗。
也许会,书可能会告诉你答案,也可能需要你亲自探索。
她沉默了一下,又说,我只读童话书。
我家有,如果你想看,明天我可以拿给你,绝对你看不完。
她淡淡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他转头,只看到她雪白的侧脸和漆黑的长长的睫毛。
远方突然出现点点荧光。
她看到了,问他,那是什么。
他说,那是萤火虫。又问,你见过萤火虫吗。
她摇摇头。他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没有说谎。那么,你想看看吗。她点头。
好,你跟我来。
她跟着他赤脚踩在杂草丛里,走过河边的鹅卵石。黑暗中有蛙鸣和不知名的小昆虫的叫声此起彼伏。周围偶尔有亮光一闪而过。
她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
她的手轻轻颤抖,他意识到了,说,别怕,那是萤火虫的光。
她不说话,尽力保持淡定,看到他嘴角有浅浅的笑意。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
你看。
前方突然一片开阔。有点点荧光,一点,两点,仿佛被惊扰了,渐渐的,萤火虫飞起来了。许多萤火上升,漂浮,游动。微弱冷光渐亮,光线柔和起来,橘红色的光芒一闪一闪,映在脸上,让人想起炉火的温暖。
她被眼前的景象喜得欢呼起来。松开他的手,去追逐那漫天飞舞的美丽。
他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那样纯粹简单。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永远守护这样的笑容。
让我们把它们带回家,这样,你就可以永远看到它们了。他说。他知道她一定会同意。
他用一个瓶罐,将抓来的所有萤火虫都放在里面。他们把它带回阁楼。
准备好了吗。
关闭了所有窗户,在她期待的眼神下,他慢慢打开了手中的瓶盖。很快从瓶罐中飞出来几只萤火虫,闪烁星星点点的亮光。然后越来越多,所有萤火虫都飞出来了。阁楼一会儿被照得灯火通明。他听到她轻声地赞叹。
小小的萤火虫,光芒映在墙上,天窗上,地板上,忽明忽灭,好像在眨眼睛。
真美,好像童话一样。而我们今晚要在童话里睡觉。她说。
他爬到自己的床上,招呼她,你来,你来。
她穿着白色的睡衣,笨拙地爬到他的床上。听到他说,靠近点儿,我们来听音乐。
她靠的很近,他可以闻到她头发湿漉的洗发水味道。
听的一首纯音乐,她不知道名字。只是觉得很轻快,她感觉放松。于是在温暖的荧光中,她沉沉睡去。
他一直都记得那个夏天的晚上。早上他醒来时,她已经不在。满屋的萤火虫似乎随着他一起消失了。
你把萤火虫都放了吗。
没有,我把它们埋了。她的脸上一片平静。
什么?你说什么?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突然哭起来,你没有告诉我它们是会死的。为什么美丽的东西会死得那么快。我只是害怕它们都死掉。
她是那样的悲伤,任何话都不想说,一把就推开了他。
他后来才知道,萤火虫的美丽是不长久的。任何美丽都一样,就像她的笑容。
他出去找她。他知道她会去哪里。 阳光像水晶一样,光芒热烈,像一场盛大而恢宏的观望。一会儿天色便开始阴沉,下起了雨,夏天的雨总是那么出其不意。
他看到她的白裙子在闪动。他找到她,她的头发潮湿,坐在山上的一块石阶上,他突然明白了她的内心。他把手轻轻盖在她的眼睛上。不要哭。
我们以后再也不要捉萤火虫了。我把它们埋在这里。她给他看草地上的一个小山丘,是一处小小的墓地。她的手指上都是泥土。
好,我们不捉。来,我背你去山脚下,我们去看田野。
她柔软的身体浮在他的背上,辫子散了,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动。然后像花瓣一样,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他背过她穿过黑暗的墓地。来到溪山脚下。田野空阔寂静,湛蓝苍茫的天空上有褐色鸟群飞过。大片茂盛的芦苇在风中摇摆。一条幽绿的小河缓缓地流向田野。稻香弥漫着成熟中的清香。远远能看见小镇飘散的炊烟。
他把她放下来。看她白裙子像蝴蝶的翅膀无声地掠过。他感觉她突然变得快乐和自由。她把从路边折来的紫色雏菊,一朵一朵地插到头发上去。
我喜欢这里。她看着他,眼睛明亮的让他不安。
我们以后会永远在一起吗。听音乐的时候,她突然问他这个问题。
他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是认真的,他只好说,你是我的妹妹,我会永远保护你。
真的吗?那我长大后要嫁给你,好不好?
他无奈地笑了笑说,好。他知道她说话向来不羁。
他十八岁时考上了城市里的大学,他学习一直不错。临别时,在小镇汽车站,他拿出一只镯子给她,上面有他自己刻的一只粗糙的萤火虫。
我想送一只不死的萤火虫给你。他说,你会要吗?
她把它戴到细瘦的手腕上,仰起脸对他笑。他又说,你要好好学习。照顾好妈妈,她一直身体不好。
她说,我想跟你一起走。
他突然发现她长大了。身体不再像以前那样稚嫩,有了起伏的轮廓。她的头发也变长了。只有她的眼睛,似乎还是一样纯粹,隐隐透出调皮的邪气。
他宠溺地摸了摸了她的头,不要胡闹。我知道你不会。
她执拗地上前,你凭什么认为可以控制我。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你的照顾。
他不理会,拍了拍她的肩膀。车子已经徐徐开来。他用手盖住她调皮的眼睛,不让她看见自己的泪水。放开来,他的手心里一片温暖的潮湿。尘土飞扬中,汽车慢慢爬上了盘山公路。
时常会写信过来,会寄一些钱回去。她的回信很少。他常常在宿舍里点一盏灯,看她的信。舍友经常调侃他,是不是女朋友。他并不解释。大多时间,他把自己整个埋在学业中,也许这是唯一出路。
他看她的信中写到,我没有考上大学,准备离开这里,到别处去。我已经开始挣钱,马上就可以去你的城市。他还看到,也许你不会喜欢我的工作,但我还是邀请你来我工作的地方,我在你的城市里的一个酒吧兼职唱歌,这个酒吧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萤火虫。他们喜欢我唱。可能很快我们就可以再次见面。
看到她的信,他沉默了一会儿,她并没有提到妈妈的事情,每次他打电话回去,她只说,妈妈很好,只是有些胸痛。他就对她说,我有奖学金,马上准备出去做家教,多挣点钱回来,带妈妈去看医生。钱不够我会寄过去。她这次的信里没有地址,他无法给她回信。给她打电话,她的手机也打不通。他突然觉得不好,也许他应该去找她。
萤火虫。那是一个很大的酒吧的名字。喧嚣的音乐和烟草味令人窒息。舞池里的情人拥抱在一起。空气中漂浮灰尘和情欲的味道。他看到她穿着黑色吊带短裙,海藻般的长发凌乱,半掩住脸,画得挑起的眉,唇膏是极致的深红。整个人抚媚妖冶。她在中场休息时要唱三首慢歌。她的声音像海水一样,而她是海里一条默默游动着的鱼。
他就站在台下看着她。她的眼睛看到自己,对他微微一笑。他发现自己的心是在痛着。
她走下来,来到他面前。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他突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良久,他说,妈妈呢。
在你走之前,妈妈就一直说胸痛,医生说她是乳腺癌晚期,你走后的一年,妈妈就去世了。她说。
他突然觉得晴天霹雳,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哑声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妈妈不让我告诉你,就算你来,也支付不起巨额的医药费。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不想拖累你。在她心里,你永远都是最重要的。
是吗。他突然觉得可笑。他是那么的没用,他以为自己有了能力可以保护身边的人,结果还是失去。他无法给自己所爱的人更好的生活。他对自己的无能感到羞耻。
别哭。她突然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就像他们以前常做的那样。
他沉痛地质问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啊。她调皮的眼睛对她笑。
他深吸一口气,你这样做是为什么?
她淡淡的笑了笑,当然是为了钱。我憎恶贫穷的日子。而你无法带给我这些。
他的心被她刺痛了,他哑声说,我说过我会永远保护你。
是的,你说过,你会永远保护我。你还说过你会娶我。曾经的我是相信的。她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冻住,良久,他涩声说,我只把你当作妹妹。
作为哥哥,你已经给了我很多。她轻声说,现在,我已经不是那个在黑暗中需要紧紧抓住你的手的小女孩了。我长大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么,你觉得快乐吗。
曾经我以为和你一起捉萤火虫是很快乐的,结果第二天它们都死了。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快乐只是暂时的,我们要面对的是沉重的人生。
他渐渐沉寂下去。将自己埋在学业中。毕业后他想到外企去工作,也许那里的薪水会高一些。她不知道她的话伤他有多重。
在学校里没有一个女孩敢对他说话,因为他的冷漠。但是几乎每个女生都对这个学业优异的英俊男生满怀好奇。于是,他认识了凌。
凌和其它女孩不同。他看到那张美丽的脸上,有一种他熟悉的表情。倔强的,而又天真。
他将自己的经历告诉她。在这个学校里,也许她是唯一一个能够倾听自己故事的人。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我无法决定你的选择,我只知道你在做一件无望的事情。凌轻轻一笑,要知道,纯粹的东西死得太快了。
他看着她,你想说明什么呢。
我想说明,也许你该离开她,去尝试新的生活。
他和凌交往了。一切发展顺利。那年他大四,即将毕业,毕业后他想去外企工作,凌想让他在学校任职。她说,你的性格不适合在外到处奔走,你应该和我一样,留在学校里,当一名老师。他同意了。
他送凌下楼回女生宿舍。在楼道口,凌突然俯过身来,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她的唇像花瓣一样。他听到她说,你知道吗,也许我们应该早点结婚。然后她转身上楼。
他在那里定定的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过身。他看见了她,很久没有出现的她,静静站在桂花树下,微笑地看着他。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其实也没什么可解释的不是吗。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沉默中只听见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桂花纷纷落在她的肩头,飘落如雨。
她说,我过来看你。我等了很久。她走到他面前,把他的手贴到自己眼睛上。不要让我看见黑暗,也不要让我看见你的泪水。
他感觉到她的眼睛是干涸的,手指冰凉。她海藻一样的的头发上都是残缺的花瓣。
你说过,就算看起来最近的那颗星,它们的距离也有千里。但是它们还是要刻骨的相遇。因为它们是彼此的信仰。
他的眼泪无声地渗入她漆黑的发丝。
她抚摸着他的脸,也许我们该回去了。你该看看你母亲的墓碑。
他们回去了。母亲的墓碑在溪山脚下,就是他们以前经常去的那个地方。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山坡上。沿路经过一排排的墓地。空气里有草叶和灌木的味道。空旷的野山之中,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突然停下,我们去采一些花吧。
他说,好啊。她爬过灌木丛,到山坡上去折花。他看到她摘了很多雏菊。
他们到达了墓区,新墓并不多,零星伫立着墓碑。墓地背靠苍茫群山。石板路石缝里长出许多青翠的野草。秋日阳光灿烂温暖。
她说,在这里,她将摘来的花放在墓碑前。就这样,他看见了母亲的墓。
她看着他背对着自己,微微弯下腰,看着墓碑伸手过去抚摸它,轻声说,有好多灰啊,要擦一下。他突然在克制中崩溃,跪下来,她听到他说,对不起,妈妈。妈妈,对不起。
他们来到曾经住的阁楼,他说,没想到这里竟然一点没变。
那天晚上,他们在曾经的小床上拥抱在一起。她的身体像大海一样令他窒息。这是深刻的抚慰。世界此时只余下他们两个。温存相依,片刻共存。他开始确定,他是在爱她。漫长的时间过去。这穿越无数磨难和痛苦的感情,是他所确信无疑的信仰。
有些事情会记得那样清楚。那个夏日夜晚的荧光下是她少年时的容颜和她的笑容。那些瞬间如同空气,在手指间的缝隙里无声穿梭,疏忽不见。
情欲过后,他看到她戴上耳机。他问,在听什么。
萤火虫之舞。你走后,我找这首歌的名字找了很久,每次只有听着这首歌我才能睡着。
他发出叹息,从背后环抱住她,双臂缠绕,下巴贴在她的头顶。她听到他说,你知道,你是一个多么让人操心的女孩。
他不想知道她这三年的经历。他只知道她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孤单的,憔悴失色。他像一只鸵鸟一样,把自己的怀疑和阴郁隐藏起来。他离开凌的过程是艰难的,但他不在乎。
他们搬到公寓,他找到一份外企的工作,只想赚到更多的钱。他想让他过更好的生活。
她在家里的阳台上放满了花花草草的盆栽。她喜欢蔷薇和百合,在花格上种满了蔷薇。餐桌上放着一大罐清水养育着的百合。每天晚上回来,她会给他煮咖啡,像一只小猫一样的撒娇。他工作时,她会靠在他腿边静静地看书。等到他做完事情,常常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他只是希望她不羁的灵魂能够停息。
不知什么时候,她渐渐开始失踪,晚上常常夜不归宿。也许他有时候期望她能对他诉说。她似乎藏起所有的伤口和往事。就像她小时候和他去爬山,她总是一声不吭地跟在自己后面,从不向他求助,她认为自己不需要别人的照顾。可是他发现自己在恐惧着,他看不透她的灵魂。
他开始跟踪她。他看到她又去了那个酒吧。他看到她在台上跳着艳舞,接受着其它男子的调情。她的眼神看到自己,一瞬间,他似乎看到她眼中的仓皇失措,她一直那么不善于伪装。
他和她争吵,他大声质问她,你这是在否认我对你做的一切,你这是欺骗。她说,你要我坦白和解释什么?好,让我告诉你我这三年的生活,我就是靠在酒吧里唱歌,跳艳舞谋生,和陌生男人做爱,我就是无耻下流。
她的回答像潮水一样将他仓皇淹没。愤怒让他浑身颤栗,他狠狠地甩她一个耳光。她的头发被他打的凌乱不堪。她奋力推开他,向门外跑去。
他找不到她。整整一个晚上,他在路上茫然而焦灼地奔走。所有年少往事中的自卑和无望。那个初次来到家中的女孩,一尘不染的白纱裙。他承诺过会永远保护她,而他只能看着她离开。即使他现在努力跻身于这个城市,想为她做得更好,他打了她,也许是因为无能为力。她始终是哪个不需要他照顾的,桀骜不驯的女孩。
凌晨五点的时候,他走进萤火虫,他觉得这里应该可以等到她。他把自己灌得烂醉。
昏睡中,他似乎感受到她轻柔的发丝,她温暖的手指轻轻的抚摸着他的头发,然后无声地掠过。他想醒来,可是他太累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带她去捉萤火虫。她的眼睛像萤火虫那样亮,她的笑容是那么美丽,他曾发誓要守护这样的笑容,可是最终他让她失望,他弄丢了她。
他突然惊醒,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还没有回来。
他口袋里手机猛然响起,他惊跳,顿时清醒。拿起手机,上面显示着她的号码。他心中惊喜,几乎是仓皇失措的按下接听键。
手机的那一端却并没有如约响起她的声音。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世界突然寂静无声。
你是他哥哥吧。我们找到她车祸后口袋里的手机,里面只有你一个亲人的电话号码。我想你应该过来看看你妹妹的遗体。
他听不见男人机械化的声音。他只看见她躺在那里,她的长发凌乱,脸上似乎还有未干的泪痕。额头上有一块突起的血块,当时的猛烈撞击一定是很疼,可是为什么她的脸上还是那种淡然的表情,她的眼睛还是这样黑白分明,只是不再神气。他颤抖地伸出手,盖在她的眼睛上。
她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五点,我们不知道车祸是怎么发生的,也许是她迷路了,慌乱中被早行的汽车撞到。肇事司机还没抓到……
他一惊,凌晨五点,凌晨五点……那么,她回来过对吗?那并不是梦,她回来过,来和他做最后告别。不,不,这一定是梦,只是心中的悲痛和绝望那么真实,如潮水一样快要淹死他。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快乐只是暂时的,我们要面对的是沉重的人生。他那时听到她这句话,到现在才彻底明白过来。也许,那是她的选择,她一直活得比自己清醒。
他茫然地走出停尸房,不知不觉又走到她工作的地方,萤火虫。她一直流离不羁,从不祈求他人的帮助。也许她只是太寂寞,也许她只是太累,却不知道该如何停留栖息。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她那么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能够做到。为什么不给自己一点点回旋的余地就将自己拖进黑暗痛苦的深渊。
她的死成了酒吧里员工的重点的谈论对象,成了业余饭后的消遣方式,对她的死纷纷猜测。那个经常在酒吧里唱着歌跳着艳舞的女孩。却没有人同情她。在别人眼里,她只是个贫穷的,落魄的,孤独落寞的陌生女孩,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她从不与人说话,骄傲至此。
他听到酒吧老板说,她就这么死了,还没有给我打完工呢。
他听到自己愤怒的声音在酒吧回响,你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是对已死之人的不尊重,她不是你的奴隶。
酒吧老板奇怪的看着眼前这个愤怒的年轻人,说,你有病吧。她生前问我借三十万说为了治她妈妈的病,我答应了她,条件是为我打五年工,她是同意了的。合同上还有她的签字呢。你再在这里打扰秩序,我会让保安把你赶出去。
他怔怔地听完,恍惚身处迷茫大雾。是的,应该是这样,她的所作所为都被解释清楚。原来他一直的质问,猜测,怀疑都是多余。他其实明白,他怎么会不明白,她是那么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她做出决定需要怎样的代价。只是她从来不说,她不知道她的沉默可以轻而易举的击溃他的理智。这是他一生要背负的罪,永远得不到救赎。
他辞去工作,把自己关在家里。有时他一个人坐在客厅地板上抽烟,一直坐到天亮,无法睡眠。凌来看他,他在家里关了很久,地板上到处是烟头和简易食品的包装纸。
我听说了这件事情, 请不要这样。她已经走了,你该好好活下去。凌说。
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地上,他说,也许你是对的,凌,我该离开她,纯粹的东西死得太快了。
可是我们都是没有选择的不是吗。
他含着泪,羞愧地看着凌,我只是无法原谅自己,她是一个没有任何安全感的人。她和我在一起之前,也许已经决定把以前的生活忘记,只是我从来没有给过她时间,也从来没有跟她说,嫁给我,做我的妻子。我让她的希望破碎。
凌轻轻地抚摸他的脸,你要知道,谁都不可能和谁在一起一辈子。人就是这样,必须习惯失去。星星永远不会有相会的轨迹。纵使轨迹相会,也会在转瞬间就消失不见。这是注定无望的事情。我们要做的唯有忘记。
那个晚上,他又看见她。在满天飞舞的萤火虫的光芒里,她站在那里,白色纱裙,海藻的长发上插满了雏菊。她的身边飞舞着很多萤火虫。她的眼睛和萤火一样明亮。
她的脸是笑着的,他看到她手腕上戴着曾经他送给她的镯子。原来她一直都带在身边,从未丢失。
我知道你会回来。你知道,你是一个多么让人操心的女孩。
她调皮地笑着,走过去把手轻轻放在他的眼睛上,像他们经常做的那样。她的手指温暖,他似乎能闻到他发丝的清香。他听到她说,别哭,别哭。
他握住她的手, 答应我,不要再离开。
好。她轻轻地点头。
他心中的温暖和慰藉一如少年时的心情。知道她会在那里,不会离去。
醒来时,他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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