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春天
(一)
春天是留不住的,留不住它的人,更留不住它的心。许春天坐在一棵颤颤巍巍的歪脖树下说这话时,晚秋的凉风又顽皮地摘下来两片黄叶,随意的在手里摩挲摩挲就抛掷身后了。她本是厌恶烟味的,那感觉积在嘴里时,很像是被一根恰到好处的鱼刺卡住嗓子眼,咳不出咽不下。而如今,还要拜数不清的彻夜难眠所赐,那些寂寂长夜仿若一块块久置的馒头,一块儿不行就再一块儿,直到将鱼刺征服。毕竟在百无聊赖的如枯花般蔫萎的日子里,试图开始某种无意识的征服,总归是种消磨时间的方式。许春天变化着夹烟的姿势,每换一次,随之抖抖烟屑,但多半是刻意。这时候,每见有孩子的球滚到脚边,她便用另只糙手将之轻轻推给跑来捡球的男孩,那球恰不偏不倚的迎向伸来的粘满汗的泥手,再被扔给赶来接应的同伴。小男孩边随同伴往回跑,边来不及扭头的嘹声喊着谢谢姐姐。姐姐,对女人而言,这该是个愉悦的词,象征青春与朝气。许春天狠狠地吸一口烟,烟气裹挟着半空中的姐姐四处飘散,踪迹全无。
她扔掉半截烟,抖抖满身烟屑,才走几步,又瞥了眼未灭的烟头,它会像类似蝴蝶效应那般演绎出烟头效应吗?春天挠着无故发痒的手指叨念说,不会,它逃不开风的追捕。假使它会,先是那棵草,再整片草,接下来是楼群、街道,一切都将化为灰烬。她越想越辽阔,想这世界是一团烈火,人类将变作火人。到那时,他们和自己,又有何分别。
然而凉风终究使这幻觉破灭,被丢弃的半截烟顺势合起了疲乏的眼。在提倡奉献精神的时代,它的使命显然已圆满完成。这就是你的命,注定要惨遭遗弃,再自我毁灭。许春天咬牙切齿的时候,周身确像炙烤在烈焰里。她压低帽檐,是顶略大的红帽。每当走到路口,免不了要用手提起。否则别说是远来的车,即便对方近在咫尺,她也仅能见其脚面。
不仅是帽子,春天唯独对红色情有独钟。在那些无人倾诉的光景,她只好向纸间任意倾吐:“妈妈最喜欢红色,穿红衣,盖红被,簪红花,裹我的襁褓也用红布。可怜她命薄,虽有幸嫁了个好男人,却无福享受。我将来定要强过她,既要嫁个好男人,更要过长长久久的好日子。”春天思母心切,又无处可诉,索性将母亲化作红色,与之如影随行。她虽笔下强硬,时时怨怼,却终究将那丝剪不断的情愫牢牢同自己相系。
穿过人群,春天颔首低眉,脊背微躬,两眼盯紧脚前的小片空地,这片地好似一口深井,而她自己,则是只身披红衣的倦蛙,同此世道格格不入。更多时候,她无心理会与之擦肩而过的那些目光里都装着些什么,好奇也好,同情也罢,都不过形如空气。但也有某个片刻,调皮的小孩子会趁大人闲聊的空当儿偷偷跑来,仰起脸探看。
春天最喜爱孩子,无论他们作出何种反应,她只当是童言无忌。她逗他们欢笑,同他们游戏,直到孩子的家长如同躲避瘟神般将各自的心肝宝贝强行拽走。看着小孩子边反抗边渐行渐远的背影,春天坚强地挤出笑颜,在心底为他祈福。
许春天,春天!站台前,突然闯入的这副金嗓子,显然是惊扰了同在等车的昏昏欲睡的零星几人,眼镜男下意识地揉揉耳朵,紫衣大姐往旁边挪了挪。
春天,你还记得我吧,好多年没见了。她怎会不记得,只是懒得热情。我一看背影就知道是你,毕竟......金嗓子欲言又止,算了,还提它干吗。哎呀,你这脸是怎么了?她好似发现了新大陆,一个劲儿地看,比放榜那天还仔细。许春天又将帽檐压了压,她恨透了这顶帽子的渺小。费哥呢?怎不见他?金嗓子问话的功夫,按下了手机接听键,是老公呀,我买了好多东西,你准时到楼下来接我吧。她挂了电话,不耐烦地说,是我老公,碎碎叨叨的。许春天听得出来,她嘴上抱怨得越凶,心底里越美。将心比心,都是这么过来的。金嗓子掏出小镜子,照了照略带黑眼圈的煞白脸,感觉妆容还算精致,便道,咱们上学那会儿,都喜欢阳刚气的男人。其实现在想想,阳刚又怎样,不阳刚又怎样,会心疼女人的最重要。春天并未应声,而是瞥了眼毛娟脚上的红皮鞋。这双鞋太过艳丽,与一身暗色调的衣裳格格不入。你说我当初怎么那么死心眼儿,对费仁怎么就......毛娟一副懊恼状,再次欲言又止。
春天也记起过去,两人本是朝夕相处的好闺蜜,却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最后不欢而散。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那时的自己模样俏丽,品味独到,是舍友们,尤其是毛娟,模仿的对象。毛娟极为要强,嘴不饶人,恨只恨貌既不如春,偏又和好友恋上同个男人,且对方摆明着对她毫无兴致。毛娟苦追无效,明里暗里使劲浑身解数,仍无果。她已经记不清跟踪过费仁和春天多少次,早已将两人的背影牢牢的刻印在脑海。春天虽深知她追得辛苦,可面对爱里的自私,也只有佯装无感,最终她如愿嫁给了费仁。
而这段看似水到渠成的情爱,只不过三年有余。费仁走得潇洒,连半句客套话也没留。春天猛地在那刻,想起毛娟曾紧盯身后的眼神,像一把利剑,但更多的是酸楚。她感到如自己这般的女人,竟会如此卑微,轻薄的就如同被忘却在脑后的纸屑,日久而泛黄。她顿觉生无可恋,是那种投入全部感情,又情归空山后的虚弱与疲惫。她只想找块灼热的空地躺下来,久久地躺着,等待一辆横冲直撞的飞车疾驰而来。
该死的破车终于来了,我先走了,我老公肯定急疯了。毛娟的连番抱怨令春天回过神来,抽了口气。代我向费哥问好,推开车窗玻璃,她继续喋喋不休道,照顾好你的脸。这一声临别大吼,不禁引来旁边的眼镜男打量的目光。春天往后退了几步,刚巧被站牌遮住。
(二)
一辆辆飞车经眼前闪过,在某个阴雨天,春天从梦中醒来。她梦见有辆血红色的车将自己斩成几段,断掉的头,尚留存气息。
你要去哪儿?她明知这是自己的头,却似不知情地问。
去找许春天,那颗头颅说。
春天听来诧异,找她干吗?
索命!头颅忿然道。只瞬间便燃作火球,猛扑过来。
春天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乍一睁眼,双目胀痛难言。但很快,她清醒过来。这里是医院。没错,是医院。许浑正坐在床边打瞌睡。
爸,春天喃喃道,想叫醒却又不忍叫醒。许浑托腮的手软了下,并未睁眼便嗯了声。仅迷糊片刻,显然他觉察了什么,猛一睁眼,老泪纵横。春天试图支起左腿,让父亲靠靠。他那本就消瘦的黑长脸,如今只觉得叫刀片剃光了肉。
别动,腿上还有伤。许浑顾不得抹泪,急忙去喊医生。
这是间三人病房,靠近窗口的床上,被子卷起,枕边有只小棕熊。靠近门的是个老妇,花白头发,正在酣睡。无论我们的过去或未来,有多少不同,但此刻,被强行锁在这牢笼,不过是行尸走肉。或者,从此刻起,我们的未来将再无区别。春天闭起眼,想象彼此排成长队,走向墓地的场景。她看到她们都在痛哭,唯独自己没有。
在许浑身后,身材壮硕的男医生似一堵高墙,脚步却轻快。反倒是许浑,脚底沉重。
医生,许浑刚欲开口,对方便深知其意。
没大碍了,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许浑尾随其后,接连道,谢谢大夫,谢谢大夫,您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男医生摆摆手,示意他留步。春天只感觉父亲走在他身后,若是晴天,简直连一点儿阳光也照不到。
送走医生,许浑的双脚如同踩在海绵上,眉间的皱纹一经展开,精神也清爽了,周身仿若放了气的气球,一并松懈下来。你都听见了吧,我闺女没事了,于京大夫亲口说我闺女全好了。他像是在同昏睡的老妇讲话,又像在同某个旁人皆看不见的神秘人物对话。
是于勍,不是读半边。春天哧的一笑,她想起父亲平日里常打趣说,但凡不认识的字就读半边,没准儿就碰对了。
于勍,于京,管它念什么,只要我闺女没事儿,别说是纠正一个半个的读音了,哪怕是叫我去抄字典,我都乐意。许浑满脸堆笑,眼里是掩不住的疲倦。他收起笑脸,一本正经地说,听爸的,善待自己。
春天感念父亲,尤其当母亲不在身边,她又需要母爱时,那股依恋父亲的强烈的冲动,随着年月,有增无减。但自从有了费仁,父亲一词在她心里竟渐渐空虚,那上面覆满杂草,焦黄而无生机。可此刻,也或许是费仁离开后,那些杂草经春风吹又生,且每株草都像一条细绳,紧紧将自己与父亲相系。
而那时候,对于遥不可及的爱情,她仍然留有渺茫却真切的幻想。
(三)
车流穿梭,进站出站。春天夹紧肩臂,几乎是被拥挤的人群推上了车。活像根钉子,订在一面同自己高矮相差不多的羽绒垫上。她手抓帽檐,生怕一个不小心将秘密曝了光,仿佛这顶帽下隐藏有一颗夜明珠,令藏家小心而谨慎。
春天总难忘记出院不多时的几个寒暑,父亲领着她四处闲游。走累了,父女俩就随意坐辆车,看到什么好风景,便下车来赏。那是她第一次发觉这世间的景致竟真能排解人心的酸楚,也是她第一次涌起想爬上虎头山山巅,一览天下的渴望。许浑听女儿这般讲,就知阻挠的无用。无奈,他只好揣着满腹忧心,在临近出口处的一座假山边坐立不安的等候。
虎头山山路颇多,却也是坦途虽平而遥远,险径虽崎而不长。春天跟随几队人马,优哉游哉的上了山。她自幼喜读水浒,对绿林好汉心生崇拜。倘若生于乱世,她准会去做压寨夫人。许春天别无所求,她必定全心全意的爱着自己的枕边人,心甘情愿的与之上刀山下火海。
那几伙人渐渐分散开,于谈笑间告别彼此。他们中有的歇在原地,有的朝山下走,而更多人则是继续前行。春天加快脚步,跟紧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女,从几人尽兴的畅聊间,她认准了跟随他们准没错。看着他们三五成群,嬉笑打闹,她无法不念起并未远去的学生时代。然而这念想才凑不多时,费仁的面孔又倏地闯入,任凭怎么躲也躲不开。他在放肆的大笑,嘲弄着每一个甘愿奉献的蠢女人。
滚开!给我滚开!你才是蠢货!春天咆哮道。话一出口,惹来一众不解的目光。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低下身去,装作系鞋带。双手边缓慢的在两根鞋带间穿梭,双眼则不时的用余光瞥看。幸而那伙人未被扰了好兴致,他们仍旧欢歌笑语,一路游赏。春天觉得他们中的那个穿格子衫的高个儿男孩,偶一扭头的侧脸,不就是费仁吗。她不想再继续尾随,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如此想来,脚底像踩着轮滑不受控制,一个没刹住,已朝另条路闯去。
麻烦请让让,某个声音忽现耳畔,有只手用力推搡着。
麻烦大伙儿侧个身,让孕妇先下车。男售票员站得高,看得远,扩音器使他的声音愈发洪亮。孕妇挤车可真要命。待公交车重新启动,售票员舒了口长气,下一站春天路,请您提前换到车门准备下车。
春天路,春天生于此,长于此,母亲也病逝于此。
她叨念起方才孕妇口中那句“麻烦请让让”,“麻烦请让让”,一时悲从中来。
(四)
虎头山里有座八角型佛塔,进香者真可谓络绎不绝。佛塔后搭有许愿台,许愿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一板一眼,无比虔诚。有老妇讲过她那患病多年的小儿久治无效,亏得来此许了愿,得到佛祖保佑,才可平安无事。有商人说起托佛祖的福转运之事;有妇人提到许愿觅得佳夫;有孩子谈起祈福金榜高中,云云。
春天不大相信,倒是其父宁肯信其有。便跑进山里,叩拜,进香,以求妻儿平安。结果,春天的母亲没享几天福,就早早的去了。事后,家中有一亲戚,五十来岁,在庙里讲经。听及此番,便道是:私欲重,福难至。春天听不懂,况且她本就不信,又何必多费口舌去寻问哪般因果。她不晓得父亲听懂了几分,只见他仍然去叩拜,进香,年复一年,又买了尊佛像,日日作揖。
在和费仁结婚的前晚,父亲对着佛像,嘴里念念有词。而和费仁离婚的次日,同样是满嘴的念念有词。春天弄不明白,她觉得这尊佛像好似母亲一般,母亲在世时,他就是这样,凡事都要同她倾吐。春天从不打扰他们,每当父亲虔诚以对时,她便退到屋外,不发一声响动。
她那最初想要登到山顶的冲动,许是受父亲影响,许是受外力感召,中途便放弃了。春天的心里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本是沿一条上山的杂草长路悠然行进,却忽而听闻钟响,一声接一声,环绕树丛和天宇。她来到几块大石堆起的空地休憩,站上石台向远眺,塔身几乎已没入林间。细细嗅来,有檀香隐隐。那声声钟响,催人向前,她不知为何竟觉得看到了衰老后的自己。
既然来了,何不去探个究竟呢?春天自语。如此问来,也就随心而动了。
好在人迹未稀,下山之人多矣,便随众而行,不觉寂寞。一路上,两边尽是枣树。摘下来尝尝,倒也酸爽。她记起父亲说你妈怀孕的时候就喜欢吃酸枣,吃了那些个,我们都以为准是个男孩儿。春天看着手里刚被咬下一小块的枣,想着父亲的话,呸!她吐掉嘴里的枣皮,将手中的狠狠仍下山涧。
酸儿辣女,酸儿辣女,这几个字就像粘在嘴里的弹簧,一弹,人就要张嘴,就要说话,说些车轱辘话:女娃有啥好,带起来费事儿,大了更费事儿。自从和费仁结了婚,老太太就风尘仆仆地搬来和我们同住。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典型的农村老太太,思想封建,贪婪吝啬,专喜欢男孩。男孩有什么好,我偏要生女孩,气死你!春天在日记里写道。
没遂了你的心思,我也算遭到报应了。她认真地说,好像这些酸枣就是老太没好气的脸。
放眼望,佛塔已露出半身,香气缭绕,闻之沁脾。近处现一茶庄,丝竹音起,曲雅而新。春天欲品几杯香茗,顺带歇脚,却无奈身无分文,只得扫兴。她想着既然无福享受,索性琢磨琢磨不多久将要和佛祖说得话。就在春天进山前,许浑特意叮嘱女儿务必要心存善念,绝不能向佛祖索取,绝不能满嘴污秽,抱怨连连,尤其不能口出狂言。要问候佛祖,要爱佛祖,要......春天很清楚那尊大佛对父亲的意义,她耐着性子边听边频频点头,频频用OK的手势请许浑放心。
该说些什么呢?春天开始了思忖:亲爱的佛祖?佛祖在上?佛祖安康?她不禁笑出声来。貌似都不大合适,稍显肤浅,索性就敬爱的佛祖吧。敬爱的佛祖,您好。我叫许春天,您近来身体都好吧,辛苦了。她假想此刻正坐在桌前,给远方的故人写信。我的父亲许浑,是个老实人,我还从没见过谁比他对您更忠诚,您应该被保佑他。还有我的母亲,刘兰芝,是个苦命的女人。她善良勤劳,如果她在,您的同伴准保被擦洗的干干净净。春天记起摆在家中的佛像,有几次因父亲外出未归而落满了灰。也请您保佑她。还有,她想起费仁,是自然而然的想起。如果您不嫌我贪婪,就请保佑所有我爱过的人,无论对方是否爱过我。
究竟拜佛前要准备什么,拜佛时要讲些什么,拜佛后又要做什么,她并不清楚,也来不及再去询问。但春天想,常言道:心诚则灵。若心不诚,一切又有何意义。如此想来,她走在人群中,感觉唯独自己才是真正虔诚的。
走下一条石子路,转个弯,走上台阶,便见那尊金色大佛,面含微笑,拥抱众生。人人持香拜见,口中念念有词。春天买好香,排在对尾,不一会儿就成了队中。这股香可真好闻,越是浓烈越沁脾。她深深吸口气,久久不愿呼出。临近些再看这尊大佛,弧线柔美,姿态安详。看着看着,春天竟产生了错觉,仿佛此刻只有我与它,我听见它在唤我,唤我皈依。好,我愿意。她喃喃说。
小姑娘,轮到你了。春天觉得有双细手轻推了下,自己便向它走过去,向它叩拜,对它点头说我愿意。它回以微笑,那笑容已将她的心融化。她站起身,又是一下轻推,耳边掠过两阵柔风,拂发而逝。
待离开正殿,这才想起该说的话都没说。幸而还有许愿台这一指望,否则可真叫遗憾。许愿台前,春天嘴下流利,接连许了三遍,仍觉不够。若不是后来者多,她必得多叨念几遍。
下山的路近在眼前,穿过长廊,即到门口。可春天的耳畔却好像总有个声音在召唤,她能感知到它的存在。那声轻柔而悠长的呼唤,令她的脚底似踏风而行。
麻烦请让让,人群如浪,层层涌来。麻烦请让让,春天被夹在中间,前面的人挡住去路,后面的人始终推挤。她感觉自己像极了汉堡里的肉,还是块儿屡遭白眼的瘦肉。
我说你能不能使点儿劲,就凭你这点小蚊子声,干脆等到天黑算了!后排的方脸男人忍不住吼叫。
麻烦请让让,让我过去。借助身后的推力,春天试图挤出一条光明大道。可无论怎么发力,仍然寸步难行。她已是口干舌燥,四肢如同被放进了蒸笼。眼见着对面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往上走,丝毫不肯空出零星缝隙,春天决定不再做任何抵抗,尽管身后的方脸男仍然在喋喋不休。
东子恰好在这时出现。
春天从站牌前走过,向在和谁诉说。晚秋的风真凉啊,她抽出插兜的手,相互搓揉着。她如何能忘记是东子拉起自己那天无处安放的手,逃离出进退两难的困境。她跟随他,一言不发。
你那个样子是没办法下去的,东子又将她带回许愿台,指着另条小径说,从这儿走,下去就到大门口了。没等春天道谢,他已朝许愿台走去。这人可真奇怪,春天嘟囔着,瞥了眼仍被困于原地的方脸男,先前那股踏风而行之感,此刻已荡然无存。只是想起那声意味深沉的召唤,内心又涌起了忧愁。或许我该再去试试,或者暂且等等。可转念再一想独自苦等的父亲,便作罢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熟悉的问候传来。
我......,春天一时间哑了言。
走吧,跟着我就能出去。对方想当然地说。
两人并肩而行,皆在左顾右盼。你......,春天率先打破僵局,也只是支支吾吾。
想问我的脸?他极其自然地说,硫酸烧的。
春天这才意识到长时间盯着别人是件多么不礼貌的事,她连忙低下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你也是来烧香拜佛的?索性另换了个话题。
不是。
那就是来爬山的。她闻闻粘有香味的衣袖,难掩欢喜,似是在说你个蠢货的损失可太大了。
不是。对方略带有轻微的喘息声。
那你来干吗?春天不免疑惑,难道是来挖宝藏的?她忍俊不禁道。
口罩男人露在外面的炯炯大眼,不动声色。片刻后,说道,一个叫许浑的让我上山来找人。
许浑?难道是,春天丢掉刚摘的野花,是我爸让你来的?来找我?准是这样。她显得尴尬而窘迫,暗地里抱怨父亲的沉不住气。
女孩子独自跑进山里,好几个小时不见踪影,做父亲的怎么能不担心。口罩男人借许浑的语气说完,又继续讲起事情的始末。他本打算去假山附近的装饰品店里买些淡雅的香料送给姐姐,作为对她新婚的祝福。
我姐姐喜欢熏香,我这才过来买的。没成想碰见了你爸,他告诉我你穿了一身的红衣红裤,外加红鞋。就你这身行头,在人群中还挺打眼。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不相信竟会这么巧。
我怎么可能知道,你爸说的呗。对方指了指卖糖葫芦的小铺,吃不吃?春天摇摇头。口干舌燥的她,只想留着肚子喝水。你等等,口罩男人进铺子里买了两瓶水,给,一瓶你喝,渴坏了吧,另一瓶给你爸。
春天接过水,谢谢的尾音还未结束,就被“咕咚咕咚”的喝水声淹没了。她喝的急速而谨慎,生怕浪费一滴。这时候她忽的想起还珠格格写的那篇喝水论,不禁感叹格格的英明,果然是“人都要喝水,早上要喝水,中午要喝水,晚上要喝水。渴了当然要喝水,不渴还是可以喝水。冷了要喝热水,热了要喝冷水。春天要喝水,夏天要喝水,秋天要喝水,冬天还是要喝水。男人要喝水,女人要喝水,小孩要喝水,老人还是要喝水。狗也要喝水,猫也要喝水,猪也要喝水,人当然要喝水。”
(五)
许浑在假山旁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对女儿春天,他只有捱到夜晚时的长久啜泣,我个苦命的孩子呐。妻子过世以后,他顿觉得有那么一瞬间,突然就老了。往日的耳鬓厮磨犹存脑际,唯独斯人已不见。离别之苦,痛彻心扉。可痛归痛,苦归苦,女儿的日夜啼哭令他不能寐,不忍闻,更不敢死。就这样,竟逼着他挺过了无数重磨难,一手带大了他们的春天。
春天模样俊俏,体态轻盈,一看便知是学舞蹈的好苗子。我这丫头争气,年年都是舞蹈队的领舞。自从许浑送女儿去到舞蹈团,他这张逢人夸耀的嘴就不曾合拢过。确也是春天勤奋,练起功来堪比一只旋转不歇的陀螺。这使得周围本就技不如人,勤奋亦不如人的各路竞争者,连企图作梗的心力也没有了。
然而令众人,尤其令那些眼中写满嫉妒的伴舞们难以料到的,竟然是春天的自动退出。我怀孕了,不能再继续跳了。她毫无隐瞒的宣布。而那时候正面临艺考,她完全有能力考入更高的舞蹈殿堂。可她却为了一个叫风子的男人,放弃了一切机会。
风子可不是什么正经男人,我听说他同时跟三四个女的搞在一起,还都是美女,那一个个的,不比春天长得差。
真不知道春天是怎么想的,哎,可惜呐。
叔叔您大概不知道,风子比您可小不了几岁。
当许浑被校方叫来团里时,同班的几个女孩没完没了地叽喳起来。
他在校门口守了三天,仍不见春天。艺考的名单已订,尽管许浑为了女儿去向校方多次求情,甚至连跪两次,可学校有学校的规矩,规矩是能被打破的,而打破它的机会,却绝不可能属于他。风子是谁?女儿怎么会心甘情愿的跟他走?难道舞蹈不是她的梦想吗?一连串的疑惑令许浑难眠。他不敢想那个叫风子的老男人会把女儿带去哪儿,会对她做什么。春天还没有谈过恋爱,没有经验,会不会吃亏?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如果风子跑了,不愿负这个责了,又该怎么办?许浑心乱如麻,六神无主。他整日整夜地跪在佛像前,为女儿祈祷。这一祈祷就是半月有余。
春天回来了。看起来风平浪静。是个深夜,许浑依旧在全神贯注地祷告,连推门声也不曾听见。
爸,春天像往常一样打了个招呼就进了自己屋里。
闺女回来了,先歇着,爸去做饭。许浑也是昔日那番言语。
春天应了声,呆呆地坐着,直等到开饭。饭桌上佳肴丰盛,父亲不住的给她夹肉夹菜。可即便是再欢喜的表情,也掩不住眼窝处的凹陷。
艺考,结束了?春天垂下眼,似在问饭碗。
许浑夹菜的手松了下,豆芽像中弹一般倒在了战友们中间。以后有的是机会。我闺女条件这么好,不愁。说罢,又故作轻松的将重新夹起的豆芽放入嘴里。就像这盘菜,只要好吃,还愁没人要吗。他舔舔唇边的油,和蔼地摸着女儿凌乱的头发。
爸,他走了。春天不忍见父亲泛泪的眼睛,便用手将脸紧紧地捂住。
没事,春天不怕,有爸在呢,你知道爸有多担心你,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女儿不在的这些日子,他曾向佛祖无数次起誓,只要让孩子平安回来,我可以什么都不计较,我愿意折寿十年。如今春天既已回家来,他自然再别无所求。
父女俩似是多年未见,相互对望了许久。尽管春天因为疲劳过度而饥饿感骤消,许浑也因女儿的归来而腹中不饿,但两人皆觉得比以往吃过的任何一顿美餐都要令此生难忘。春天陪父亲喝了几杯小酒,两侧的面颊渐生红晕。她攒了太多的难言,好像它们是颗颗被埋入泥土的种子,一经浇灌,便会发芽。
爸,我没有怀孕。许浑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半张着嘴,原先眯起的眼,这时候也像被木棍支着,想合也合不上。我害怕失去他。许浑听得懂女儿的言外之意,因为害怕所以选择欺骗,或者说是善意的谎言。
傻孩子,这是你的名节呐。他觉得胸口被大石压得死死的,非得一锤子打下去,才可解脱。
我把一切都弄丢了,就像个乞丐,就像条被遗弃的流浪狗。我什么都没有,眼看着一阵飓风刮走了,刮走了我的衣物,我的全部。春天泪眼婆娑,两只手紧紧拽住父亲的胳膊,仿佛她一松手,就会被狂风吞没。
许浑的臂膀在隐隐作痛,他将身子向前倾了倾,以方便女儿拉拽。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春天高唱起来,跑了音,走了调,混着浊泪。
不多时便已周身疲乏。她倚靠着老父,嗓子里好似有团烈火疯狂的燃烧。在半睡半醒间,她隐约感觉自己被抱到柔软的床上,枕头和被褥泛有皂香。她还能听见父亲的喃喃,只要爸在,就不会让你一无所有。万一,万一哪天爸不在了,许浑捂住嘴,尽量去克制身体的颤抖和抽泣,我的魂儿也会寸步不移的陪着你。
他坐在床边,歇了口气儿,呼吸也跟着平稳下来。春天看着父亲悄悄地走出屋,轻轻地关起门,那动作虽显得笨拙,却异常谨慎,谨慎到不禁要令人怀疑这地下是否果真埋有雷。她翻了个身,将整个人裹进被里,像一条捆缚好的鱼,时刻等待着被扔入油锅底。
风子是谁?他和女儿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许浑不得而知。他也咽不下这口气,按他的话说,我恨不能把这个老小子撕碎了!可咽不下又如何?春天一而再再而三的腔调,就当是之前的窗户破了个大洞,不小心溜进来这阵淫风。现在风跑了,窗子修好了,关紧了就是。
许浑无话可说,毕竟现如今耽误之急的是女儿的未来。来路咱走错了,错便错吧,就让它过去。未来呢?只要肯努力,希望总还是有。艺考这条路,暂时是断了。可路都是那些有能耐的人深一脚浅一脚踩出来的,他走到床前,拿起枕边的日历,3月20日,还有两个多月就要高考了。爸,你放心,这段时间我哪儿都不去,白天去学校复习,晚上在家里复习。春天整理好课本,边塞进书包,边保证道。
听女儿如此说完,许浑忙跟道,学习紧要,身体更紧要,过犹不及嘛,适度,适度。话虽讲得轻巧,可这自家的孩子,唯有自家知。若是考艺校,那定能十拿九稳。但倘若真刀真枪的拿分来拼,只怕不容易。这么想来,许浑决定将刀枪打磨一番。
这有啥难,请家教啊。学校讲完,家教再讲,双保险。他盘算起邻居小孟的建议。我问了你孟叔叔,他说妙妙当年高考前,科科都请家教。春天趴在卷纸上,瞪着英文单词发呆。这些毫无生机的弧线,拼接起来竟颇具气势,她暗自抱怨国家的不强大,否则何苦要受这份罪。要不,咱也请几门家教?许浑用商量的口吻询问。
方便吗?他知道女儿是指钱。
够,都够。春天嗯了声,继续埋头苦背起来。
好啊,好,愿意学习就时犹未晚。许浑满怀信心地说。
她松开太阳穴上的手,拿起多日没碰的笔,先转了几圈,手感未消。接着从抽屉里抽出一沓草稿纸,前后翻看着,好似在端详文物。
你写吧,我这就去找你孟叔叔要电话,咱赶早不赶晚,争取这周末能上课。春天觉得即将要面见的那几张陌生人的脸,活像是救世主,或者说是释迦牟尼的化身,前来拯救落后的生命。至少在父亲看来,的确如此。她见父亲着急忙慌的样子,就想一针见血的提醒他,咱们破钱,他们敛财,什么时候上课还不是咱们说了算嘛。至于他们,自然是多多益善,有什么好急的。然而她知道自己的这番言论势必会招来父亲所谓,花钱未必有效,破财未必免灾云云。索性缄口不言,顺其意为之。
许是春天主观上对学习这盘味同爵蜡的熟饭的接受,许是因着几个自带烟火气的救世主的救助,也可能是受父亲忙碌的身影和花起来如流水的钱的影响,她没日没夜的复习,像在做熟练的转圈动作,圆心虽然不定,却总不过是在语数外史地政间轮回。如此时日长久,竟也渐渐参透了学习的法门,成绩单上总算出现了用红笔标注的进步名次。
许浑颇为惊喜,买了礼物带上春天挨家的登门致谢。其他几科家教的礼物是一个样,唯独英语苗老师的比旁人多了条烟。
这是为什么?许浑诧异道。
哎呀这还用说吗,我英语最烂嘛,辅导起来最困难,有了进步当然也就最应该感谢。春天抄了几句情诗塞进礼品盒里,漫不经心地说。她无法告诉父亲这里面的真实缘故,只是因为老苗长得像风子。
在离开学校的半月间,流言四起,好不热闹。但倘若当事人将这杯烫水晾着不理,它也就越晾越凉,待凉透了便无人问津了。春天一猛子扎进了学习这片浩海,老苗是这海里最健硕的泳者。她紧随其后,拼命遨游,早已视旁人为无物。旁人呢?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这样,春天以英语全校最高分,其它几门凑凑合合的成绩,勉勉强强的考入了大学。这一结果,令许浑心满意足。比起两个多月前眼神如死灰的女儿,或者再之前杳无音讯的女儿,如今她失而复得,又即将步入大学,作为父亲,除了感恩,已再无所求。
然而春天却闷闷不乐,随着高考的结束,她将失去获得去深水区遨游的资格。与老苗的离别,意味着与浩海的告别。高考结束那晚,她约了老苗在蓝色酒吧见面,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给男人点烟。春天很清楚老苗和风子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老苗疼妻爱女,绝不可能越过道德雷池半步。而风子,长话短说,他就是个疯子!
她本打算效仿电视剧里的剧情,上演一场酒后引诱的桥段。可老苗偏偏酒精过敏,讲起话来理智到令感性难有用武之地。
你考上了大学,今晚我请客,改天来家里尝尝你师母的手艺。那今天就到这儿吧,我得走了,女儿等着我呢,小家伙今天过生日。春天听罢,敷衍一笑,谎称还要留下来等几个朋友。她看着老苗侧身从人群中穿过,推开酒吧的门,朝一辆红车招招手,步履匆匆地上了车。他掐掉的半截烟,略微弯曲地躺在烟屑里,像一个半身裸露的少女,求爱而不得。春天重又点起火,将它放入嘴里。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尝到烟的滋味。
(六)
春天冲父亲挥挥手,许浑赶忙大跨步的迎上来,那速度之快,似是被狂风吹来的。
你跑去哪儿了,他语态强硬,眉目虽已舒展,但显然怒气未消。春天眨眨眼,用挽起父亲胳膊的手,轻轻地掐了下,多亏有你派过来的天兵。
东子听罢,连连说着举手之劳不必客气。他看起来紧张而无措,空着的手拽拽衣领又摸摸头发。许浑心下想,既有旁人在场,总要给女儿留些颜面,便道,饿了吧,走,吃饭去。我记得东子第一次请我吃饭的时候,我就说下顿我请,下顿我请,结果呢,这一恍就是好几年没见。今天好,可算得着机会了。
难道说......春天见状,已然猜出个大概。
许老师是我的恩师,尽管看不到他说话时的表情,但春天能想象出恩师一语所包裹的虔诚。若不含私情,老苗亦是我的恩师啊,她想。只是她更希望能是位和蔼慈爱的女老师,若真那样,她们定会如母女般彼此相待。
那日的餐桌上,春天听两人你言我语的聊得不亦乐乎。仿佛东子的出现激活了父亲频临枯萎的细胞,他像个大病初愈的自由者,笑容灿烂而满足。提起往昔,许浑津津乐道,就如同刚刚走过。这使她觉得自己无法做到的事,东子却轻松为之。就是这之后,她开始向父亲寻问起有关东子的一切。
然而却所获甚少,仅有的总不过是说他勤奋好学成绩优异。这也毋庸置疑,老师嘛,哪个不偏爱好学生。春天听得无趣,虽说父亲嘴上讲众生平等,可真要落实到心里,还不是心口不一。
东子那时候有女朋友吗?憋了两天终究是没忍住,毕竟这才是她所关注的。
有啊,也是他们班的,为这事那女孩家还来找过我呢,说他俩不合适。
春天眼睛一亮,又生怕父亲窥探到自己的小心思,于是装腔道,哎呦呦,没看出来他还挺高调,那女的一定很漂亮。
许浑找出当年的毕业照,指着最前排一个瘦弱短发的女孩说,就这个,你自己看。他递过去,又翻看起另一些更为珍贵的影集,那上面有他年轻而鲜活的过往。春天接过来,但她并没有落下目光,而是搜寻起东子的身影。东子是哪个?扫过最后一排男生,她意识到至今对东子的相貌一无所知。我旁边那个,许浑说。
春天定晴细看,这个是他?这么帅!她一秒变花痴。再瞥看女生,很一般嘛,不配啊。
许浑呵呵笑道,什么配不配的,快别看了。他收拾起相册,重压回箱底。又道,你爸我年轻时候怎么样?春天僵愣住,半晌后故作随意地摇头说,你不行,差远了。
许浑听罢,也装作无碍状,行不行的你说了不算,他扭头望向窗外,论起天气来。天眼盲,人也跟着盲。春天挨坐父旁,拿起枕边的眼药水,滴了两滴。这下就清亮了,她打趣道。
(七)
初见过后,东子经常来许家走动,又买东西又帮忙,一来二去的许浑对他的印象越来越好了,春天也是。
两人的婚事,一经许浑点头,便彻底如两块磁铁,难舍难离。东子在一家印刷厂做印刷工,成日间同纸打交道。他常说印上墨迹的纸就像女孩被破了处,失了纯洁。只可惜男人不是停工的印刷机,忍不住不去碰身下的白纸啊。同事小春年纪尚轻,却心怀鬼胎。仗着有厂长撑腰,引诱起女孩就和吃饭睡觉一样,须得日日为之。
你和东嫂干那事时,是关灯吧。每赶上东子说些夫妻琐事,小春总免不了要搭茬儿。这次也不例外。
小孩子家的少问,东子没好气地说。他烦感小春,一是因为这小子命好,有个做厂长的叔叔,高中没毕业就能进厂来混碗饭。再较之自己找工作换工作的艰辛路,自然是妒气难平。二来小春是女孩们公认的帅哥,她们见春思春,不见,思之愈甚。若不是我毁了容,你见了我也一样两眼放光。当厂花余笑笑像躲瘟疫那般躲他时,东子便会咬牙切齿地说。说完,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上,又多加了一刀。
你这副惨相,东嫂能有激情吗。小春挑衅道。
老罗听此,赶忙递了个眼色给一旁看热闹的笑笑。笑笑既知其意,自不忍驳了表哥的面子,只得任这出即将开始的好戏戛然而止。她只在小春耳畔三言两语,对方便授之一吻,哼着小调出了厂。
东子大步走过去表示感谢,笑笑却当没看见,眼不抬,眉紧皱。老罗最清楚这自家表妹以貌取人的本性,想东子这类满脸烧疤的男人,她厌弃还来不及呢。谢什么,都是一厂的朋友,别那么生分。老罗常替东子解围,他总说东子这人肯吃苦又实诚。可旁人谁不晓得若不是春天给老罗介绍的对象,他这一大把年纪,只怕后半辈子更难了。
东子来到厂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老罗,老罗有四十好几了,死了老婆,带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头胎男孩,低能。二胎女儿,智力正常,却跛脚。别人仅一个拖油瓶,还再婚无路呢,何况有两瓶。厂里人总避着老罗,唯恐他张嘴借钱。直到笑笑进了厂,那些贪恋美色的就把持不住了。纷纷偷着来询问,又送烟又送酒。小春也在其中。渐渐的老罗发觉笑笑和小春确有私情,他也知道小春贪婪,碗里锅里一个不落,而笑笑虽看似轻浮,却绝非风尘。这一点小春也心知肚明。
这么着,你让你叔给我个小官儿当当。我呢,你放心,打死我也不说。
就这样,老罗成了厂主任。
春儿,你和笑笑一组,你俩互相帮衬;春儿,笑笑的头晕得厉害,快去买些药来;春儿,下大雨了,笑笑没带伞,你劳累送她回去。老罗有意无意的给小春制造机会,没有机会他就自创机会。春儿啊,晚上来家吃饭,咱俩人唠唠。
如此,时日一长,再见到小春时,笑笑的笑更甜了,也更动人了。有厂花相伴,小春越发得意起来,颇有股卖着卖着草鞋,突然坐上皇位的痛感和快感。快感自不必说,倒是这痛感从何而来?还要归因于自卑的作祟。和厂花谈爱,面子足了,里子却不够。厂花胃口大,花钱花到爆。要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玩最好的,做最好的。做什么?小春问她。笨蛋,当然是做爱,我要比别人都性福,笑笑旁若无人地说。小春一听,心里打起鼓来,做饭还好学,做爱,这找谁学?他想到了东子。
东哥,问你个事儿,小春找到东子,东子装作没听见。东哥,东哥,我错了还不行,怪我之前口误,我道歉,走,快到中午了,喝一杯去,小春嬉皮笑脸道。东子是好脾气,好几次大伙儿以为他就要爆发了,他愣是给咽下去了。
两人刚到门口,笑笑正好进来。她那两个眼睛里,就连余光都是属于小春的。好了,别闹了,东哥看着呢。小春故意推开她,一脸嫌弃地说。让他眼热吧,他老婆怕是懒得看他。笑笑贴近小春的脸,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东子听得清楚,扭头正要回去,小春又拉住他,央求道,东哥,别跟她一边见识,不识货的女人,欠抽。边说边给笑笑使眼色。本来嘛,我说错了吗,笑笑一听这话,火冒三丈,喋喋不休地说,你敢不敢把你老婆叫来,我倒要问问她,天天看着你这个丑八怪,是什么感觉。要我说你最好把她弄残了,最好弄得和你一样丑,否则就你这德性,早晚也是被甩的命。我告诉你小春,我可不是吃素的,你想骑在我头上耍威风,那是做梦。追我的人多了去,不行你赶紧滚蛋。说罢,笑笑吐了口痰,不偏不斜的刚好落在东子鞋面上。
小春蔫了下来,他还没享受够“厂花男友”这个头衔带来的荣耀感。毕竟和里子的自尊感相比,面子的光荣更重要。还去不去?东子催促着。去,去,走吧,小春说。
要去的酒馆就在前面,老板是个不安分的寡妇,专找嫩的挑逗。东子也不老,可这张烂脸早就淘汰出去了。老板娘一见又是小春,扭着肥臀说,上次和你一起的小妞呢?吹了吧,一夜情吗?要找就找老的,老的成熟,有女人味。她将一只手搭在小春肩膀上,正要问东子的意见,东子见她张开的嘴又闭上了。那只手从肩膀又一点点移到脖子、耳朵,最后直接贴在脸上,又白又胖,比猪爪惹人食欲。够了,东子沉着嗓子说。怎么着?你也想试试?老板娘干脆吻了小春的左耳,又准备吻另一只。小春知道她一向如此,碰到正经的,人家骂她什么她都听着。碰上不正经的,让她占点儿便宜也就罢了。说来也怪,小春暗恋这双手,被她抚摸的感觉无比舒服。
我说小春,老板娘开口道,你说你长得这么勾人,你这朋友长得可实在不怎么样。她说话从无忌讳,对熟人便如此,生人更不必说了。两瓶酒,东子说。老板娘没言语。两瓶酒,东子说。老板娘没言语。姐,两瓶酒,小春忙说。等着,我给你拿去。老板娘动作倒快,小春还来不及安抚东子,她就把一瓶酒搁上了桌。姐,是两瓶。小春一见势头不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老板娘哪会管好不好,只要嘴皮子痛快了就行。她边启瓶盖边说,我可没看见别人,姐姐我的眼睛只看美的,至于丑的,我怕脏了眼。东子抢下她手里的酒,狠狠砸向自己的头,刹那间见了血。东哥,你这是干吗。小春吓坏了,他晕血。你怕什么,老板娘淡定不减,就你个丑八怪也敢在这儿耍威风,告诉你,我什么没见过。她的嗓子里似乎有痰,像在含着什么说话。东子推开小春,夺门而出。下次再敢来你试试,丑八怪,哪个女人跟了你算是倒了血霉了。那口痰听起来已经咽下去了,老板娘歇斯底里的将这句话重复了不下三遍。行了,人都走了,小春松了口气说。你赶紧追上去看看吧,那丑八怪的头破的不轻。小春听罢,心想这女人的心到底是软的。我问你,你也追求最好的做爱吗?好奇之下,他脱口而出。最好?他把老板娘问懵了,难不成你想和我试试?小春抖了个激灵,笑道,你来真的?弄不死你。女人露出轻蔑的声音说,小子你还太嫩,跟你的小女友多练练吧。小春切了声,挥挥手走了。
东子一下午都没回来,笑笑对小春的担忧漠不关心,见他无精打采,也就没再说什么。
下了班他到东子家看了看,春天开的门,说东子还没回来。小春本想将中午的事说说,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算了,他想,东子脾气那么好,估计去哪儿安静安静也就没事了。春天请他进屋坐坐,他笑着拒绝了。
晚上十点他还是不放心,又给东子打了电话,没接,打给春天,也没接。小春坐立不安,越想越慌,干脆去东子家看看吧,万一没回来,他也能帮着找找。
想来小春这辈子也忘不了打开东子家门的那刻,春天捂着脸嚎啕,东子拿着一个空玻璃瓶,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东哥,你......,小春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和力量,抱起春天,奔向最近的医院。
许春天,毁容了。他发了条信息给东子。
东子泼了许春天,用硫酸。他又发了条信息给笑笑。
小春哭了,至于原因,无人知晓。
(八)
小春最后一次见到春天时,春天脸上的纱布还没拆,许浑搀着女儿,父女俩的背影惹哭了笑笑。
东子的心也太狠了,笑笑说。
他是太爱许春天了,小春说。
谁也不知道东子去了哪里,他又去找过许春天吗?还是只在门前或窗下徘徊?
有一年冬天,小春和笑笑说,好像梦见东子了,高高瘦瘦的他,转过脸来却是许春天的样子。笑笑躺在床上,就快生了,她说许春天的名字取得真好,只可惜这名字的主人只怕此生都没有春天了。
如果再遇见东子,小春真想问问他,你还记得你们最好的做爱时光吗?他揣着这个问题,为东子祈福,为许春天祈福,为笑笑和自己祈福,也为他即将出生的孩子祈福。
只是他不知道,就在三天前,笑笑读的那条热搜新闻,一个头戴大红帽的女人冲向一辆疾驰而过的红车,当场死亡,地点在春天路。而那个女人,就是许春天。
或许他根本没有留意这件事,当时的他正在厨房煲汤,那天笑笑说她和孩子想喝鸡蛋汤。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