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冢旁的女人
那年初冬，我家后院老徐家的大儿子富林娶媳妇了。
大喜之日的天气有些干冷，北风不管不顾地刮着，但是人们的脸上却是喜气洋洋。
尤其是徐叔徐婶，笑得合不拢嘴，大儿子结婚意味着从此家里添丁进口，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儿。
徐叔为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特意杀了一口猪，请来了煤城最有名的厨师和一些帮工，还专门把单位的领导、同事、南山相熟的邻居都请到了家中。
我们这些不更事的小孩子就爱凑热闹，不识相地在院子里、人群中嘻嘻哈哈地打闹着。
幸好今天所有的人都挺高兴，没有人管我们，也没有人撵我们。
几个熊孩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各种调皮捣蛋引得大人哈哈大笑，给院子里增添了几分喜气。
远远的，我们看见送亲的队伍来了，大约有几十人，他们浩浩荡荡地往山上走。
其中有几个女人端着大红盆，簇拥着一个穿红棉袄红棉裤的姑娘，那红色看上去好像一团火。
宾客们纷纷涌向大门口，都要一睹新娘子的风采。
大人们高大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让我很不爽。
我灵机一动，三下两下爬上了他家的猪圈。
站在猪圈棚顶，这下新娘的模样看得可清楚呢！
她的个子不高，圆圆的脸上有双水汪汪的眼睛，脸蛋红扑扑的，不知道因为是害羞、还是被风儿吹的。
红棉袄大襟上几朵雪白的玉兰花格外醒目动人，她低垂着头，嘴角露出一丝害羞的微笑。
人群后边一个熊孩子大喊了一声：“快让开，快让开，让我也瞧一瞧新娘子！”
宾客们爆发出阵阵笑声，却也给主动新郎新娘让出一条道来。
新娘的头垂得更低了，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她几乎是被新郎拽着、被后面的人推着进了院子的。
新娘子的名字叫玉兰。她真的如玉兰花一样品格高洁、真挚。
她嫁过来之后，孝敬公婆、照顾弟弟妹妹、吃苦耐劳，几乎包下了家里的所有家务。
每天生火做饭、收拾屋子、喂养鸡鸭，也跟着富林哥到园子里种菜拔草。
她很善良，虽然不太愿意说话，但是对待所有人都很友好，徐叔徐婶对这个不善言谈的儿媳妇很是满意。
特别是徐婶，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她的地位一夜之间提高了。
她时常在院子里大声吆喝着：“玉兰呀，把我的旱烟拿来！玉兰呀，该喂鸡了！”
开春了，玉兰嫂子托人帮她买了一只猪崽。
她说，山上有那么多不花钱的猪食，她愿意出力，把猪崽养大再卖掉，年终家里可以添一笔不小的收入。
毕竟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以后家用和读书都需要钱的。
从那以后，我在梯田上玩耍的时候，总能看见玉兰嫂子，她戴着顶男式帽子，拎着麻袋采猪食。
一个午后，外面下着小雨，在野地里撒欢的我看见玉兰嫂子还在采猪食。
我跑到她身边，帮她采水蒿子、红眼吧等野菜。
她笑着跟我说：“不用帮我采，你采点野菜喂鸡喂鸭，这样可以帮助你妈干点活，咱俩还是个伴儿。”
她还告诉我，她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帮她妈干活了。
我听了她的建议，飞奔回家取来个小土篮子，和她一起采野菜。
玉兰嫂子干活可麻利了，不长时间就采上大半麻袋猪食。
等到我们回去的时候，我的小篮子有半篮子野菜，她的麻袋里则塞满了各种猪食。
她使出吃奶的劲儿，背起一麻袋猪食艰难地往家走，那满满的一袋子猪食压弯了她的背。
她走了一段路，实在太累了，她就把麻袋放到地上拖着往回走。
半年后，玉兰嫂子怀了宝宝，我眼见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有时候还会拿小手轻轻摸一摸，她的眼里满是幸福。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生火做饭、收拾屋子、喂养鸡鸭，上山采猪食，只不过她的行动越来越迟缓，采的猪食越来越少。
一天，我和徐家小妹在他家院子里跳“飞机格”，富林哥下班回来了，他的脸上都是煤灰，衣服也脏兮兮的。
玉兰嫂子赶紧舀水让他洗脸。富林哥摸了摸她鼓鼓的大肚子说：“玉兰，你要是能给我生个儿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几天后，在园子里玩的我听见玉兰嫂子撕心裂肺地叫喊声，便一溜小跑跑到她家。
我想透过门缝看看里面的情况，却被徐婶给轰到了外面，连同她的小女儿一起。
我们跑到院子窗台边，里面捂得严严实实，啥也看不见。
终于，一声响亮的啼哭传来，然后一个疲惫的声音传来，“终于生了，是个丫头！”那是接生婆的声音。
富林哥回来了，依旧是一脸的煤灰，他急急忙忙地冲进屋里。
徐婶对他努努嘴：“生个丫头！”富林哥的脸沉了下来，他坐在炕沿，一言不发。
玉兰嫂脸色煞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她满脸内疚地瞅着他。
从女儿出生后，富林哥出去玩的次数越来越多，在家陪老婆孩子的时间越来越少。
有时候他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还常常找玉兰嫂子的茬儿。
孩子哭他嫌吵、孩子要抱抱他嫌烦，饭菜不可口他也挑剔，玉兰嫂子总得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
后来，他常常夜不归宿，玉兰嫂子若是问问，他便破口大骂，玉兰嫂子只有抱着孩子暗自垂泪。
有一天，富林哥失踪了。徐叔全家到处去找，也没有他的踪迹。
很巧合的是，富林哥工友的媳妇也在同一天没了踪影。
富林哥总去这个工友家里玩扑克、麻将，莫非他俩有事情？
很快，大家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几天后，徐叔和二儿子在麻麻山附近，找到了富林哥的一只鞋子。
在一个低洼处，他们还发现了一些雷管、短绳子、短刀，还有几十个烟头，附近的草丛中、树枝上还有一些衣服和人体碎片。
原来，富林哥常到工友家打牌，工友媳妇虽然有点跛脚，但风姿绰约，风情万种。
她对憨厚朴实的富林哥很热情，这让他很是受用，而家里的玉兰嫂子只知道默默干活，一点情调也没有。
一来二去他俩就暗度陈仓了，好得难解难分。
但是，激情过后，他们渐渐发现无法收场了。
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这事儿要是传扬出去，富林哥得让工友们戳脊梁骨。
再说了，富林哥实在挑不出自己媳妇啥毛病。离婚吧，说不出口，而且人言可畏！不离吧，纸终究包不住火！
最后，他俩决定以死谢罪、以死“殉情”！
他俩来到远离煤城的麻麻山上，用绳子把超量的雷管绑在身上，几经心理斗争后，引爆了雷管。
他们以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把耻辱和悲痛留给了双方亲人。
玉兰嫂子得此噩耗后，哭得死去活来。
她为富林哥建了个衣冠冢，常带着女儿去那里，一坐就是半天。
她的话更少了，总是低着头，目光有些呆滞，她常常坐在院子里发呆，一坐就是半天，人一天天地消瘦下去。
旧式女子的悲凉，总是让人怅然若失。
富林哥走后没几年，玉兰嫂子便撒手人寰，而她临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与富林哥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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